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
陸棲鸞淡淡道:“你這一波連消帶打,倒是讓我見識到無數人心冷暖,世間愚昧之態一一列陳眼前,可又如何呢?你無非是想折辱我,令我意失氣喪,悖逆已許下的大愿。至于投靠西秦……大家都是人命血債糾葛已深之人,再提無益?!?/br> “陸棲鸞?!?/br> “我在呢?!?/br> “你心志當真如此之堅嗎?” “你不信?” 回答她的是一聲無奈輕笑,隨即一杯遲遲飲下,仇敵輕聲道:“你的性情若是再柔婉些,命中當少去許多波折,也許從第一個舊識開始,你便會半生平安無憂?!?/br> 陸棲鸞半醉的眼眸望定了他,問道:“你會讓我平安得此良緣嗎?” 略一沉默,葉扶搖那雙淺色的眼眸倒影出庭中繚亂的桃花,隨即道:“不會?!?/br> “哈……”陸棲鸞再斟一盞,道,“那看來我與你真是前世的仇人了,可嘆我還錯覺你對我有意,原來你是單單恨我的?!?/br> “若不是錯覺呢?” “那事情就簡單了,這說明你不會直接對我動手,我現在就可以去廚下磨把刀,你我恩怨一刀了斷?!?/br> 葉扶搖起身告辭道:“見陸侯遭此打擊,胸中仍然戰意不休,那我便放心了,這便回去繼續奮力興風作浪,還請陸侯早日回歸,與我一同攪風攪雨?!?/br> “我從不是什么爽約之人,你要小心了,下回你我相見,也許是在牢門兩邊了?!?/br> 二人像是多年的老友,說話間卻是機鋒互較,甚至于有三分斗氣之嫌,葉扶搖來之前眼底的三分焦躁已淡,告辭時,侯府又有外客來拜訪。 “趙玄圭求見陸侯?!?/br> 不及招待,一開門舊部相見,趙玄圭一怔間,幾分尷尬。 陸棲鸞瞧出兩分,道:“不如我暫避一二,你們打上一架,我再回來找人收尸如何?” 葉扶搖笑著搖搖頭,一旁趙玄圭眼底露出詭異神色,道:“陸侯有心了,我確實是有筆帳要找主人算?!?/br> “那你們慢聊,”陸棲鸞拂去肩上落桃,瞥了一眼趙玄圭按在佩劍上的手,走至葉扶搖身前,低聲道:“你可別死在別人手里了,省得我訂的棺材無主,喂了蠹蟲?!?/br> “自然,我的命等你來取?!?/br> 輕言罷,伊人一笑,似是記憶深處久藏成魘,恍然一失神,卻驟聞她背后鏗然劍鳴,一劍穿心而過,血花濺了半面…… ——你可別死在別人手里了。 她身形滑落時,葉扶搖下意識地接住,手中觸見的血腥卻罕見地讓他一時怔然。 趙玄圭毫不猶豫,抽劍再欲斬時,劍落處,卻橫遭人徒手一接相阻,冷冷喝道:“宗主,此人非故人,你……該清醒了!” 今日她約他賞花飲酒,本是一身素白,如今遍染半身凄艷,眼中尚帶著一絲訝然,抓著他衣角的手在輕顫過后,無力滑落。 她,被殺了? 這個事實在眼中盤桓了幾片芳菲旋落的時間,葉扶搖才回過神來。 趙玄圭抽劍斜指,目露痛恨之色:“她今日必死,你若仍有半分清醒,此后我仍奉你為主,共謀江山!” ……清醒?我就是要和這個人爭見個分明,折她心志,敗她心魂,把她與故人相似之處一一碾碎磨爛,你們又憑什么來相擾? “……我清不清醒,與你何干?”他一字一頓地說著。 趙玄圭一怔,隨即本能地猛然后退三丈,心知面前舊主人已無藥可救,心頭一狠,高聲道:“門外禁軍,動手誅此人!” 