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節
竹生終于放棄了。她停下來,打量起這個“界”來。 那位合道期的前輩告訴過她,一個宇宙中會存在許許多多的“界”,這些“界”互相看不見摸不著,唯有修為到了合道期,修出了“破界”之力,才能打破界與界之間的界限,來往與不同的界之間。 如此說來,青君的修為已經相當于人修的合道期。 竹生輕輕吐出一口氣,閉住了呼吸。這個界充滿了她熟悉的臭氣,她低頭看去,都能看到地面上時不時飄過一片片黑色的霧氣。 那其實不是霧,那是彌漫的死氣。 這個界竹生從未來過,卻已經知道了它的名字?!澳в颉薄J識的那些修士們是這樣稱呼這里的。 這里是魔族的巢xue、老窩、大本營。魔族本該生存于此,與人類兩不相干,卻總是貪婪的偷偷去九寰行走,偷偷奪取生命精華。有一天,魔族中出現了一個厲害的首領,他被后世稱為魔君。魔君帶領著本該偷偷行走于陰影中的魔修,瘋狂的繁衍,大肆的掠奪。無數的生靈因此失去了生命,大地被污染。修士們人數雖眾,卻各不統屬,一盤散沙。 在這個時候,有升仙者歸降,將九寰大陸上一盤散沙的修士號召在一起,令人、妖、靈三族齊心同力,開創了一個滅魔的時代。 竹生望著地上大霧般飄過的死氣,沉默不語。 青君耍了個小把戲。她把蒼瞳扔了一個界里,卻把竹生扔進了另一個。 很簡單的小把戲,卻因為蒼瞳對竹生的重要性,使得竹生在那片刻之間受了迷惑,中了圈套。 在九寰大陸的妖域,青君依然漂浮在高高的天空上。 和長天一模一樣的男人含笑從身后攬住了她的纖腰,輕輕的吻她的耳廓,在她耳邊呢喃:“看,就是這么簡單?!?/br> “不是只有殺死才讓人痛苦。取走對他來說重要的,往往比殺死他更令人痛苦?!?/br> 他的聲音充滿了蠱惑。 在剛才的戰斗中,便是他在耳邊一次又一次的挑撥,讓青君的妒火熊熊燃燒。也是他給青君出了這樣的主意,把兩個互相尋找了多年的人再度分開。 “喜歡他?”他含住了她的耳垂,模糊的問。 青君顫栗,極力的否認:“沒有!他不是男人,他甚至不是活物!” “害怕了?”男人的指尖輕輕滑過她的脊椎,從第一節到最后一節,輕笑,“怕自己背叛長天是嗎?怕承認是嗎?” 青君后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聲音發顫,問:“承認什么?” “承認呀……你呀……”男人挑起尖尖的下巴,讓她的臉轉向他,“其實,也是可以愛別人的……” 青君瞳孔驟縮。 戰斗結束得比小妖們以為的快得多,那兩個攻擊青君的人忽然就從青君身邊消失了。 就知道青君不會輸!奔逃的小妖們都停下了腳步,歡呼了起來。 戰勝了的青君卻依然獨自停在高空,一動不動。小妖們的歡呼聲漸漸停下來,都望著高處那個纖細的身影。她繁復美麗的衣裳在風中翻動,她是這世間最強大最美麗的大妖。 突然,她的身上爆出了青色的光芒。那光芒太過熾烈,刺得一眾小妖們睜不開眼。 “滾——!”青君暴喝! 她的身上爆出了刺目的青光,她的身體里靈力像沸騰了一樣。在她的身體深處,一粒塵埃般大小的黑點一直悄悄藏匿,卻敵不過這場靈力的暴動,終于被絞殺,灰飛煙滅。 青君終于抹去了魔君種在她心里的殘念。 但她并不感到輕松。她的骨頭有些疼,她的身體長高了一些,她的臉頰拉長了一些,她的眉眼長得更開更艷麗了。 一直以來,如同艷麗少女般的青君,長成了一個艷麗的女人。 在她定性三十余年后,終于連心靈也擺脫了幼崽的狀態。在魔君的啟發和誘導下,她曾經擁有過的天真的殘忍,成長為了主觀的惡意。 青君,終于真正踏入了成年人的行列。 237 竹生暫時放棄了尋找空間裂縫痕跡。 以她對戒指的理解, 這似乎超出了戒指的能力。