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兩日后,朝堂上便有御史臺官員彈劾新科狀元亡父卻不上奏辭官丁憂,是為不孝。御史臺本欲借此淡化陳望苦主之態,卻教他當堂駁斥說亡父血冤魂未散,一日京中邪佞不除,誓不回鄉。 御史臺多少年來都是站著道德山尖上,上罵昏君下罵群臣,這一下卻是不小心栽了。若是陳父病逝還好,如今他是被殺,人家案子都沒定,就逼人辭官,不知是何居心。 文武百官算是第一次領教了狀元郎的口舌之利,好事的武官幫腔嘲諷了御史臺兩句,便將朝中清流點炸了。 據陸爹回家后描述,陳望站出來接連舌戰御史臺、大理寺、吏部三大朝中著名嘴炮,直說得幾個年紀大的當庭摸藥丸嗑了兩粒才沒倒下去,最后圣上都笑了說你等再吵下去是不讓朕用午膳了,兩邊這才收兵下朝。 又次日,圣上下旨,翰林院編修陳諾之升吏部員外郎,暫代吏部侍郎行事。 進士入翰林院后還不算安定,就像秀女入了后宮,是近中宮之側成青云大道、或是居冷宮之遠蕭索度日,往往就在第一次出翰林院的時候。 尤其是馮桂被關在梟衛府的時候,忽然下旨讓陳望代吏部侍郎之職,那就只有一個可能……馮桂已是君王棄子了。 而棄子的下場……多半是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了。 …… 四月十二,陳父頭七之日,馮桂因當眾殺人,又被查出豢養買賣幼童、擄掠良婦等罪,流放塞北,永不赦歸,其三族廢族學、奪科舉之資。 梟衛府是最先收到上面的判決令的,陸棲鸞連日在如山的密檔里找尋馮桂罪證,終于有了成果,一收到消息,便想去找陳望。 陳望自升了吏部員外郎,便搬去了吏部官邸,也正是因圣上有器重他的意思,府中盡管白綾飄飄,卻也是門庭若市。 “……當心著點,里面的物件可沉著呢?!?/br> 陸棲鸞到時,大大小小的官員和他們帶來的隨禮里,金銀器碰撞的聲音時不時飄進耳中,引得陸棲鸞心中升起一絲古怪。 “請問……可是陸小姐?” 府里一個小廝見她來了,連忙迎上來。 “我是,陳大人可在?” “在、在的,今日老太爺頭七,陳大人自然是在的。您家那位陸小公子也來了,好像正在后院與陳大人說話?!?/br> 陸棲鸞點了點頭,握緊手里發熱的判決副本,道:“外面賓客多,你先忙,我自己去后院找他便是?!?/br> 府內烏壓壓的一片,大多是與陳望同屆的進士,涇渭分明地站在靈堂左右,彼此的眼睛里大多數沒有致哀之色,唯余對彼此的揣測與相輕。 “那馮桂是自己作死,受賄又好玩狡童,前些年有個長得好的進士,險些被他收義子的名頭逼得病死了……這次收到陳諾之頭上,算他倒霉?!?/br> “……馮桂怕是起不來了,只是如此一來左相也算是斷了根指頭,這陳望真敢如此得罪座師?” “呵~左相若是在意,又何必派這些門生來上門吊祭?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就來找新的了?!?/br> “陳諾之倒是個狠角兒,第一個出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啊……” 聽著這些進士的議論,陸棲鸞慢慢為逝者上完一炷香,暗嘆朝中也不安定,轉身便往后院走,哪知剛轉過廊角,迎面便撞上急匆匆而來的秦爾蔚。 “??!” 秦爾蔚嚇了一跳,霎時臉色便蒼白下來。 “你……你怎么來了?” 陸棲鸞見他往邊上挪,一腳蹬在走廊的柱子上攔住他的路:“我記得去年走之前你還有精神跟我隔墻吵架來著,怎么現在這么慫?你是背著我做了什么嗎?” 之前有陸池冰在場還好,讓他和陸棲鸞獨處,哪怕只片刻,背后的冷汗都止不住地往外冒。 秦爾蔚,目光慌亂地偏到一邊,抖著嗓子道:“我、我沒有,只……只不過最近犯了癔癥,夢里見你來索命……” 陸棲鸞面無表情道:“我若是要索你的命,就不會等到夢里了。也不知是誰那年看的污糟本子,若不是我去幫你頂鍋,你爹少不得要打斷你的腿?!?/br> 秦爾蔚家教極嚴,想起舊事,自知對陸棲鸞理虧,只得連連稱是。 陸棲鸞見他仍是一副畏懼之態,又寒聲問道:“你摔我的那面玉佩呢?聽池冰說你找人粘好了,打算什么時候還給我?” 秦爾蔚的臉色又白了三分,連忙道:“那玉……那玉缺了角,給你也戴不了,我找人尋塊上品羊脂玉給你按原樣重新雕一個,改日便送到府上?!?/br> 那玉佩是她從記事起便戴著的,菩薩蓮花座的模樣,上學的時候在一眾小孩兒里算是獨一無二的,陸棲鸞雖喜歡,但也知道不過是外物,本就不打算追究。 “這些閑事無所謂,這幾日顧不上,我有件事想問你,那日瓊林宴池冰回來就像斗蔫了的公雞似的,你們一同去的,告訴我瓊林宴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秦爾蔚咳嗽了一聲,道:“這……說來不好意思,也都是文人相輕那一套,受了些風言風語罷了?!?/br> 陸棲鸞盯著他的眼睛:“真的?” “是真的,就是左相那一脈,嫉妒池冰的文章寫得好,發生了些……口角?!?