門外卻無人回應,趙玄圭愕然間,半扇木門徐徐打開,先是露出一口漉血的長刀,隨即,那攜殺而來的人,冷漠如獸的雙眼落在陸棲鸞身上,倏然一凝。 “……棲鸞?” 才晚了片刻,天地卻仿佛一瞬間暗了。 第149章 緘口不言 “閬然, 為父此一去北地,他日縱然再見, 也是戰場相逢刀劍無眼?!?/br> “父親, 為何?” “圣命難違,以我半生, 換的國泰民安, 也是得償所愿。此后年年歲歲,為父之事, 你需得緘口不言?!?/br> 緘口不言,四個字在耳畔回響了十二年。 他作為一個漢人,卻活得宛如一個質子……那是帝王的權術,只要他安然在帝都內, 北原外在異族手握重兵的父親就絕不敢背叛東楚。 這似乎沒有必要, 誰都清楚父親的忠誠, 父親也一樣認同。 他們似乎都是對的,每一個人都背負著莫大的責任, 以自己的方式,為朝廷、為家國犧牲。 可憑什么呢? 他們也不過是會把酒話桑麻的尋常人而已, 要做到哪里……才對得起鞠躬盡瘁這四個字? 蘇閬然沒有答案, 但他知道,絕不是眼前這般。 “你, 滾開?!?/br> 刀尖在地面拖出一道細長的血痕,磨出的聲響宛如地府的惡鬼在心尖上徐徐爬過一般。 一股逼命危機驀然在腦海炸開,趙玄圭哪里還不知他如今已是恨火難滅, 提劍喝道:“蘇閬然!本官乃是奉帝詔——” 甫提劍欲阻,然而一對上對方腥狂雙目,卻是不及反應,只聽裂風一聲驚響,右肩一麻,隨即整個人被一刀斬在肩甲上,竟壓得他不由跪地! 蘇閬然開同時,侯府四面驟然涌出無數暗衛黑影,衣帶龍紋,鏗然一聲響,暗衛橫在趙玄圭面前。 “蘇將軍,收手!你莫非敢不顧帝命?!” 帝闕的暗衛如是說著,但手上動作,卻絕非進攻,而是有所顧忌而謹慎防御著。 眼底鬼魔一般煞戾神色掙出一絲清醒,蘇閬然眼眸雖看著趙玄圭,但動作瞬間,反手一刀卻是朝著葉扶搖斬去。 “住手!殺不得!”暗衛大驚失色,暗處急急掠出一位陌生灰衣人,神形鬼魅般出現在葉扶搖身前,雙手覆著精鐵拳套,攢力一擋,只聽一聲扭曲作響,拳套竟爾斷裂。 外人只聽聲響便知那灰衣人硬擋這一刀,便受重創,蘇閬然于戰機抓得又是何等老練,當即換手再一刀橫斬,但灰衣人好似不知痛一般,一手索性徒手去接那第二刀,一手掩著葉扶搖退出數丈外。 若是換了他人,以灰衣人修為自然接的下,但面對的是蘇閬然,下一刻,他半個手掌便被削飛來去,血泓飛濺,右臂同受其創,踉蹌退開三尺。 蘇閬然正欲下殺手,伊人的血已順著磚縫淌至腳邊,他身形一僵,縱使再恨,也不得不先單膝跪在她身側,眸中映出她心口已凝不動的血,竟發現她神光雖散,卻仍有一絲微弱氣息,當即將之抱起來欲走。 “攔住他!”趙玄圭頭皮發麻,高喝道,“陛下有旨!陸侯今日需得為天災自殉!” 四下的暗衛顯然并非趙玄圭御下,但身負皇命協助趙玄圭,部分暗衛剛有動手之意,便聽蘇閬然道—— “欺人太甚,誰敢相阻……待明日縱玉陛九重,我屠之亦如豬狗!” 所有人一時僵硬,連趙玄圭都一時怔然。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君要臣死,你抗命便是誅九族的大罪!” “大可一試是他殷家九族先滅,還是我先亡!” 一片死寂間,蘇閬然踢開半扇掛在門框上的門消失在漸暮的天光里。 