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今日只怕有人睡不著了,哈~” 百官自正殿散去,陸棲鸞這才感到地磚上的寒涼,正要起身時,身側不急不緩地掠過一人,走過三步,輕聲道—— “委屈你了?!?/br> 這句話不是對她說的,是謝端對那叛了他的周嚴說的。 陸棲鸞愕然回首,便看見那前一刻還一臉小人之相的周嚴微不可查地向謝端點了點頭,立時恍然……他早在之前便做好了就算事情敗露,也要拿此事反咬左相一口的準備。 這是要多妖異的權術,才會布局到這份上? 呆坐片刻,待殿中人散盡,謝端緩步踏出殿門時,空蕩蕩的大殿響起一聲—— “謝端!” 無名火起,陸棲鸞猛沖兩步,顫聲道:“你所謂的斧正朝綱……是用這種陰謀手段來斧正的嗎?!” 殿外細雪紛紛然飄入,謝端并未回頭,道:“有何不可?” 陸棲鸞覺得荒唐,她本以為自己雖然看不清他之為人,他也絕不會是那濁流之輩。 “……隱瀾山上,你許我的海清河晏呢?” “是我許你的海清河晏,還是你許他人的海清河晏?”謝端淡淡道,“本欲私卿,卿卻令我心懷黎庶……卿從未惜我血rou之軀,豈能與濁世洪流相爭?!?/br> 她能怎么說?說她就是這么想的,他是謝端,有他在,便能如話本一樣,得一世太平。 “你我,不過凡生罷了?!?/br> 他從未自封為云端仙人,是她沒看清,把那些戰亂、那些災厄,都強加到他肩上。 陸棲鸞忽然覺得,今冬的雪,太過刺骨……仿佛是,她前面已經沒有人替她遮風擋雨了,而她身后,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那么多等著她抵御風雪的目光。 她站起身,拱手相拜道:“謝相爺指教,下官必定勤勉,不負初心所誓?!?/br> …… 不知不覺已快到年關了,宮中的風雪不疾,卻冷得入了骨子里。 陸學廉刻意放慢了步子,知道女兒被皇帝留下另有公務,卻還是想等女兒一道回家。只是步子再慢,也終有走出宮門的時候。 ……今天晚上,她怕是又趕不上回家用飯了。 “陸公?!?/br> 陸學廉身形一僵,回頭見謝端徐徐走來,道:“謝公有何事指教?” “當年謝端尚且年少,閑來無事也讀過百官名錄,記得陸公當年在遂州,也是從糧草主簿做起的?!币娝抗饴月远汩W,“時遂州也做安置西秦戰俘之用,有段時日那戰俘身染疫病,病狀怪誕,非楚境所有,大夫皆無從施治。眾官皆避之,而陸公高義,隨醫者出入戰俘營,一度身染疫病……” 陸學廉握著象笏的手指微微發白,道:“都是陳年舊事了,難為謝公記掛?!?/br> 謝端看他神色有異,心中了然九分,接著道:“后來,也恰逢殿上所言,流民入關時,有西秦之人佯作啞者,入戰俘營以工代賑,不過兩三日,陸公便康復了,那瘟疫也一并得治,陸公也因此受到朝廷嘉獎?!?/br> 陸學廉面色發白,道:“謝公到底想說什么……” 謝端垂眸,頷首一禮,以示得罪,道:“那謝某便直言了,當年偷了秦越印鑒包庇流民的,是您,可對?” 第86章 托孤 “你知道, 朕要你做誰的太子少師嗎?” 陸棲鸞第一次與皇帝單獨相談,卻并不覺得皇帝如民間謠傳的一般殘暴。 “陛下恕罪,當日得謝相抬愛, 舉為太子少師, 朝上話語便放誕了些?!?/br> “你現在說不能擔此重任,不會晚了些么?” “不晚, 臣教是可以教?!标憲[深吸了一口氣, 道, “但只要宋相還在三殿下身后, 臣并不覺得能將三殿下教好?!?/br> 皇帝饒有興致道:“說說看?!?