第142節
“她竟下手殺了寧宗恒?” 一夜鏖戰過,影督在一側為年輕的宗主撐傘,聞言道:“瓷姑娘這是愛重公子,這才違背了血脈天性也要相保,可見情深?!?/br> “阿瓷待我是什么心,你倒是比我清楚?!?/br> “俗言說旁觀者清,公子怎知自己不是當局者迷呢?” 事已至此,外人的性命,葉辭自然是從不放在心上的,只是阿瓷能為他做到這步,倒是讓他意外了些。 她不喜殺人,除非門中有命令,她才不得不為之。 這種某種無可名狀的愉悅,在葉辭推開門的瞬間,卻突然僵住。 雨一直在下,打在屋檐上,打在庭中仃立在血溪里的嫁娘身上。 她被人喚過無數次鬼嫁娘,這一回,卻當真如鬼女一般。 “葉辭,你騙我?!?/br> 她雙眼木然,臉上不知是雨還是淚。 一身紅衣,卻恍若縞素。 第156章 溯·同心 人總是避免不了地, 懷著一個年少時的鐘情。 阿瓷混混沌沌地想起很多事。 那一年她母親還在,父兄尚未遠游, 這樣秋高的時節,應是閑話桑麻, 溫聲笑語。 后來,庭中的枝葉慢慢枯黃了,父兄走了, 母親的沉疴入骨, 幼時的稚拙還未蛻變便讓浮沉的世事摔得粉碎。 后來遇見了葉辭……她欠他一條命。 他是個表里不一的人, 貌似溫和的皮相下,是她所捉摸不透的心思。 她一連病了數日,待到醒來時,依然是那一聲溫溫淡淡的“阿瓷?!?/br> 阿瓷隱約聽見了窗外對于易門新主關于她的非議,而眼前的人,雖然仍是以往那般模樣, 她卻嗅見了他身上殘留的血腥。 “……你殺了人?!?/br> “對?!?/br> 阿瓷疲憊地抬起雙手, 喃喃道:“我也殺了人?!?/br> 葉辭默然, 握住她發顫的指尖,道:“我能辯解嗎?” 阿瓷掙開他,眸中一片枯寂:“辯解了又能怎樣……左右換不回人命?!?/br> “你恨我嗎?” “……我不知道,只是忽然覺得你我再也不是同路人了?!?/br> 話語落,待他慣常地伸出手時,阿瓷轉過頭避開了他。 “別碰我?!彼f。 十指驟然繃緊,眼底映出女人疏離冷漠的臉, 葉辭卻是驀然輕笑一聲。 “若死的是別人,今日你是不是就不放在心上了?” “……對,阿瓷的心很小,只裝得下血親,其他的……都是外人?!?/br> 其他的,都是外人。 他是易門之主,翻手間可令澤國江山同淪戰圖,而今竟只得了一句外人。 他低聲笑起來,連日的焦躁與隱怒似要忍不住一般:“你當知我是不愿你遠我?!?/br> 可笑。 這個人,她沉湎了許多年,痛極后看來,卻突然覺得這人又是那般陌生。 “你要我做盡了我憎恨之事,卻又怕我遠離,葉辭,別太貪得無厭了。我不會和你變成一般模樣,這輩子,下輩子都不會?!?/br> 她是個柔婉的人,骨子里卻總是比地底的沉冰還硬。 慣于用溫文偽裝的人,終于褪去了表面上的矜持,恍如某種冷漠而優雅的野獸,俯身見,傳出情人般的耳語。 “……可是又如何呢?我把你弄得這般臟,回不去了?!?/br> ——是不是你喜歡的東西,都非要摧折殆盡,碾成灰,你才干休? 她被軟禁了起來,這之后的日子忽然失了色。 葉辭仍是會來看她,與她說話,而她總是想殺他,殺念一日比一日熾烈,每每動手時,卻又無法下手。 阿瓷沒有忘記,自己有著孩子,她不知道葉辭為何從來不拿這個借口絆住她,她也不愿說。 后來,就麻木了,她生了病。 桂子香漸漸消失在寒風里時,她原以為的小病一日重過一日,這讓她不由得擔心腹中尚未有其他征兆的孩子。 葉辭似乎也意識到了她暫時放下了仇,只說會給她一個交代,仍是會隔日來看她,而她從風言風語中聽到的,總是葉辭在殺人的碎語。 “……瓷姑娘,這幾日用的藥不見效用,需得換些藥了,不知可有其他癥狀?” “沒有,只是有些腰膝冷痛?!?/br> 年邁的醫者嘆道:“癥結仍是因姑娘心情郁結,凡是還是看開些好。明日換湯藥時,加少許烏頭沖一沖,希望能有所好轉?!?/br> 阿瓷雖不通醫術,但為了孩子也看過幾本醫書,道:“大夫,別的還可,烏頭……這烏頭是否會對胎氣有所影響?” “胎氣?”