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節
竹生便一路破關,終于到了洞府最深處,看到了那位前輩的遺骸。那骸骨晶瑩潔白,發著微微的光,的確是書中描述的合道期修士才能有的骨。見到那骨的同時,竹生也果然見到了她想見到的——此處主人的神念。 比起如實體般的長天的神念,這位前輩的神念看起來透明得如同隨時會飄散的虛影。 “前輩,我有許多疑問,請前輩指教?!敝裆鷮δ翘撚暗?。 那虛影看起來是個氣質清雅的中年男子,他點頭道:“能來到這里,便是通過了我的考驗,你有資格向我提問。想知道什么?” 竹生道:“我,曾聞綸音?!?/br> 中年男子驚訝,隨即道:“不可能?!?/br> 竹生問:“為何不可能?!?/br> 中年男子道:“你的修為,至多還虛而已,遠遠摸不到天道的邊,怎么可能聆聽到仙音?” 竹生道:“我與前輩說謊可有意義?” 中年男子頓時啞然。 他沉思了一會兒,問道:“你身上可有什么異于常人之處?” 竹生道:“我是無垢體。當時,正是我的身體成為無垢體之時,我似聽到天地間有無數人在召喚,也似化為天地間的萬物。雖只短短一瞬,那感覺卻清晰至極?!?/br> 中年男子聽到她是無垢體,驚詫了一下,但還是搖搖頭道:“不夠。雖不知你有何奇遇能在這等修為下就塑出無垢體,但這亦不足以令你聞綸音。你……可還有什么其他異于常人之處?” 竹生想了想,道:“我并非此界靈魂,我來自異界,帶著記憶轉生,先天便有神識?!?/br> 中年人的眼睛倏地便亮了起來。 他卻沒有說話,而是定定的看著竹生。竹生也不吵他,靜靜等待。 許久,他長長的嘆息一聲。 “前輩因何嘆息?”竹生問。 那人抬眸,目光中充滿感慨,道:“你的存在,證明了我從前的一些猜想。倘若我還活著,不知道該有多高興??上А?,也不知道現在過了多久了,我是不是已經輪回了許多世?!?/br> 他又問:“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這個問題,還真難回答。修真界據說也是有歷法的,但修士們幾乎都不在意,愈是高階的修士愈如此,因為他們的壽命實在漫長,記錄和計算時間,對他們實在沒有太大意義。所以竹生也記不清現在按照九寰大陸的通用歷法來說,應該是多少年。 她想了想,回答道:“從滅魔之戰結束時算起,約萬年有余?!?/br> “哦……”那人道,“那我死了大概有兩三千年了?!?/br> 是不是年紀大的人就容易把話題扯遠?竹生看著他透明的身體,十分擔心他可能會隨時消散,強把話題拉了回來。 “前輩剛才說印證了從前的猜想,說的是什么呢?”她問。 那人意味深遠的看著她,緩緩道:“我曾猜想……所謂升仙,可能與我們想象的并不一樣?!?/br> 竹生凝目。 那人嘆道:“沒人知道升仙之后是什么樣,畢竟那些升了仙的人也不會下來告訴我們上界是什么樣子,所以自古以來,世間對升仙之后的描述,其實都是世人自己的想象?!?/br> 竹生微詫。 “在那些想象中,世人把升仙之后的世界描述得美輪美奐,但卻始終不能脫離人間的形態。比如,世人認為升仙之后便是仙‘人’,注意這個‘人’字?!?/br> 竹生懂了。她道:“成了仙的人?!?/br> “正是?!蹦侨它c頭,“畢竟,這是想象,所有的想象都建立在現有的認知之上,所以世人對仙的想象,再天花亂墜,也脫離不了‘人’的形態。甚至認為相對于九寰界,有‘仙界’的存在。而‘仙界’在世人的想象中,無非一個更美好的九寰界罷了?!?/br> 竹生道:“那前輩又是怎么認為的呢?” 那人嘆道:“我卻一直懷疑,升了仙之后,那些人可能根本就已經不是人了?!?/br>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那他們是什么?” 