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九月初的山村,山林間剛好染上一層薄黃, 間或點綴著幾許早紅的楓葉, 乍一看好似夏花未散, 別有一股綺麗艷態。 阿瓷一身素裳,提著香燭黃紙穿過林間,那是她當年為母親下葬的地方, 算算已許久沒回來過了。 “……我一個人可以的, 都入秋了, 山上到處都是打獵的人, 就算蹦出條大蟲來, 打不過, 跑就是了, 野狍子都追不上呢?!卑⒋赏笛矍粕韨鹊娜?,只見他好似有些走神, 停下來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道, “門中的規矩我知道的,宗主不涉紅塵事,準宗主也一樣, 尤其是拜祭這種事……你還是在這道旁林下稍等吧,我也好與母親說些私房話?!?/br> 葉辭也并不多加阻攔,略一思忖,道:“天色似有雨,傘帶好?!?/br> “好?!?/br> 葉辭目送阿瓷走入林間后, 便在亭中靜待,但卻不是無所事事,而是篤定有什么會來一般。一盞茶后,天色已漸暮,風起時,帶起綠茵里暗藏著的枯葉,卷過葉辭肩側的剎那,恍若他身上那一絲人間清歡的溫味倏然散去,抬眼看向亭外另一側一輛官駕時,半面盡是疏冷。 寧宗恒趕了一日一夜,才趕回了昔年幼時待過的老家,只是畢竟來的晚,下車時,見雨絲已然織下,心中不免暗嘆怕小妹早已祭拜好離開了。 悵然間,又見道旁草亭下仃立著一個氣度高華的年輕公子,掃過一眼后以為是來此的游人,本想就此打道回府,寧中恒忽然眼一動,看見那公子腰間系玉的青絳樣式別致,與他記憶中母親打給父親的有幾分相似,驚疑之下,便上前道: “這位公子,山雨欲來,可否容行人一避?” “草亭無主,在下亦不過暫避,公自便?!?/br> 入了草亭間,寧宗恒余光瞥向那青絳,越看越是眼熟,心中越發驚疑。 葉辭卻是先開口了:“先生應是公門中人,可是覺得有所不妥?我這玉佩乃是愛妻在北方一家玉鋪里隨手買的,并非什么贓物?!?/br> 寧宗恒忙道:“失禮了,并非如此,不瞞公子,我有一幼妹,自幼離散,記得幼時總見她與母親編絲絳,今見公子這青絳有幾分眼熟,便想起幼妹而已?!?/br> 寧宗恒言罷,刻意留心葉辭的神色,果見他略略浮現幾分陰郁,便緊接著問道:“說來也是,此地乃是我生母故去之地,公子也并非農人,何以在此地流連?” 葉辭淡淡道:“沒什么,尋常游人,坐望山林而已?!?/br> 寧宗恒又道:“天色已晚,公子想必游興已盡,既然有緣,何不上車一并回鎮上?還是說……公子在等著誰?” 他說到這,心跳驀然加快,緊盯著葉辭的神色變化,只見他眼底一片深寒之意,正開口時,外面有人撐著一把傘,撥開雨簾走近,待進了亭子,傘沿抬起,露出一張綺色嬌容,笑吟吟地對葉辭道—— “你這張烏鴉嘴當真沒有不靈的時候,既然算得到要下大雨,怎就不多拿把傘?”輕嗔一句,阿瓷回眸看向一側怔立的寧宗恒,同樣是一怔,輕聲向葉辭問道:“這位先生是?” 女子眉目宛然,本該是親緣相逢的場面,寧宗恒卻見她自然而然倚向那公子,繼而對上那公子疏冷的目光,懷里的玉佩頓時仿佛火炭一般。 該怎么說?多年不見,讓她聽她一面之詞,便讓她棄了夫郎而去? 寧宗恒拼命回想幼時與小妹相處的記憶,卻又想起當年他被父親關在房中讀書,后來又上京去,在家中種種,一時半會想不起什么有說服力的。