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陸棲鸞躬身下拜道:“請謝公容我想幾日?!?/br> 謝端似乎并不想拖至以后,回眸相詢:“今夜何以如此優柔?” 陸棲鸞見他搖搖欲墜的模樣,起身走至他身后正要伸手拉他:“謝公,池水深寒,莫要立于危處……” 話未盡,伸出的手便教謝端冷不丁地捉住,愕然之下,整個人被拉入懷中,向月池中倒去…… 落水之前,陸棲鸞聽見他在耳邊道—— “沒讓你淌……上我的船,就這么難?” 第76章 凡心 “宋小姐, 這是今年的秋茶,崖州產茶少,但用的水得當, 輔以毛竹火慢熏, 后味不輸京中的金頂云芽?!?/br> 謝府的茶亦有著其他紛奢之地所沒有的古雅,若是放在平時, 宋明桐自然是要好生品味一番的。只是陸棲鸞已經去了許久, 眼瞧著外面月上檐梢, 再好的茶, 也難品出滋味來。 “請問, 政事要說這般久嗎?” 謝家仆人道:“小姐見笑了,我家相爺才到京城兩日,不識如今京城風物,許是說得忘情了, 小姐若累了, 今日大可先回府,改日再來也是一樣的?!?/br> 謝家的仆從也與其他顯赫人家的不同, 需得讀書習字,待人接物也自有圓融之處, 讓人一見便知道是有家教的。 宋明桐張望了片刻, 道:“一個時辰也等過來了, 我等陸大人出來吧?!?/br> 剛說完,外面忽然有人喊那仆人,他便向宋明桐一禮, 隨后出門去。 因這府里極靜,他們又是在門外說的,宋明桐聽得清楚。 “你去找件女人的衣服?!?/br> “說什么呢,這府里連個歌姬樂伎都不養,哪兒來的女人衣服?拿婢女的成嗎?” “你也想得出來,小心相爺罰你。老夫人房里應該是有的,去庵里修行前該是沒帶走,快去拿來送后院去?!?/br> ……為什么要女人衣服? 宋明桐呆坐了一陣,馬上便看著有仆人托著一件男衣從門前走過,整個人都懵了。 ——不、不是說談政事嗎?怎么談著談著連衣服都要換了? 宋明桐僵坐了許久,片刻后,方有仆人來傳話:“宋小姐,謝相有請?!?/br> ……啊,忽然之間不想去了。 饒是有點想哭,宋明桐還是不得不憋住眼淚,跟人去了后堂一座紅楓齋下。 去了只見那傳聞中的謝公隨意坐在竹簾后,手中拿著一塊玉一樣的物事把玩著,待宋明桐凝神試圖從竹簾的縫隙中望去時,他便將那白玉收回掌心。 宋明桐來不及多想,整個人已經木了……她看見,謝公面前,橫陳著一件梟衛的攝蛟服。 “宋公的孫女,昔年我見你時,方才六七歲,未想如今已如此亭亭玉立?!?/br> 謝端有一把沉靜的好嗓子,宋明桐本都要哭出來了,一聽他說話,便覺得六穢俱除,一時間有些茫然。 “……謝公,請問陸大人她?” 謝端叩了叩手邊的案幾,一臉平靜地現編道:“她要我收你做門生,我不愿多此一事,她便開始與我鬧……爭執間便不慎落水了,并非你所想的那般?!?/br> 宋明桐瞬間回了魂,馬上又反應過來謝端已經看破了她想歪的心思,一時間羞赧難當。 “謝公見笑了?!?/br> “無妨,倒是宋公的孫女,要考女官……這點頗令我意外?!蓖高^竹簾隱約見得宋明桐咬唇不語,謝端淡淡道,“昔年今上頒布女官令,最反對的便是宋公。宋公剛直,卻過于剛直,既律人亦律己……我不妨便直說,宋公對你管教過嚴,讓你這文句品讀之下,怨氣太重,便是去了春闈,亦是中流之資?!?/br> 他這話已算是重的了,如果今日有第三人在場將謝端的評語傳出去,宋明桐多半就毀了。 