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節
“人固有一死,或輕如鴻毛,或重如山川?!?/br> “即便今天我退了,將來,也要有另一個人來犧牲。既然如此,既然能由我來,為何還要別人?!?/br> “我姜珠,生于長天宗,長于長天宗,此我之幸。此身,此命,此魂,愿獻與宗門。鴻毛與山川,我——姜珠,愿作后者!” 姜珠仰著臉看著長天,堅定不移。 沖祁見證了這一場選擇。他的女兒美麗勇敢,道心強大得讓人震撼。他生了這樣的女兒,他養了這樣的女兒,他發自內心的為自己的女兒感到驕傲! 即便,有淚水奪眶而出。 243 長天作為神君, 在人間的第一具rou身乃是他以仙的力量塑造的, 并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和外物, 便塑造了出了完美的令魔君都垂涎的rou身。 但他現在作為降世之人, 失去了他為仙時的強大力量, 以魂魄的狀態塑造rou身,就需要借助外力。更遑論他的魂魄都殘缺了。 經由前兩次的失敗, 長天也在不斷的改進這秘術。 他的魂魄太過強大,尋常修士想要為他孕育新的rou身太過艱難,前兩次的人都是在后期rou身崩毀了的。這一次, 長天將自己的神魂再次割裂, 分成了兩半,只以其中的一半施行秘術。 這rou身的孕育者無所謂男女, 前兩次的人都是男子。因為這rou身并非在女子的zigong中孕育,而是借用修士的氣海,以金丹修士的金丹為基礎,催其結嬰。長天以其神魂吞噬這元嬰,在氣海中生長,重塑rou身。 倘若他神魂健全, 只需要一個身體強壯的金丹修士即可, 但他神魂殘缺, 就要求這金丹修士還必須神魂與他匹配。他在凝煉血rou之時, 便一并奪取母體的一魂二魄。 倘若秘術失敗,rou身崩毀死亡,他的神魂不入輪回, 依然回到魂魄狀態。倘若秘術成功,他的rou身脫離母體,母體的氣海中便空空如也,既無金丹,也無元嬰,則母體必死。 理論上來講,通過這種方法,一旦成功,他便能塑出一具無垢體。雖然與他最初的rou身無法相比,亦算差強人意了。 但長天不想讓姜珠死。 長天很喜歡姜珠。他隱在長天宗秘地中,幾千年來能接觸到的人都少得可憐,他已經很久沒有遇上一個這樣讓他喜歡的人了。他想讓她活下來。 這一次與從前不同,他只用了“半個”自己施行秘術,還有另外“半個”自己獨立存在。剩下的這半個長天,在姜珠給他孕育新的rou身之時還在不斷的觀察和鉆研。這孕育新rou身的過程十分漫長,竟真叫長天琢磨出了給姜珠保命的法子。 他在姜珠的氣海中,制造一副紫河車。 這本來是根本用不到的東西。這以元嬰為基重塑血rou的身體,并不需要和母體有這樣緊密的聯系。但長天就是這樣做了。 姜珠孕育這rou身,用了三百年的時間。她先失去了一魂,再失去一魄,后又失去一魄。她失去了往日的聰慧靈秀,成了一個癡傻之人。她的rou身,一度崩壞。情況最糟的時候,曾經臃腫膨脹到了一棟房子那么大。 沖祁親眼看著他美麗勇敢的女兒變成了一座rou山。 幸而這一次,還有“半個”長天。有他在外掌控局面,隨時想辦法調整,姜珠的身體雖一度崩壞,卻沒有像她的兩位數代前的前輩那樣隕落。 三百年后,一個成型了的rou身成功脫離了姜珠的氣海。這rou身脫離得比長天預期得還晚了點,看起來猶如普通孩子六七歲的模樣。 而姜珠的氣海中,與這孩子切斷開的紫河車留在了那里,代替了原本該有的元嬰,鎮住氣海,延續了姜珠的生命。 姜珠因此活了下來。但長天為了保住姜珠的命,造出這副紫河車,卻使得他的新rou身在孕育過程中被母體的rou體影響,功虧一簣,沒有塑出無垢體。