他走得極快,而透過衣襟浸透的血又讓他不敢更快,待到人跡罕至處,懷里的人忽然咳嗽了一聲,染血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襟口。 蘇閬然一怔,不可思議的神情在面上擴大,低頭正對上陸棲鸞徐徐睜開的眼睛。 “你……” “咳……帶我,去你家,我在你家安了個村里來的赤腳大夫?!?/br> 陸棲鸞咳了兩聲,手探向傷口處,把一個東西拿了出來,竟是一只渾身血紅的怪蟲,已被一劍割開一半,這么久了,竟仍在滴血。 “南夷的人……咳、就是手段多,應該是……咳、咳咳,騙過去了的?!彼f完,丟開那怪蟲,又從背后抽出一塊破開一半的火浣布,扯出半個蒼白的笑,“放心……沒要命,我撲到那妖人身上時自己捏破血蟲的?!?/br> “……” 蘇閬然站在原地,神情冷凝。 這會兒回過幾分氣的陸棲鸞使勁眨了眨眼,道:“你別生氣,我可還傷著呢,你別是想把我丟在地上讓我爬去找大夫吧?” 下一刻,蘇閬然竟還真的把她原地放下來了,聲音冰冷道:“你傷在背后,我繼續抱著,你會流血流死的?!?/br> 他把陸棲鸞放下后,竟真的直接就走了,留陸棲鸞在身后哎哎哎了好幾聲,靠在道旁的樹上道:“我沒那么嬌氣,你背我也成呀!別生氣嘛……受傷的可是我呀!” 然而蘇閬然這回好似鐵了心一般,竟真的轉身就要走。 ……玩脫了。 陸棲鸞尷尬地站在原地,今天這出局,她是一遍遍設計核對好的,從差人引動趙玄圭的殺機,到偷偷讓人在他佩劍上涂止血膏,乃至于他出手殺人是奔著哪個要害的點兒都一一查清楚,確保最壞去個半條命,才冒險一試的。 她不敢跟任何人說,唯有騙過蘇閬然,才能騙過葉扶搖那種心思如妖的人。 只是算天算地,沒算過蘇閬然竟連那種大逆不道的話都說出來了。 ——我有那么好?還是我其實并不知他? 細一回味,陸棲鸞卻是不敢想了,搖了搖頭甩去腦中慌亂的神思,而前面看似要離開的人卻突然轉身,伸手把她扯進懷里抱緊了。 “你……” 陸棲鸞剛要開口,卻驚覺他的雙手在發抖。 她一呆,隨后慢慢猶豫著伸手反摟了回去,待他稍稍平靜,道:“我要是死了,你真的要殺上楚宮去嗎?” “嗯?!?/br> “那我可要好好活著,枉死了的話,還要累及他人呢?!?/br> “下不為例?!?/br> ……這個人,視我重逾性命呢。 背后的傷口似乎也不覺得疼了,陸棲鸞悶悶笑了一聲,道:“哪有你教訓我的份,你可是我的爪牙,要聽我這個狗官的,和前面那幾個一樣造孽犯罪,我就把你發配邊疆去?!?/br> “……嗯?!?/br> 蘇閬然沉默了一會兒才應聲,這反應讓陸棲鸞本能地一驚,推開他道:“你別是真的瞞著我犯什么事了吧?” 蘇閬然看著她道:“你還傷著,先回府上藥,其他的事以后說?!?/br> “你別、先告訴我你背著我做什么事了?” 蘇閬然任她扯著衣襟逼問再三,道:“劫持首輔什么罪名?” “……千刀萬剮自己算,不過念在我們是同僚,端茶倒水十年就好?!?/br> 嘴上俏皮話說著,但她臉色越來越白,到底還是失血過多了,蘇閬然察覺到后,眉頭一擰,道:“你回府療傷,余下之事我處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