那人出了會兒神,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猜測他們存在的形式與‘人’已經完全不同。這種形式,應當更好,更強,更永恒。是我們的生命向前走,走到頭之后又跨出的一大步?!?/br> 他說完,忍不住看了竹生一眼。這是他一個合道期修士畢生才琢磨出來的道理,不知道這個來到了他面前的女修是否能聽懂。 幸運的是,竹生完全懂了。她非但懂了,她還知道一個極其簡潔但更精準的詞匯用來稱呼這種變化。 她輕輕的道:“進化?!?/br> 中年人神情大震。 “進化?”他喃喃的重復道,“進化?” 這兩個字在舌尖上愈是咀嚼品味,愈是覺得何其精辟,竟將他想要表達的東西全然濃縮成了短短的兩個字。令他又是驚喜,又是感慨。 竹生跟著問道:“則這與我有何關系?” 那人感慨道:“我雖由此猜想,但一直不能佐證。但是你……你說你來自異界,雖然用了‘界’這個字眼,實則你所指的并非這宇宙里包含的任何一個‘界’,而是指另一個宇宙吧?” 竹生微怔,想了想,點頭。 那人道:“果然如此。所謂‘界’只是個慣常用法,都這么使用便容易混淆。實際上,在這個宇宙中,存在著很多的‘界’。九寰大陸,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界’罷了。你到了合道期,修出了‘破界’之力,便能看到許許多多不同的界。那時便會明白了?!?/br> 竹生道:“我現在便能理解?!敝裆m然沒見過其他的那些界,但她是來自于一個科技高度發達的宇宙,她所擁有的知識體系足以讓她理解那人所表達的意思。 那人頷首,繼續道:“你跨越宇宙,便要穿過宇宙與宇宙之間的壁壘,或者說,界限。壁壘也好,界限也好,我認為都是宇宙以法則之力隔開了不同的世界。你穿越了宇宙壁壘,聽起來輕描淡寫,實際上何其艱難?你……在穿越的過程中,已經被法則同化了?!?/br> 竹生屏住了呼吸,唯恐漏聽了一個字。 那人又道:“說同化,或許過了。這就像是……你嘗過了一塊點心,你雖不能復制出一模一樣的點心來,但你記住了它的味道,也沾上了它的味道?!?/br> “我活了幾千年,一直有個猜想?!彼?。 這人的目光仿佛穿過了竹生,回顧了千年。他緩緩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們人也好,妖也好,野獸也好,哪怕一花一木,都是這天地萬物之一。世間萬物,皆按法則運行,如此,方構成世界?!?/br> 他越說,眼睛就越亮。他的目光穿過千年,又看到了眼前的竹生。 “而升仙,這一場進化,能讓我們從天地萬物的‘之一’,上升為法則本身?!彼钌畹目粗裆?,“這便是我的猜想。我生前,沒有任何證據可以佐證這一猜想,可現在,你來了。你品嘗過法則,你沾染了法則,你被法則同化,所以……你聽到了他們?!?/br> “所以那一瞬,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你說你仿佛化身天地萬物。不,你只是在那一瞬與他們相通了,你成了他們,而他們便是天地萬物的法則?!?/br> 那道神念最終果然是如竹生預感的那般消散了。 合道期的修士雖然厲害,畢竟不是長天,沒有長天將神念保留了萬年的本事。神念是神魂的切片。這合道期修士的神念要比長天的神念薄得太多太多。這自然是因為他的神魂沒有長天強大,切得太多了會影響自身。 他在消散前喟嘆道:“自滅魔之戰后,世間再無人升仙。連無垢體都沒有一例?!边@位合道期的修士,便是隕落于重塑無垢體這件事上。 “能聆聽仙音的你啊……”他最后仿佛說了什么,但隨著他身體消散,那聲音也跟著淡了去,跟著消散了。 竹生最終不知道他最后感慨些什么。 竹生在這人的洞府中待了一年,于修煉上獲益極大。 