他正不知該如何開口時,卻又見葉辭接過她手中的傘,輕聲道—— “雨已小了,你靠我近些便是?!?/br> 寧宗恒心中焦急,忙道:“山路泥濘,二位既然是要下山,何妨順路搭乘在下馬車?” 阿瓷奇道:“先生看樣子是才上山來的,為何這么快便要下山?” “這……”寧宗恒只得隨意扯了個借口,道,“忽然想起手頭還有些事,要趕著回鎮上去?!?/br> 阿瓷眉間微蹙,心中見疑,道:“此地離鎮上不遠,萍水相逢,先生若有急事,我等也不好耽擱?!?/br> 她言語中已生防備,寧宗恒一時語塞,卻聽旁邊的葉辭輕笑一聲,道:“看先生模樣,盛情難卻,在下心疼夫人體弱,便麻煩先生一陣了?!?/br> 阿瓷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他片刻,知道他是個不怕事的,心中本也好奇這人為何面熟,便跟著去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馳出山林,路上寧宗恒耐不住氣氛,連連攀談起來。 “……原來二位也是從稽城來的,我也恰好回稽城去,既然與二位在此荒地相見,也算有緣分。近日又逢著各地學子啟程趕考,稽城算是上京的必經之路之一,屆時郡中客棧難覓,不妨便在舍下暫???” 葉辭雖不見熱情,但也未有先前那般疏冷,從善如流道:“若是如此,那便叨擾兩日,只是還未請教,先生高姓?” 寧宗恒心中一動,余光一掃阿瓷,道:“姓寧?!?/br> 阿瓷的臉色倏然變白…… 一路無話回到鎮上,阿瓷心如亂麻,偶爾望見葉辭神色,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又隱隱因先前的猜測,對寧宗恒有所防備,但又似乎當真存在那么一絲血脈親情,讓人迷惑不堪…… 一日后,三人一道回到了稽城,馬車停在寧府的官邸前,阿瓷剛一下車,便聽見一聲潑辣叫罵—— “好啊,我就知道一到這種窮鄉僻壤,男人的心就野了,以為這兒不是京城就管不著你了是嗎?!” 寧宗恒一聽,頓時頭大如斗,暗暗叫苦時,旁側又有個年輕人討好他那悍妻: “堂姐且消消氣,姐夫向來穩重,必是有正事,姐夫你……”那年輕人乃是寧妻的堂弟,準備上京趕考,剛好路過此地,來此暫住一段時日。堂弟腦子是清楚的,知道這地頭到底還是寧宗恒說了算,連連打圓場。 寧宗恒苦笑道:“多謝澤弟,夫人且消氣,莫讓外客看了笑話?!?/br> “哼,什么外客——”寧妻撥開寧宗恒,先是看見一個女子,臉色一青正要發作,卻又看見女子身旁還有一個風雅的公子,顯然是一對夫妻,一口氣便又咽回去,但對丈夫多日不歸仍有怨恨,扭身回府,“湯澤,好好讀你的書,少出去和你姐夫一般廝混!” 湯澤苦笑一陣,對寧宗恒道:“姐夫,下回莫要不告而別了,這二位……” 阿瓷剛剛半側著臉,湯澤剛剛沒有瞧見,此時目光一落在她面上,目光不由得一癡,只覺得她眉睫稍展,七魄便被吸了一半過去,直至寧宗恒叫他的名字,才慌張回過神來。 “……這位葉公子乃是行醫者,近日秋末寒癥肆虐,稽城學子眾多,萬萬不能在此時讓學子染上寒癥,這才請葉公子攜妻入府小住?!?/br> “啊……哦,好,幸會、幸會?!睖珴梢宦牸讶艘言S,面上便掩不住地失落,可饒是如此,余光卻仍不住地往阿瓷那側瞥,直至葉辭一眼掃來,湯澤本能地脊背一冷,這才狼狽地收回目光。 