第一次, 是玄炎秘境的光門就在指尖關閉, 戒指立刻打開了新的空間出口。這應該是因為距離近, 時間短。第二次, 她和沖昕在一起,無意輸入了仙力, 戒指自行探索出了沖昕的小乾坤。她猜測,這應該是因為沖昕進出頻繁,小乾坤與九寰之間的界壁因此變得稀薄, 而她正好又跟沖昕緊緊相擁在一起, 戒指正好靠近了這個界壁稀薄之處的緣故。 現在,哪一條也不符合。她徒勞在空中來回、反復的尋找, 戒指也沒有任何反應。 竹生在原處停留了三天,第四日,她遇到了魔族。那都是些自濃郁死氣中自行誕生出來的低等魔物,黑乎乎一團,靈智未開,或者根本就沒有靈智, 只有殺和吃的本能。 竹生清理了那些魔物, 隨機的選定了一個方向, 決定朝那邊探一探。 從這里四望, 似乎都差不多,所以竹生很自然的覺得她的選擇是純然隨機的。她還沒有意識到,如她這樣的大氣運者, 在一些選擇上,就沒有“隨機”這一說。 竹生是朝著古戰場的方向前進的,而古戰場的正中心,便是囚仙大陣。 竹生一路清理魔物,她與青君當時的情況不同。青君如閑庭信步,緩緩探索魔域。竹生卻是在尋找離開的機緣,她走得很急,很快,因為她不僅僅需要離開這里,她還需要去找蒼瞳。 竹生在四個月之后抵達了古戰場。 那古戰場被青君花了幾年的時間翻過了一遍,那些最強的大妖的骨都被她收走了。但她也使得許多骨都剝去了死氣凝成的石皮,露出了里面的真容。所以竹生在站山巖上眺望那處平原,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她曾是戰士,曾經戰斗在人類和異形的種族之戰的最前線。她一眼就看出這是戰場。 這里沒有任何生命,甚至連魔物都不敢靠近。戰場也是墳場。英勇的戰士們和他們的敵人一起葬身于此。 平原望不到盡頭,空曠而凄涼。 竹生的眼前,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在神宮幻境中看到的連綿的軍帳,那些銳利霸道又驕傲的威壓。她忽然明白了這是哪一場戰爭的戰場。 那些強大驕傲的修士們啊,他們隨著長天出征,最終都沒有歸來。 刀子似的的寒風刮過竹生的臉頰,發出好像嗚咽般的瘆人的聲響。 碧刃在這風中哭泣。 它已經是竹生的本命法寶,和竹生神魂相連。它的悲慟像潮汐一般沖擊了竹生。竹生捂住了心口。 她揪緊胸前衣襟,落在了平原上,將碧刃抱在了懷中?!皠e哭……”她輕輕的撫慰它。 碧刃的哀鳴產生了波動,竹生和它心意相通,她順從它的心意朝著某個方向行去。她沒有飛行,她像個凡人一樣用雙腳走路,她低頭穿過山洞般巨大的肋骨。對這些上古時代的勇士們,給予她能給的最大的敬意。 她走了幾天,終于在某個地方停下。 那里只有黑色的泥土和巖石,然而碧刃的哭泣在這里戛然而止,像死一般寂靜。 “是這里嗎?”竹生問。她抬起手,屈指彈向地面。 “轟”的一聲,土石飛濺,地上出現了一個大坑,坑中埋著萬年前累累的白骨。那些骸骨中有一具與眾不同,在泥土中埋葬了萬年,依然潔白如玉,甚至發著微微的光。一看就是合道期大能的骸骨。 看到這具骸骨的一瞬間,死一樣寂靜的碧刃發出了哀鳴。它被收在了竹生的氣海中,突然發出了碧色的光芒。這光芒直接沖擊了與它相連的竹生的神魂。竹生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便失去了意識。 而后竹生便一直在做夢。 那些夢支離破碎,毫不連貫,只是些散亂的畫面。 她看到身周裹著黑霧的魔修,那是她在九寰從未見過的厲害魔修。萬年前,不只是修士比現在強,連魔物都比現在強。 她看到了伙伴。有些是人,有些是妖,還有不分雌雄的靈族,不分種族,能一直追隨到這決戰之地的,都是頂尖的強者。 