這比長天預期中的“差強人意”還更差了一截。 與那新rou身脫離了之后,姜珠的氣海里鎮著一副紫河車,她因此活下來,并且擁有著元嬰境界的修為。她崩壞得不成形的身體慢慢收束,慢慢的,養出了后來這個白白胖胖口歪眼斜的珠兒。 雖然難看些,卻到底有著人形。更重要的是,還活著。 姜珠在長天和諸位長老的看護監督下依然繼續修煉。她沒有了神智,心如赤子,修煉起來進境的速度竟是比尋常修士還更快。 而那個從她身上分離出來的孩子,他們給了他一個名字,叫作沖昕。 這孩子被裹在絲錦中,交給了長天宗這一代的掌門沖祁。沖祁將孩子帶回證道峰,對外聲稱是在外面相遇,代師收徒的師弟。他將這孩子日夜浸在覆蓋了證道峰的靈泉的泉眼里,以靈泉水滋養。 這孩子的神魂和rou身還未完全契合,有一段時間,便也是仿如癡傻。但很快,當神魂與rou身完全契合了,他無需修煉,自然而然的便開始吸收靈泉里的靈氣,在身體經脈中運轉,煉出了靈力。那孩子混沌無神的雙眼在水中睜開,明亮澄澈如赤子。 從此世間有了一個叫作沖昕的天才。 而沖昕對沖祁的記憶,便是從他還混沌時開始。因為不是無垢體,他便和別的人一樣,需要吃喝拉撒。他懵懵懂懂的,記著那個男人是如何親手照顧他,如同父親。 沖昕抬眸,看著他曾當作父親去愛的男人。他現在知道,這男人原來……是他的外祖父。 如果姜珠算是他母親的話。 想到姜珠因他而死,想到沖琳竟連自己愛若性命的女兒都不記得,沖昕就痛苦得無法面對。他的出生,仿佛就帶著原罪。 但在這時,沖祁倏地睜開了眼睛?!八€活著?!彼f。 沖昕乍然睜大了眼睛。他心中涌上了狂喜,但隨即就冷卻了下來。他帶著疑惑看著沖祁。 沖祁道:“當時,誰也沒想到她還能活下來。她不忍你師姐遭受喪女之痛,請求我抹去你師姐的記憶?!?/br> “她現在……很不好,是嗎?”沖昕澀然道。姜珠若是好,怎么會不現身人前? 沖祁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令沖昕明白,他那像山一樣的掌門師兄,也有不能承受之痛。 但他卻道:“還活著,活著就好?!?/br> 所以姜珠的狀態,也就只是“活著”?沖昕的心沉了下去。 “我想見見她?!彼聊嗽S久,道。 沖祁沒有回答他。他轉頭望著中庭,望著空氣,許久沒有說話。久到了讓沖昕以為他拒絕了這個要求的時候,沖祁卻站起身來,將身上披的外衫丟在席上,看了沖昕一眼,轉身化做一道流光。 沖昕亦化作一道流光跟上。 兩個人瞬息落在了長天宗中一處沖昕從來只聽說過,卻從沒來過的地方——宗門秘地。巖壁上有白色的氣流旋渦旋轉,封印已經打開,有五名男女站在旋渦旁,等待著沖昕的到來。 他們已經等了太久。 沖昕看著他們。他從未見過他們,卻知道他們是誰。這五位便是長天宗的太上長老們。 沖昕抱拳向他們行禮。這些長老們無論年紀還是輩分都遠高于他,他作為小輩弟子,原該行禮的??砷L老們卻紛紛側身避開這一禮,非但如此,他們還向他行禮。 沖昕于是明白了,在長老們的眼中,他不是沖昕,他是長天的轉世。 他面無表情的跟著沖祁進入了秘地。 沖祁帶他去了一處山谷,谷中鮮花無數,芬芳吐蕊,四季如春。在一棵大樹下開著一朵大如床的花。有個人真的把那花瓣當成了床,在上面睡得正香。 沖祁微微側頭,將食指豎在唇邊,示意沖昕噤聲。 沖昕沒出聲,他自踏入谷中,便怔怔的看著那個在花瓣上睡得香甜的女子。那女子在秘地中被養得皮膚雪白細膩,身軀卻肥胖臃腫,一張臉孔也口歪眼斜,睡夢中淌出一大灘晶亮的口水。 他忍不住向前靠近了一步。 姜珠倏地驚醒了。她一骨碌坐起來,警惕四望,看到是沖祁,便咧開嘴笑了。 “乖!”她將一只胖手伸向沖祁,五指張開,手心向上,“糖!” 