但她知道陸棲鸞恐怕為她說了不少好話,否則謝端這樣的人物根本不會接見她,便咬著牙俯首垂眸,道:“后學晚進,厚顏請謝公指教?!?/br> 謝端目光落在宋明桐彎折卻并不退縮的脊背上,眼中浮現出一絲欣賞:“很好,我門生中,容不得哭弱之流?!?/br> 僅僅幾句話,一落一起,宋明桐脊背生汗。 “明日把你其他的文作送來,回去吧?!?/br> 這句話等同已答應下收她入門墻,若是放在其他場合,宋明桐該是欣喜若狂才是,可沒見著陸棲鸞,也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不禁又問道—— “明桐謝過相爺……冒昧問一句,陸大人她何時出來?” 簾外的宋明桐明顯漏出一絲焦躁,落在謝端眼底,眼簾微垂,道:“十年過去了,宋公的家教,還是這般看重女子名節嗎?” 宋明桐被這話稍稍嚇著了,道:“謝相恕罪,明桐并無此意?!?/br> 謝端淡淡道:“東楚之禮教,雖得前朝七分傳承,后人卻只學其形,未得其神。更有甚者,得其形,又自滿于其形,議人名節短長者,最是惡形惡狀?!?/br> 這與宋睿的家教相反,宋明桐自幼的家教乃是未婚女子守貞當如守命,便是尋常的赴會交游,有男子在場,也須得帶上一二女伴避嫌,更莫提在外人家更衣。 但他既然說得坦蕩,宋明桐也只覺是自己想多了,垂首道:“雖是明桐迂腐,可外人總會論陸大人是非,說她……” “說她與吾有私情?” 一句直言,問得宋明桐一愣,謝端轉眸望向遠處,在宋明桐震驚的目光下,淡淡道—— “不諱言,我確是有過這般心思?!?/br> …… 以前除了去郊外的莊子上踏青泡溫泉,就是在家里泡木桶。陸棲鸞還是頭一回在嵌在地上的池子里沐浴,四四方方地估摸著能撐下十來個人,看著這一池子熱水就洗她一個,陸棲鸞有點心疼柴火。 她平時也不是太講究的人,最多去吃飯的時候看食肆臟了點,找人要熱水燙燙碗筷,沒見識過這樣的世家大族,沐個浴還這么多規矩。 “大人,可要婢子擦背?” “不用不用,我自己洗就行?!?/br> “大人,是用玫瑰露還是桂子油?桂子油是前段時日新做的,老夫人年輕的時候喜歡,涂抹全身能香兩日呢?!?/br> “這這這不行,我明天還要去抄個家呢,撲一身香怎么公干?!?/br> “大人您這頭發有點岔了,要剪個梢兒嗎?” “……” 等到陸棲鸞被連指甲都修好磨好,換上謝府給的一件月白色襦裙出來后,謝府的女婢們便給她抬來一面銅鏡,一邊伺候她沐浴的婢子一手拿著小梳子一手拿著翠玉簪,問她要梳個隨云髻還是飛仙髻的時候,陸棲鸞終于覺得這種宮里娘娘的待遇有哪點不對勁。 “……接著你們是不是想把我用鋪蓋一卷,塞到謝公榻上了?” 謝府的女婢也有意思,被這么有點惱火地一問,斂手低眉,道:“相爺是正經人,婢子不敢。不過敝府好客,又是頭一回來女客,大人若是愿意,府中上下的廂房大人可以隨便挑著住,當然,相爺那間最好?!?/br> ——好客?你們對得起那些每天盤桓在貴府門口送請柬的人嗎? 陸棲鸞被這群人整的沒脾氣了,讓她們去看看自己的官服烘好了沒,便一路走去了中庭找謝端。 “宋明桐走了?” “她想留下來等你,后來她家中之人來了,道過謝后便將她接回去了?!?/br> 陸棲鸞這才松了口氣,她便知道謝端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當即行禮道:“謝公助她這一次,我便代她謝過了?!?/br> 月色剛剛好自楓葉窗欞間落下,照得平日里那一本正經的梟衛此時少卻九分嚴肅,多出一絲女子應有的旖色。 