/br> ……說謊。 陸棲鸞本也是想著陸池冰經歷了些文人爭執,但如果秦爾蔚拿這個當搪塞她的借口,反推之說明實情怕是要比她想得嚴重許多。 秦爾蔚見她不說話,慢慢往她后面走:“若沒什么事的話,我便去前面會客了……” “給我站住?!?/br> 陸棲鸞一把扯住秦爾蔚的衣領,神色凌厲地壓低聲音道:“別告訴我你帶著他舞弊了!那可是死罪!誅三族的!” “沒有沒有!不是我舞弊!” “那就是他舞弊了?!” “不是他、是陳諾——”見陸棲鸞的眼神一凝,秦爾蔚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捂住嘴,“你先別激動,冷靜點,我慢慢告訴你?!?/br> 心底深處空白了一瞬,陸棲鸞啞聲道:“……你說吧?!?/br> 她早就有一種不安定的感覺,但不知何時而起……亦或是,早在第一次見陳望的時候,那個人跪在雪地里時,眼睛里沒有對命途的仇視,而是寫滿了謊言。 他給自己安排了一個為父正名、千里奔波考取功名的寒門學子角色,而她就剛好像是天真不諳世事的善心官家小姐一樣,走進了他寫好的戲文里。 陳望是長于扮演苦主的,寒門出身的苦主,父親被殺而青云直上的苦主,一步一步…… “……因科舉之事木已成舟,我見周圍的進士大約是知道的,便勸池冰忍一忍,好全了你這姻緣?!?/br> 秦爾蔚顫聲說罷陸池冰的卷子被偷換前后事宜,見陸棲鸞仰頭看著漸暮的天色不語,便斗膽道:“科舉的試卷都是由吏部官員專職抄錄了再呈上評卷的,原卷和抄錄卷皆要保存,他們能模仿池冰的筆跡將原卷也一并偽造了,調得動此等手段,除左相外不做他想,你還是……??!” 話未說完,迎面便是一巴掌,秦爾蔚捂著劇痛的右頰,呆呆地看著陸棲鸞陰著臉,用一種令他發寒的語調道—— “我謝你殷殷善意,教他少年意氣折盡?!?/br> 秦爾蔚見她轉身朝陳望的書房走去,急聲道—— “不可能的!這是京城,龍虎之地……你惹不起!別去!” “怕什么?人這一輩子該屈膝折腰的時候太多了,這節骨頭,不該折亦不當折。我要把它抓出來見個分明,是虎就殺虎,是龍……就斬龍?!?/br> …… 分明是初春的時節,這處新起的書房外卻僅有一脈伶仃春綠,俯首于泥瓦堅實的縫隙之間,艱難地攀爬著…… “你那日說的,可還算數?” 書房里茶盞已冷了許久,陸池冰說出這句話時,喉舌里都在發苦。 其實比起這個,他更想問是——便是不屈從于這舞弊之事,他也有探花之才,這狀元之名,真值得他折節嗎? 白麻系于紫金蟒袍外,今非昔比的寒門書生,面對陸池冰幾乎可稱得上詰問的話,眼底一片淡然無波。 “……我那日說的,不會娶宋明桐,算數?!?/br> “可你也不會娶陸棲鸞,是嗎?” 陳望閉上眼掩去眼底的思緒,道:“家父身故,便是御史臺不敢再以辭官丁憂之事逼我……可我,畢竟是儒門之人,需守儒禮?!?/br> 陸池冰閉上眼道:“到底是毀諾了?!?/br> “抱歉?!?/br> 陸池冰笑了起來,站起來將茶盞掃倒在地上—— “我陸家,哪點對不住你?她……又是哪點對不住你?!” “……” “將你撿回來的是她!答應許給你的是她!你父親被狗官殺了,熬了數宿幫你找罪證將那狗官定罪的也是她!你憑什么?!” 陸池冰發紅的眼收在眼底,陳望抬頭看他,沒有辯解,只說了一句話—— “望,欲做人上人?!?/br> “……” 骨節顫抖著作響,陸池冰頭一次體會到何謂恨之入骨,幾乎是恨到要動手之事,身后的門開了。 “池冰,你回去……我來跟他談?!?/br> 第二十一章 白衣皮下赤心毀 “……我現在還能背得出你曾寫的那半闋薄命女,寧死不愿為惡官織一尺布,不為財賄動半寸心。不知我現在,是否還能聽你作出下半闕?” “陳年舊作,早已淡忘了?!?/br> 有時人眼非是你認真去看,才看得清、辨得分明的。 是真是假,至少陸棲鸞此時無從判讀。 昨日的陳書生,今日吏部的陳大人,分明不過幾壺更漏斷浮沉,卻恍若時節更迭,翻了二十辜春秋。 “你可知,科場舞弊是重罪,首惡當三族盡夷?” 一案相隔,陳望垂眸道:“望,已無三族可夷,成人上人,或是階下囚,愿與一賭?!?/br> “好?!?/br> 陸棲鸞平日里也笑過癡男怨女的話本,可一旦落在自己頭上,卻發現恨怒多過怨氣,甚至可以用一種冷靜到異常的口氣直訴自己的想法—— “陳望,你可知婦人最擅者為何?” “……不知?!?/br> “婦人擅柔亦擅仇,陸棲鸞,最擅記仇?!?/br> 嘴上說著記仇,眼里卻又清澄得坦然。 “我討厭事后又查到你有什么苦衷內因,不過即便是有,為你昨日之惡,為你今日之言,我也不會原諒你半分?!?/br> ——有內情也不原諒,所以你有什么話,最好現在說。 一如那日她說的讓他不必勉強,黑白分明,沒有半分猶豫。 陳望閉上眼道:“此事背后之復雜非你所能想,莫要插手,待三五年后,云破天青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