醫者面上生疑,又仔細把過脈象,肯定道:“姑娘并無身孕,何出此言?” “我……沒有過?” “姑娘經年累月用避子之物,若想得子,還需半年休養剔去體內藥性,不必著急?!?/br> “我不急,不急……” 是她想多了,她和他,原來連這點牽掛都沒有。 沒有也好,沒有讓這個孩子,負著父母的孽債來到世上……她走的時候也好再無牽掛。 “瓷姑娘可有不適?” 阿瓷眉間的郁色卻在此刻好似散了三分,道:“沒什么,只是忽然覺得……有時妄念成空,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大夫,請幫我找些針線來,我想繡一件嫁衣?!?/br> …… “天演師布下的天命,從來無假?!?/br> “死人便合該埋骨土中,為何還要作亂?” 刃下瀕死的亡魂,奉侍前任天演師的影督看著易門的新主,慘然笑道:“公子多智如妖,可猜得到我與瓷姑娘說了什么?” “你最好莫要勾起我讓你死都死得不痛快的興趣?!?/br> “哈……公子自己也不干凈,還在乎我等在后面添了多少柴嗎?可憐瓷姑娘,是以為自己有了公子的骨rou,怕天演師降罪,這才肯痛下殺手。公子回生之術通神,不知可解得了她得知本就無孕之后的心疾?” 陌生的心悸驀然綻出,一絲暗涌的恐慌不祥地盤旋在心底。 “殺了他?!?/br> 葉辭轉身時,身后的影督最后的聲音入耳。 “恭祝宗主,今日之后,斬塵緣,得證天演……” 后面的人與事,葉辭不記得了,只記得混混沌沌地推開門后,入目的紅燭后,阿瓷正背對著他,將委地的長發徐徐盤起,見他來了,竟笑得好似從未與他有過隔閡一般。 “你……” “葉辭,你看我,今天好不好看?” 惻然的燭火下,伊人如畫,一如他經年隱秘的夜夢。 “阿瓷,別這樣?!?/br> 阿瓷笑了笑,道:“坐下吧,我還有很多話想同你說?!?/br> 葉辭想去抓她的手,卻只觸見她冰冷的衣袖,上面密密的刺繡,仿若一針針鋼刀,一碰,便知道它的主人已然心力交瘁。 葉辭閉上眼道:“你若熬不過,我用藥讓你把這段忘了?!?/br> “這不像你會說的話?!卑⒋蓪⒈姓鍧M酒,推至他身邊,眉眼笑得溫婉,“葉辭,我聽說,你從沒有賭輸過,要不要和我賭一賭? “你想賭什么?” “你說過,我嫁人時,總是要殺人的,還從來沒有殺不了人的時候。這里有杯酒,叫做同心,你若飲之不死,我可以如你所愿,昧著良心盡棄前嫌?!?/br> 葉辭當然知道“同心”是何物,那是連他也未曾嘗試一解的毒。 “殺了我,你就能心安了?” “殺了你,我就死心了?!?/br> “當真這般恨我?” “造業者,自受業?!?/br> 她眼底滿是他所無法理解的繾綣,那似乎并不是一個殺人者應有的目光,更多的仿佛是眷戀。 “好,我若死了,記得躲得遠遠的?!?/br> 冷酒入喉,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般烈性,而阿瓷面上的神情亦未有什么變化,而是起身去打開窗戶,讓窗外的疏星與冷月照進來。 “……你過來,讓我靠一會兒,我困了?!?/br> 葉辭依言走過去,這是那之后她第一次主動靠近,耳朵貼在他心口處,靜靜聽了一會兒,便笑了起來。 “我以前總覺得你的心是涼的,不會軟也不會動,現在總算聽到了?!?/br> “剛剛我還在想,索性一走了之,哪兒都好,只要與你無關?!?/br> “我是很惜命的,人活著只有一次,就算是轉世投胎,也和這輩子再無干系了??煽粗?,卻覺得到此為止也好——” 葉辭本是沉默著等待毒發,心口處的濕意是她的淚,直至不祥的血腥傳來,葉辭猛然抓住阿瓷的肩膀,入目所見,唇角血紅已染深了嫁裳。 “……阿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