見湯澤神態,寧宗恒心底忽然冒出一個想法……路上相談,他幾乎肯定葉辭定是易門邪道,也正是他此次下放地方追緝的目標,若他能說服阿瓷認清易門為禍世間的惡行,助他拿下此妖人,再運作一二,之前那鬼嫁娘一案便有可能功過相抵…… 而湯澤的父親乃是刑部重臣,名門出身,看他模樣似也對小妹有意,不妨在府中多制造些機會,到時能搭上刑部的關系,他也能多一層把握一家團聚。 “今日天色已晚,府中已為二位備好了客舍,就請入內吧?!?/br> “多謝?!?/br> 眾人各有心思,葉辭一一收在眼底,唇角慢慢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笑意。 …… 是夜,寧宗恒安撫完悍妻后,約了湯澤在府中水亭一談。 三杯兩盞過后,本是暢談春闈之事,寧宗恒卻是重重一嘆,湯澤連忙問道:“姐夫只要完成相爺交辦之事,不止相爺滿意,連天子也會對姐夫另眼相待,如今又是何故嘆息?” “澤弟見笑,”寧宗恒道:“此事不傳外人知,但澤弟乃是家里人,姐夫這一腔苦水只能往澤弟懷里倒了……實不相瞞,今日那位葉公子,說不準便是那易門妖人?!?/br> 湯澤聞言愕然道:“姐夫既有此論定非空xue來風,既然他已在府中,何不派人捉拿?” 寧宗恒苦笑道:“若單他一人,我自可行事無忌,可他身側那位阿瓷姑娘……澤弟是否覺得,她眉目間生得是否與我有幾分相似?” 寧宗恒甫近而立,俊逸不凡,而阿瓷容貌綺麗,細細一看卻是有幾分相似的。 “這……莫非阿瓷姑娘她是?” “乃是我之幼妹,一別多年,曾以為離散,如今再見,卻是被易門妖人蠱惑去了?!睂幾诤阆氲酱?,眼中當真已酸澀,“我當年未曾親手送母親入土為安,本就不知該以何種面目見小妹,如今見她淪落妖人之手,時時心中煎熬……今日你也瞧見了,若我就此拿下妖人,小妹又如何托付?” “姐夫為人處世向來是湯澤之標,應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道理,既知那妖人乃朝廷通緝之人,更應及時止損?!睖珴删蛣乓黄?,腦中不免又浮現阿瓷眉梢眼底的惑人情態,心神一蕩,道:“若姐夫擔心阿瓷姑娘名聲已毀……小弟知道堂姐悍妒,必容不下阿瓷姑娘,到時小弟會說服父親抬令妹為貴妾,絕不會委屈了她?!?/br> 寧宗恒皺眉,連連搖頭道:“小妹生于民間,雖漂泊已久,但畢竟是我親妹,妾室未免太過委屈了……” 湯澤見他不答應,起身重重一揖,道:“小弟那未婚妻體弱多病,大夫都說了娶進門后活不過一載,待她身故后,小弟愿奉令妹為正妻。若姐夫仍有疑慮,待春闈后,小弟這便回去準備,十日后先以正妻之禮下聘可好?” 寧宗恒還算得上是半個正人君子,并不曉得這是京中紈绔慣用的伎倆,私底下許以正妻之禮,看似鄭重,目的卻是急色,事成后便又有千般借口搪塞。 只是寧宗恒見他說得懇切,又確實心急,道:“長兄如父,我便代她定下了,一切交托澤弟了,來日若翻出舍妹有什么因牽連妖人而莫須有的罪名……” “小弟在刑部也是有幾位叔伯關照的,交我便是?!?/br> 相談甚歡,最后一杯冷酒下肚,寧宗恒總算放下了七分心,送走湯澤后,跌跌撞撞地準備回房休息,醉眼昏花間,隱約覺得今日的酒水有些不對,腦袋昏沉,心中涌出一絲說不清楚的焦躁,此時見得前方廊角處,有人倚坐在廊角石柱下動作隨意地喂魚。 “寧大人,憑你一言一語,妄定他人終身,可是儒者之道?” 