沖祁微笑著摸摸她的頭,取出一只精美的匣子放到她手上。姜珠開心得吃起糖來,一抬眼,看見了站在一旁的沖昕。 “宗主!”她叫了一聲,而后卻困惑起來,皺眉看著沖昕。過了一會兒,她搖起頭來:“不是不是!宗主不是!”說完,她便不理沖昕,自顧自的吃起糖來,手上很快變得黏黏的。 沖祁坐在她身邊,微笑著看著她。那目光中不僅有笑意,還充滿了寵溺。沖昕從來沒在沖祁的眼中看到過這樣的目光。這才是沖祁作為一個父親的目光。 沖祁的目光卻忽然射向沖昕。 他摸了摸姜珠的頭,站起身來對沖昕說:“你陪她玩一會兒罷?!?/br> 他向外走去,忽而又停住,微微轉頭道:“她是你母親?!闭f完,他大步走出了山谷。 在長老們看來,沖昕即是長天,他們甚至不敢受沖昕的禮。但在沖祁看來,沖昕除了是長天,還是他的女兒姜珠孕育出來的骨血。姜珠為之付出了那么多,被稱一聲“母親”,她當得。 沖昕屏著呼吸走過去,輕輕的在姜珠身旁坐下,目不轉睛的望著她。 從前對他來說,宗門就是一切。沖祁替代了父親,沖琳替代了母親,沖禹替代了兄長。他從來沒想過,這世上還有一個女人,孕育了他,生下了他。此時此刻,這個女人就在他的眼前。 沖昕仔細看她。她的五官因臉龐的變形都移了位置,但若仔細看,那五官依稀還有沖琳的影子。 她的父親是長天宗掌門,她的母親是掌命線者,她是真正的天之驕女,卻怎么會成為這模樣?為了生下他,她都經歷了些什么?付出了些什么? 姜珠已經吃完了糖,開始舔黏黏的手指。沖昕拉過她的手,用清凈訣給她凈手。姜珠抽回胖手,拍著花瓣嚷嚷:“玩!玩!” 沖昕有些無措。 姜珠已經自己將沖祁留在花瓣上的另一只匣子打開,熟門熟路的取出里面精美的人偶娃娃。 “爹、娘?!彼c著兩個人偶道。說完她抓起了另外一個人偶,笑嘻嘻的道:“珠珠!” 那些人偶做得非常精美,雖然造型可愛,卻又讓熟悉的人一望便知道是誰。 姜珠另一只手抓起了最后一只人偶,笑道:“叔叔!” 沖昕微怔,但他隨即反應了過來,那是沖禹。在沖昕出現之前,沖禹就是姜珠的小師叔。 “珠珠叔叔玩!” 姜珠一手自己,一手沖禹,讓兩個人偶一起“玩”。 沖昕看著那些人偶。那是姜珠的父親、母親,就是沖禹師兄,在他出現之前,也是屬于姜珠的。 姜珠正玩得開心,兩只手忽然被人按住。她眼睛上翻,看到那個臉熟的陌生人凝視著她。他將她的兩只手放在一起,用自己的手緊緊包住。 她聽到他低聲喊了一聲“母親……”,但她現在理解不了這個詞的含義。她只覺得那兩只手將她的手包的太緊,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再抬眼,她忽然愣了,而后有些慌亂。她左右看看,發現沒人可以幫她。她只好自己湊過去,朝沖昕的眼睛里吹氣。 “呼嚕呼嚕,不哭不哭……” 沖祁在谷口靜靜等著,直到等到沖昕出來。 “她睡著了?!睕_昕輕輕道。 沖祁點點頭,轉身朝某個方向走去。沖昕落后一步,跟上了他。 沖祁將沖昕帶到了一處洞府前。 “去吧?!彼f,“想知道什么,都能有答案?!?/br> 沖昕看了他的師兄一眼,沉默的邁開步子,走進了那洞府。 長長的甬道,頭頂巖壁都明玉,地上的影子便淺淡模糊。沖昕其實能想到在這洞府深處會看到誰。在神宮中,長天的神念便說過,他頂多只擁有一般的“他”。那么,另一半的他在哪里呢? 沖昕穿過了甬道,踏入了一間敞闊的洞室中。 到處嵌著的都是養魂之物,那張榻的基座和四根立柱甚至都是養魂木雕成的。一個男人靠著憑幾撐著腮,含笑看著他。 “終于等到你了?!彼?。 沖昕一點都不意外。 長天宗,長天宗。另一半長天神君,自然是在長天宗的秘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