長揖間,謝端轉過身來,并不讓她起身,抬起她的下巴,溫聲相問道—— “那,我的報酬呢?” “……” 女人多少有一種天生的直覺,知道對方是不是對她懷有綺思,或是聲音,或是言語,哪怕是一個不經意的眼神,都能捕捉得到。 可謝端是最令她捉摸不透的一個人,他的言語、他的舉動都再再昭示著進攻與侵占,但陸棲鸞每每望向他的眼睛、聽見他的聲音時,又覺得他充滿了與世隔絕的冷靜。 陸棲鸞抬眸道:“……謝公想要什么報酬?” 謝端沒有回答,但靠近的姿態再明顯不過。 ……他想要人了。 世間的凡人,看謝端時總有一種霧里看花的憧憬,他的目光屬于浩渺的天穹,不曾投于凡間塵埃之上??纱侗M那等塵外之人的高華氣度,回歸于凡人……或是說那一層若有若無的窗紙看似終于要被幾近相抵的呼吸浸濕、欲破時,陸棲鸞這才醒悟過來。 這終究是個人。 “謝公會娶我嗎?”她低聲問道。 “……” 越軌的舉動驟然停下,謝端的目光從她微白的唇角回到眉睫上,反問道:“你敢嫁么?” 陸棲鸞退開一步,離開那令她有些失心的氛圍,道:“謝公知道,娶了我,便是斷我仕途。謝公愛我的,便是我這種……縱然身披荊棘,也要在官場里爬著走的模樣?!?/br> ——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姑娘,她心硬如鐵,對所有人豎起鱗甲,又寬仁如佛陀,不拘于往日恩仇。 他本想看她能走到多遠,卻不知不覺地,動了凡心。 ……惱人啊。 謝端似乎是又恢復了往日那無喜無悲的目光,只是待她稍松了口氣時,復又牽起她的手,低頭吻在她指尖上。 “可我既想養著你,又想毀了你,你說,怎么做才好?” …… 過了兩日,京城的書齋里又出了新作,作者無名氏,還是以陸狐貍精為主角,這一次陸大狐貍精變成了受害者,為挽救一個被迫嫁人的良家女子屈身權貴,被權貴各種欺凌逼迫,文筆之凄婉,不知賺了多少眼淚,經過種種磨難,陸大狐貍精尋機找到了權貴謀反的證據,把權貴成功打入大牢,又一次拯救了蒼生…… 作者著重寫了權貴是怎么死的,仿佛跟他有多大仇一樣,讀者們還當是書齋的東家欠了作者潤筆費,這么一整怕是要去燒作者的房子。 誰料又過了一日,大白天的,謝相家的一處別苑著火了,說是有人縱火,但放火的人沒抓著。 謝公才回京沒半個月,自家別苑便被燒,京中的文人們便暴怒了,士怨沸騰之下上面不得不下令讓梟衛去查一查,梟衛辦事效率果然高,沒兩三日便逮到了那放火的人。一問,說是收了人家十根金條讓他去燒謝府,但喝醉酒走錯了門,只燒了別苑,那雇主還扣了他五根金條。 因為上司去未婚妻家下聘了,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查這事兒的陸大人一見到縱火元兇,便十分頭疼。 “……你有什么埋怨能不能正兒八經地用言語解決?燒人房子算怎么回事?” 不能透露姓名的聶姓元兇搖著扇子怒不可遏:“燒他房子算輕的,你若那夜沒回家,說不準我明天就得去炸他家祖墳?!?/br> “臬陽公就不能管管你?” “怎么沒管?這不是還派了兵押著我回老家去給我爹掃墓?我告訴你,再和同朝為臣的人亂搞私情,我作為功勛之后,是要給御史臺行賄彈劾你的?!?/br> 陸大人:“你還敢彈劾我?” “行不彈你,彈他,往死里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