寧宗恒先是一驚,但醉意上頭,眼前一花,竟以為對方是夢中幻影,道:“我……我告訴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妹她一時被妖人蠱惑……總歸是要隨我回、回家的。我會讓她尋個好人家……相夫教子,安度一生……你,呵呵……作惡多端,想顛覆我大越王統,該殺!” 石臺下的游魚仿若驚懼般倏然一散,水面倒映出的半面陰郁面容徐徐一收,葉辭換上一副慣有的、讓人不寒而栗的溫和笑意。 “你這番話許多螻蟻也對我說過,來之前,我是抱著三分誠意的。阿瓷的親人,縱然罵我辱我皆可忍……可我獨不容你把她帶走?!?/br> 寧宗恒踉蹌扶著柱子,道:“你、你懂什么!只要我拿出信物,你猜她是信生母,還是信你這種殺人如麻的魔頭?!” 葉辭笑了,道:“那我們打個賭可好?看看阿瓷到底信誰,她若信你,我束手就戮,承認我一直是在利用她讓她死心;反之,她若信我,我就會讓她親手殺了你?!?/br> “賭就賭!血緣之親,怎么可能殺我,你輸定了!” “是嗎?丑話說在前面,我與人打賭,可是從未輸過?!?/br> “好……那就……走著、走著瞧?!?/br> 寧宗恒跌跌撞撞離去時,葉辭起身,從他身側走過,似是不經意地碰過他的肩膀,忽然道:“寧大人,信物掉了,你拿什么和我賭?” 寧宗恒一轉身,見他竟拿著一塊玉佩,連忙搶回來握緊,喃喃道:“不能丟……不能丟了……” 眸中映出寧宗恒漸漸走遠的背影,葉辭撐在木欄上,姿態慵懶地將那從寧宗恒身上換得的玉佩懸在眼前。 良久,葉辭松開手,任由那玉佩落進水中,一路沉至塘底。 “阿瓷,你你……若這是你想要的心安,不如斷了你的后路,從此之后仍共我夙夜同行,好嗎?” 他喃喃自語,眼貪嗔癡,俱沉如墨。 第154章 溯·君心善妒 “起來!醉成這個德性,還做什么官!和離了算了!” 寧宗恒驀然驚醒, 寧妻還在一側抱怨他昨夜醉酒, 發作了一陣, 卻不見夫君如平日那般來哄,而是驚醒后便到處在床榻上找東西。 “找什么呢?” “那半塊玉!我身上帶著那半塊玉!昨夜是不是被人拿走了?!” 寧妻盛怒,抓起他外衫內袋里的玉佩丟到他身上:“昨夜醉得一塌糊涂, 還有心思找什么勞什子玉佩!” 寧宗恒連忙接住那玉佩, 看了一眼后松下口氣, 道:“我……我昨夜是不是遇上什么人?” “你在府里喝醉的還能遇上什么人, 是管家把你扶回來的?!睂幤拚f到這兒, 看寧宗恒神情, 覺得古怪, 疑道,“你這段時日古怪得很, 和那對來路不明的男女有關?” 寧宗恒嘆了口氣,道:“此事一時之間難以解釋, 待事后我便會向夫人詳說?!?/br> 言罷,寧宗恒攬衣起身,拿著玉佩便出了門。 寧妻向來驕縱, 可也是仗勢寧宗恒向來順著她,如今見他這副模樣,頓覺古怪,問身側丫鬟道:“老爺昨夜是怎么了?” “奴一直在夫人身側,可不曉得……不過老爺是和堂少爺飲酒去的, 夫人不妨問一問?” 寧妻皺眉思慮再三,正要出門問時,卻見堂弟湯澤拿著一封八字前來,滿面喜氣。 “二姐好,姐夫可在?” 寧妻斥道:“剛去后院了,他平日里不飲酒,這才剛酒醒,你莫攛措他再喝了?!?/br> 湯澤一聽寧宗恒酒醒就去后院客房,以為這是要私下說媒,喜道:“那我先跟過去了,到時親上加親,二姐可得來喝我的喜酒!” 寧妻一愣,忙扯住湯澤:“你等等!什么親上加親,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