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哦,那個……昨晚那情況我盡力了?!?/br> “不是你的錯?!?/br> 隨后二人兩廂無言地回了陸府,陸棲鸞正想編個說辭讓蘇閬然趕緊回去,忽然背后一聲高亢的雞鳴,扭頭便看見一只五彩斑斕的花公雞朝她躥了過來。 “別跑!” 后面她娘提著菜刀洶洶而來,公雞受驚,扇著翅膀眼看著要往她臉上撲,旁邊蘇閬然身形一動,看準了伸手捏住公雞脖頸,拇指輕輕一推,只聽一聲細細的骨碎聲,那公雞便撲騰了兩下,不動了。 ——啊,脖子忽然好疼。 陸棲鸞下意識地捂住脖子往旁邊挪了半步,那邊陸母見公雞已然授首,撫著胸順氣走過來逮著陸棲鸞上下查看道:“可算回來了,你爹說你昨夜卷進案子里了,怎么沒受傷吧,臉色這么差?” “我沒事,娘你這雞是?” “早市上剛買的蟲草雞,想著你受了驚嚇得好好補補……這位小哥兒是?” “這……是雁云衛的蘇校尉,昨天多虧是他及時趕到,我才沒受傷?!?/br> 蘇閬然隨之把那死掉的公雞還給陸母,身子微傾行禮道:“見過陸夫人?!?/br> 陸母哎呦了兩聲,連忙把人請進府留他用個便飯,又喊人張羅著把蟲草雞給燉了。陸棲鸞本想著蘇閬然討厭這等酒席場面,定會推拒一二,哪知他一聽陸母邀請,悶聲不吭地點了點頭,直接就進了陸府。 ……害怕。 陸棲鸞琢磨著到底是跟著進去吃一鍋蟲草雞,還是借口月事來了躲到屋里裝死,后院便急急走來一個人,見了陸棲鸞安安生生地站在庭院里,面上的緊張之色松了下來。 “抱歉,昨夜見你昏過去了,那些雁云衛又不準我接近,沒能讓你回家調養……” “我沒事,倒是你,那一鞭子有沒有傷著手上的筋骨,可會影響你春闈?” 陳望右手上已纏滿了紗布,但看樣子并不擔心,倒是心疼陸棲鸞不似尋常女兒家柔弱,反過來要擔心他。 “放心,養養便好了……” 在廊外聊了半晌,陸棲鸞這才想起把蘇閬然晾在客廳了,和陳望說了兩句蘇閬然的事,便一起到客廳會客。 陳望倒是還記得這個少年人一刀斬了賈乃福的頭的殘酷之狀,也察覺到陸棲鸞有點怕,特意在用飯時隔開了他們兩個,引得蘇閬然時不時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 好在還有個不明狀況的陸母,燉了整只蟲草雞,端上來便往三個人碗里不停夾菜,氣氛也不算僵。 陸棲鸞見陳望碗里都是些得動筷子的菜,怕他右手不方便,小聲問他道:“需要換勺子嗎?” “不必?!标愅α诵?,用左手拿起筷子,使起來竟與右手無異。 “還挺厲害的,你寫字也能左右開弓?” “從前抄書時犯懶,便學會了?!?/br> 陸棲鸞心想學霸就是跟她這等凡人不一樣,隨之又是一陣涼涼的視線掃過來,連忙低頭戳碗里的藕rou丸子。 此時蘇閬然冷不丁地問道:“陳舉人是不是馬上便要入國學寺待考?” “正是?!?/br> “哦,我本以為陳舉人要留下來教陸校書的升品試,原來是我誤會了?!?/br> 陸棲鸞啊了一聲,想起來還有這么回事,問道:“我倒是忘了,還有升品試這么回事?!?/br> 陳望略一沉吟,道:“你要考幾品的升品試?” “是九品校書……” 蘇閬然道:“不對,女官權小升遷快,待昨夜的案子過后,雖說還是校書,但品階會按八品考,之后便有參撰檔案之權?!?/br> 陳望道:“按《天官惟律·丙酉撰》,女官升九品,考的只是些條目抽背,升八品,則還需考《六邪論》,寫一篇時政之論?!?/br> 陸棲鸞回憶起還在私塾讀書的年代,寫過一篇論女孩兒不婚之合理性的文章,被大怒的私塾夫子拿著戒尺繞著房子抽,從此對寫文章充滿了痛恨。 