竹生在那些畫面中看到了太多緊張得讓人無法呼吸的戰斗。雖然畫面凌亂破碎,她依然是如癡如醉。 慢慢的,她意識到她看到的是一個固定的視角。她起初以為這是那位合道期大能的視角和記憶。從碧刃看到他或者她時的哀慟,不難猜出,那一位曾經是它的主人。 但是慢慢的,她又意識到,這個視角很奇怪。最后,當她在某一個晃動的畫面中看到了一個修士的臉孔時,終于明白了,這原來是碧刃的視角。 這是碧刃的記憶。 碧刃曾是上古神兵。竹生從前也曾夢到過碧刃的記憶,但這一次很不同。這一次的夢中,碧刃要壓抑得多,像是有什么它感到畏懼,不愿意去回想的東西在那里。 在這場夢中,竹生學到了太多,她拼命的學習和記憶,直到有白光出現。 竹生看到了天空中盤旋的氣流,她感受到了九寰大陸的氣息,也感受到了可怕至極、仿佛能摧毀一切的能量。當能量積聚到某個點的時候,有白光來自戰場的正中心,瞬息爆發,剎那便席卷了整個戰場,沒人來得及逃。 白光過后,整個戰場再沒有一個活的生命。 碧刃插在了泥土中,就在他主人的尸體旁。 他們都死了,包括人修,妖修和靈修,甚至包括魔修。他們不是死于戰場的廝殺,他們死于那可怖的白光。 滅魔之戰,至此告終。 碧刃孤零零的插在泥土中。 魔域的風凜冽如刀,有時候起了颶風,甚至能將土山吹平,也能在平地堆起一座小山包。碧刃和他的主人漸漸被掩埋。 整個戰場都漸漸被掩埋。 后來的記憶竹生以前便看過,碧刃被困在魔域,困得太久,曾經開化了的神智又漸漸退化,本體也瀕臨死亡。直到一個來魔域尋寶的邪修來到這里,將他帶回了九寰。 竹生懂了。 白光的爆發,便是碧刃最深的最不想回憶的記憶。 那甚至可能不是碧刃的記憶。因為在最后的那一瞬,碧刃和它的主人已經不僅是神魂相連,他們甚至完全相通了。所以它那位主人最后一瞬的情感也都傾灌給了他。 他本就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追隨著他心中的強者一直戰至這古戰場。他從來不恐懼死亡。但這死亡的方式與他預期的太不一樣。 他在死前最后一瞬的情感,傳遞給了碧刃。碧刃將之深深埋藏。他被困魔域,失去了生命的循環,幾乎就要死亡。雖幸而未死,卻失去了神智,退化得仿佛一個糊涂了的老人。這老人已經不能清晰明確的表達,但那些記憶,都藏在他靈魂的最深處。 萬年后,碧刃有了新主人。碧刃在竹生的氣海中,日夜受竹生的仙力滋養煉化。那些記憶便漸漸的復蘇了。 終于,當它故地重游,當它再一次見到那位主人的骸骨時,那些記憶爆發,傳遞給了竹生。 竹生睜開眼,看到的是黑色的泥土。她沒有動,只看著那些泥土。她知道在泥土之下,掩埋著數不清的勇士遺骸。 竹生流下了眼淚。 “王——八——蛋!”她流淚,咬牙。 “喲,哭呢?”有男人的聲音道。那聲音中,甚至帶著笑的意味。 竹生緩緩轉頭,先看到了永遠幽暗如黃昏的陰沉天空。她繼續轉頭,看到一個男人橫倒。 其實不是那男人橫倒,是因為竹生躺在地上,所以她的視角里,男人才成了橫倒的。 竹生起身,看著那男人:“長天?”雖然他長著和沖昕一模一樣的臉,但竹生絕不會把他錯認成沖昕。 長天勾起嘴角。他坐在一塊巖石上,盤著雙膝,一手撐著下巴,欣然應道:“嗯,是我?!?/br> 竹生看了他一會兒,感覺不到生命的氣息,這是一道神念。 那道神念似乎想跟她說什么,卻沒來得及。因為竹生已經祭出了碧刃,碧刃呼嘯著向他斬去,斬滅了那道神念。 不如此,竹生胸中的憤怒無法平息。那其實,也并非竹生的憤怒,那是一位萬年前便隕落于此的修士的憤怒,以碧刃為媒介,短暫的占據了竹生的胸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