/br> 陸棲鸞道:“自古強臣好弱君, 君臣之間,既互為倚仗又相互鉗制,主強而臣弱,相反, 主弱而臣強。說不好聽些, 三殿下驕縱,易為人所利用, 若長成之后依然故我,國運難說?!?/br> “那你覺得, 如何做才對?” “掃除朝中積弊, 令皇子為嚴師管教, 隔絕后妃溺愛,待十年后方可……” “朕怕等不到那時了?!?/br> 陸棲鸞話梢一滯,躬身道:“陛下春秋鼎盛, 切不可作此想?!?/br> 皇帝已近不惑,每日只休息二三時辰,十年不輟,恍然已生白蒼,雖然偶有風聞說皇帝犯了頭風,朝上卻從未見他露出半分病弱之態。 皇帝對此不欲言深,道:“朕知道,事不在宋相,三皇子被他母親溺毀了?!?/br> 可是皇位不傳三皇子…… 陸棲鸞心中盤算了片刻,皇帝有三個兒子,太子不可能回來,二皇子昔年謀反被貶去地方永不赦歸,如果不傳三皇子,大楚已經沒有選擇了,除非…… 皇帝起身道:“隨朕來?!?/br> 陸棲鸞隱約有了猜想,跟在皇帝身后走出書房。 北御閣乃是宮城最高之處,自廊下望去,半個后宮盡收眼底。陸棲鸞便看見西北側馬球場上,這般寒冷的天氣,依然有貴族少年陪同著大楚未來的太子嬉戲喧鬧。 “對皇族而言,十歲不立天下之志,多半一生碌碌無為?!毖粤T,皇帝目光投向另一側,那處有一座雅致的宮苑,庭中飛雪正盛,梅紅四綻,正是賞雪觀梅的好時節。若是往年,該是宮苑的主人遍邀京城同齡貴女進宮圍爐笑鬧,現在卻只有幾個宮娥在宮苑中清掃積雪。 “陸卿以為,函兒如何?” “臣不敢對皇裔妄下斷言?!?/br> “不必探聽朕的口風,只管說便是?!?/br> 陸棲鸞眉睫微動,像是在思索什么,片刻道:“公主年幼,若說好或不好,暫且還看不出來。臣與公主曾出巡南方,便說一件南行路上之事吧?!?/br> “哦,還有這樣的事?” “臣護送公主赴母家奔喪,途中有見聞,一地主與佃戶爭吵,因今年雨水旱澇,佃戶交不上租子,地主來催時,兩邊打了起來,佃戶力氣大,不止打死了地主家的狗,還打斷了地主一條腿。地方文人聽說了,開始撰文抨擊地主不夠仁慈,災年不給佃戶放糧,這才自討苦吃?!闭f到這,陸棲鸞眉頭稍展,道,“陛下覺得,此事若交由陛下審理,會如何處置?” “朕當年做太子時,便知文人不可得罪,否則非議襲身,名聲有損,多半是安撫地主了事。函兒是如何做的?” 陸棲鸞道:“公主知曉事情始末后,勒令縣令按律將傷人佃戶拿下,賠償地主,又將造謠歪曲實情的文人抓起來,枷刑半日。臣也問過公主,說若事后文人將此事再度宣揚,又該如何。公主卻說,她讀書雖不多,但也知道治國當有綱有紀,她相信世上愿意依賴法令而活的百姓,總比依賴輿言的多,只要為官者堅守國法,所謂圣人道德,必會逐漸回歸?!?/br> 皇帝笑著搖了搖頭,道:“這丫頭丁點也不像她生母,自幼都是與其兄混在一處,話里話外染了不少江湖氣。她這么說,就不怕污名加身?” “臣也這么問了,公主說既然那些老牛鼻子說女兒家要的名聲再好,至多是為了嫁個好郎君,她身為一國公主,又不怕這個,要名聲何用?!?/br> 皇帝的笑意漸漸淡去,道:“陸卿,朕若說將函兒托給你,你可愿為她遮風擋雨?” 這話陸棲鸞不敢接,垂眸道:“陛下,臣一介女子,能做什么?” 皇帝喚了一聲身邊的太監,后者自書房后取來一只楠木匣,大小形制,剛剛好能放下一卷圣旨。 皇帝道:“你應該明白朕的意思?!?/br> 事情要大了…… 目光在那楠木匣上停留半晌,陸棲鸞啞聲道:“陛下,為何不是謝公,為何是臣?” “因為你是女官,朕要的就是個女官,唯有女官,才能被朝野那些反對女主之人視為‘元兇’。 