見陸棲鸞面露難色,陳望又道:“寫不出來也不勉強,我去國學寺前教你一些政論大略,你照著添些時事上去便是。也不必慌亂,比之升上三品要考校的詩文,這已算是容易了?!?/br> 陸棲鸞邊聽邊點頭,反正她也不打算做官做多久,在下三品混個幾年,不出意外地話等成婚后打算要孩子的時候,就讓爹托關系讓她辭官回家算了。 目前人生中還沒什么偉大志向的陸官員正這么想著,忽然側廳處傳來一聲喧嘩。 “……我含辛茹苦地把他養大,他是沒把我這個當爹的放在眼里,竟去打架生事傷了手!忘了他要考科舉嗎?!” 陸母聽見了便道:“今早令尊身子是好起來了,只是腿腳不便,一時也忘了請他來前廳……” 陳望眼底神色一冷,道:“夫人不必如此,該是家父答謝陸家救命之恩才是。望先退席片刻,請見諒?!?/br> 氣氛一時有些凝固,陳望退席去了偏廳,不一會兒那陳父又吵了起來,說些不肖子云云,但很快便沒了聲。 陸棲鸞側過臉問正在給她盛飯的孫嬤嬤道:“孫嬤嬤,陳望他爹是怎么啦?” 孫嬤嬤想著她在梟衛府沒吃好,給她碗里盛得滿滿的才遞給她,小聲道:“這陳公子是個好人,只是他那爹以前被俘了好幾年,朝廷又不去救他,吃了不少苦頭,估計是腦子不太清楚,醒來一會兒說邊軍對不起他,一會兒又說要陳公子考上狀元后替他出氣……嘖,還不知道等陳公子去了國學寺后怎么辦呢?!?/br> 陸棲鸞余光瞥過去,見她娘神色也有些不滿,抿了抿唇起身道:“蘇校尉見諒,我也過去看看,馬上回來?!?/br> 蘇閬然略一點頭,目送陸棲鸞離開,便聽見陸母嘆了口氣,拿起酒盞喝了口酒。 想了想,雖說不太合適,蘇閬然還是問出了口:“陸夫人嘆息,是因為陳舉人之故?” 陸母喝了點酒,見蘇閬然是個寡言的性子,也便直接開口道:“說出來不怕蘇校尉見笑,外子與我都是十分欣賞這陳望博學多才,想著小鳥兒與他有恩,若是嫁了他,他勢必會待小鳥兒好……” “小鳥兒?” “啊,是棲鸞小時候的小名,現在不讓叫了,喝多了冷不丁地就躥出口了,蘇校尉你可別跟旁人說?!?/br> 蘇閬然忙不迭地點頭:“您繼續?!?/br> 陸母繼續愁道:“我家也不是那種苛求親家的門庭,棲鸞雖然皮了點,但還是個識大體的好孩子,遇見什么事喜歡往自己身上攬。今天陳望那父親你也聽見了,脾氣古怪,我怕女兒嫁過去受氣……” 蘇閬然還是頭一回被傾訴家務事,腦子遲鈍了一會兒,道:“那,觀望一段時日?” “話是如此,可京城又是如此浮華,待春闈后以陳望的才華必定高中,那時少不了狂蜂浪蝶,他一個金州偏遠地方來的能抵得???” 蘇閬然略一沉吟,道:“若他得登青云卻為名色所動,定非良人,便是錯過了也不可惜?!?/br> 陸母聽了深以為然,越看蘇閬然越覺得這孩子好,不像陸棲鸞整天胡說八道,又不像陸池冰聽了沒兩句就找借口跑了,正要深入交流一下時,后院傳出一聲打碎東西的聲音。 第十四章 偽面君子 “不肖子!可還記得是誰養大的你!” 陳望的身形一如當日藥鋪前一半,在身子周圍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墻,他人的指責尖銳地扎來,卻無法撼動他半分。 這不是一種麻木,而是那種擁有才華的人對凡人的漠視。 “……生我者父母,至于養我者,二十二年間便只有母親一人。而母親是怎么過世的,想必父親比兒更清楚?!?/br> 陳父忽然暴怒起來,抓起桌子上的茶碗便朝他砸過去:“你若真這么恨我,還不如索性讓我死了!” “兒不敢?!标愅粗惛?,道:“兒倒是希望父親能長命百歲,讓母親那一段黃泉路走得安寧些,勿要再如生前那般,活得——豬狗不如?!?/br> “你——”陳父一句話沒說出口,便捂著喉嚨劇烈地咳嗽起來,陳望站在一側冷漠地看著他,直到他咳得脫了力,才將他扶起平放回病榻上,輕聲說了一句孝經里面的話。 “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br> ——孝敬父母,若父母行為不當,要適度勸諫。父母不聽從,依然要敬重有加,不能因此憂勞,亦不可怨恨。 門外,陸棲鸞問罷孫嬤嬤陳父之事的詳細后,待聽見房內有人砸東西,便連忙走過來。剛到房門口,便見陳望已把其父放好。 “怎么了?剛剛不是還……” 陳望閉上眼整理了一下神色,回頭道:“無妨,家父只是不滿我受了傷,教訓了我一頓,便氣倒了?!?/br> 哦…… 陸棲鸞隱約覺得氣氛古怪,示意陳望跟她出來說話。 “諾之,昨夜連累你受傷,你爹怕是對我起了芥蒂。其實你我之間的事乃是我父母片面之想,你爹和你若不喜也不必勉強,我去與爹娘說便是?!?/br> “……” 手背上本已散去的疼痛驀然作亂起來,陳望看著她沉默了片刻,待到陸棲鸞面露疑惑時,方道:“我曾與你有約,兩個月,報你再造之恩。既諾之,便無改口的道理?!?/br> 陸棲鸞略一沉吟,又抬眸看著他,道:“我是個怕麻煩的人,公事如此,婚事亦然?!?/br> 她顯然是察覺到了在這段才子佳人的劇本里不安定的隱傷,但不同于尋常姑娘觀望一陣,而是直接便與他說出來。 ——她是個怕麻煩的人,不愿意勉強他娶她,但同時也在告訴他,不要拿他的事情來麻煩陸家。 陳望一時間便清醒過來,她眼中黑白冷暖皆分明,一如他嘗遍的人間百苦。 “……抱歉?!?/br> 陸棲鸞見他明白了,抿出一個笑,道:“無需抱歉,倒是我一貫待外人疏情,你不嫌棄就好。我還是那句話——明珠蒙塵終究只是一時,望你來日得登龍門大道,成滄海之愿?!?/br> …… 正月下旬,賈氏兄弟行刺案敲定,邊軍統領撤換,監軍。 “……我就奇怪了,那賈乃壽明明是從背后被劈成兩半的,這仵作寫的證詞卻是太子神勇,奮力搏斗之下奪過賈乃壽的兵器從正面把他砍死的……這哪個仵作出的證詞?刑部陪審的是不是瞎?” “正是在下?!?/br> 元宵過后,京城又飄了兩天的雪,隨后便云開放晴。陸棲鸞的典書工作終于步上正規,看天氣好,便把閣里不太重要的縣志翻出來幾打,搬到院子里曬一曬除霉。 這時外面便又送來了新的密檔,盒子里裝得正是歸德將軍賈乃壽、朔州參軍賈乃福的生平和刑部判決的文書。 陸棲鸞看著葉扶搖看完尸檢的文書后,拿了印泥在文書上按了手印,一臉冷漠道:“所以你是怎么把刑部的仵作糊弄過去的?” “梟衛府說來說去不過是為朝廷做兩件事,一是落實罪名,二是捏造罪名?!卑赐晔钟『?,又是一筆鬼都認不得的狂草落在紙上,算是簽了名,等墨跡晾干的工夫,葉扶搖道:“捏造罪名也是要堵眾人悠悠之口的,有時便需要在下這樣的手藝人修補修補尸體,以便合得上他們編的證詞?!?/br> 陸棲鸞懷疑道:“你有這本事?” “那日你昏著,沒看見,就在你隔壁床鋪上做的?!?/br> 陸棲鸞不禁憂國憂民道:“偽造尸體瞞天過海這是做假證吧,梟衛府如此猖狂,長此以往這世間還有公理和正義嗎?” 葉扶搖目光慈祥地說道:“沒有?!?/br> 陸棲鸞眼神灰暗地看著他:“我爹說的對,官場水太深,如我這等純潔無暇的少女還是回家繡花等人提親比較妥當?!?/br> “等陳諾之?” “你怎么知道的?” “跟馬主簿下棋的時候,聽她說的?!?/br> 陳望與陸池冰作為今年的舉子,且都是兩州解元之才,有資格直接被拔擢入國學寺與天下英才交流學問。三日前他們便已經離開了陸家搬去了國學寺,走前陳望還特地留給陸棲鸞一大摞女官升品試要考到的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