朕記得當日你春闈時寫的策論,行文一般,卻筆鋒銳利,如今見你雖圓滑許多,想來只不過是鋒芒內斂罷了?!?/br> 陸棲鸞手腳發麻,她知道皇帝的意思,一旦她站在公主身前,走的那條路一個不慎,足以讓她灰飛煙滅。 “你也無需怕,作為交換,朕會讓你位極人臣,如何?” 腦海里掠過謝端的背影,陸棲鸞一時忘記了當時自己的狼狽:“位極人臣,是什么地步?” “在你所想之上,朕走之后,不必怕任何人,包括你如今不敢望其項背的存在?!被实垡馕渡铋L地說道。 ——在這個世上,你沒有絕世的武功,沒有超然的智計,能賴以為生的,只有權位。 黑白分明的眼底褪去了最后一絲蹣跚的依賴,陸棲鸞深深垂首,嘶聲道—— “臣,接旨?!?/br> …… 臘八夜,本該清寂的官衙里,一絲不尋常的古怪氣氛在蔓延。 “陸大人,今日還是不回家嗎?” “怎么,嫌本官蹭你的飯蹭得多了,想趕人嗎?” 梟衛府似乎還是以往的樣子,釀釀在外面的雪地里踩完后,帶著一身冰屑在葉扶搖懷里蹭了一圈后,似乎又嫌葉扶搖懷里冷,搖著尾巴跳到了陸棲鸞腿上,但也沒團起來坐著,似乎是餓了,開始在她腿上來回轉圈踩來踩去。 “豈敢豈敢,只不過看陸大人一心報國,怕耽誤了公事?!?/br> “有什么好耽誤的,左右高大人成了婚回府了,秦越的案子既然平反,我也不欠秦家人情了,后面的事交給他就好?!?/br> “哦,是嗎?” 葉扶搖笑了笑,也沒接著調侃,倒是陸棲鸞看了他一回兒,開口問道:“老葉,你是哪兒的人?都快過年了,不用回老家嗎?” 葉扶搖翻著本草經的手稍頓,道:“在下孤家寡人一個,是不是年節,對我而言并無分別?!?/br> “那要不然你今天晚上去我家吧,我娘做的臘八粥在我們遂州都是很有名的?!?/br> 閑談間,外面有梟衛敲了敲門進來,呈上一封信,道:“陸大人,您要查的那些死在南嶺三州的梟衛都在這兒了,其中有一家同批出京的,今日剛好回京,可去其家門中直接提來審問,大人可要去?” 正事來了,陸棲鸞神色一斂,飛快地將密信閱罷,道:“所以真的是高大人派他們出去的?” 那梟衛低頭道:“正是,這是留下的唯一活口,大人可要去看看?” 高赤崖現在就在府中,陸棲鸞看著那梟衛目光有些急切,道:“高大人在府中,怕是不好直接去找吧?!?/br> 那梟衛道:“現下全府上下只有高大人沒有處刑人,若此事為真,還當查明后上報府主才是?!?/br> 陸棲鸞眼瞳微微轉向葉扶搖,道:“好吧,我們這就走,老葉,把你那帶刺兒的膏藥借我貼一貼?!?/br> 葉扶搖懶洋洋道:“陸大人不是嫌藥性烈,差點麻暈過去嗎?” 葉扶搖開的藥總是立竿見影,上回半夜為提神找他要了一帖,還只是貼想腰上,麻得她差點倒在地上,眼前黑了好久才醒過來。 “我辦公呢,給我就是了?!币獊磉^后,陸棲鸞又問道,“你不是要去鳳安坊提藥嗎?要不跟我順道去?” 天寒地凍的,葉扶搖本來不想走,聽她催了一陣,只好按捺下懶筋,和陸棲鸞一道隨著那梟衛去了府外,等到了梟衛府墻外一側沒人的小巷時,陸棲鸞忽然對那梟衛道:“你來看看我這馬的蹄鐵上是不是扎了木刺,我騎得有點晃?!?/br> 那梟衛應聲下馬,剛一低頭,陸棲鸞拿出那貼膏藥,一下子拍在那梟衛脖子上,那梟衛捂著脖子瞪著她張大了嘴,話還沒說完,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葉扶搖靜靜地看著她行兇完,道:“陸大人,您這是……終于要叛出梟衛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