當她脫離了這洞府,看到的是一片壯麗山川,正逢明月升空,萬籟俱寂,天地間氣息清凈如許。竹生沐在青色月華中,無垢體再一次引發了一場靈氣旋渦。 但那一位的洞府著實偏僻,堪稱荒無人煙。這樣的靈氣漩渦,也只引來了三個修士,倒引來不少的野獸。那些野獸都是有靈性的靈獸,他們若能修煉到引氣入體,便不再是獸,可以稱妖了。 這一場靈氣漩渦,令不少的靈獸從獸進化到了妖。 當靈氣漩渦散去后,三聲“多謝”從三個不同的方向先后傳來。然后那些修士便消失了身形。 人會說話,獸卻不會。且這些獸還神智未開,尚且懵懂。在靈氣漩渦都消散了之后,它們依然在原地徘徊打轉,不肯離去。 竹生低頭看去,便看到其中的一只狐貍。 竹生自然不會將自己的仇恨遷怒到一只普通且無辜的狐貍身上,但這只狐貍的確令竹生想起了另一只狐貍。她本來因為悟道有所得而舒暢的胸臆間,生出了一塊大石。 那大石若不搬開,恐將影響她的心境。 從前,她還不算強大的時候,遇見青君,都能不顧生死的向青桔舉刀?,F在,她遠遠比從前強大得多,她已經不能只等著與青君相遇再舉刀了。她的刀就在手里,她胸中的大石必須搬去。 尤其現在沖昕不在,不能插手。 竹生于是決定,去殺了狐貍。 234 青君面色潮紅, 呼吸急促。她的手緊緊抓住了身下的絲褥。 “蒼瞳!”她呢喃低喚, “蒼瞳!” 手腕倏地傳來劇痛, 青君驟然掙脫了夢境, 翻身坐起。蒼瞳坐在她的床邊, 鐵箍一樣的手握緊了她的手腕。這世上也只有青君才能承受這樣的力量了,若換作其他人, 腕骨早已經粉碎。 青君香汗淋漓,胸口起伏,急促的喘息。她這寢殿中, 青欲氣息濃郁得貓女們都不敢靠近, 唯恐被刺激得發了情。 她撲過去抱住了蒼瞳,把臉埋在他的胸膛里。 她是妖冶的魅狐, 她是正在發情的魅狐。人也好,妖也好,這世間幾乎沒有雄性生物能拒絕這樣的青君。 遺憾的是,蒼瞳早就算不得雄性動物了。 他只是漠然的望著空闊的寢殿,既沒有回抱她,也沒有多看她一眼, 或者溫言安慰她。因為蒼瞳知道, 這不過是青君咎由自取而已。 雖然離開了魔域, 但魔君趁他們還在魔域時, 給青君種下了一縷殘念。殘念而已。神念尚是神魂的切片,殘念不過就是個投影。以青君的修為,輕易的便可以抹去。所以最初, 蒼瞳還會問青君,為何不抹去那縷殘念。 但青君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明顯的不愿。蒼瞳就懂了。 蒼瞳現在雖然冰冷沒有感情,但他的初世流連花叢,堪稱是閱盡世間各色女子,對于女人的心思,他一看即懂。但青君無論做任何選擇,都不干他的事。是以他問過一次,青君不愿,他便再沒提過第二次。 他與青君在魔域中算是互相依存的關系,離開了魔域這種關系本已經可以解除。但青君不舍得抹去魔君的殘念,使得她不得不繼續依賴于蒼瞳。每當她被殘念拉入夢境太深,她就需要蒼瞳來助她掙脫夢境。 蒼瞳在九寰大陸孤身一人,且他是傀儡,并非活生生的修士,他無法使用法寶和符箓。這樣的他即便能開口說話,想要孤身一人在這個通訊靠符箓的巨大的大陸上尋找竹生,希望也太過渺茫。青君是妖族之王,她愿意助他,他便留在她身邊。 這幾年竹生沒有一點消息,青君卻對他依賴益深。她抓緊他衣襟的手讓他明白她想要什么,但蒼瞳完全無感。 從萬年前他在古戰場上蘇醒了自我意識,他就不曾對任何人產生過強烈的或者哪怕是淡淡的感情。他的世界里只有竹生。他只對竹生還擁有感情,并以竹生為中心向外輻射。譬如,他因竹生而對元壽愛屋及烏,也因竹生而對七刀心生嫉妒。但面對著像青君這樣與竹生毫無半點干系的人,無論對方與他產生何等交集,他的內心都毫無波瀾。 青君呼吸漸平,她松開緊抓著蒼瞳衣襟的手,抬起臉看了他一眼。 “你這個人……”她道,“沒有感情啊……”她的青色眸子漾了水一樣的魅惑,還蘊著淡淡的怨。 蒼瞳沒有表情的看了她一眼。他雖在長天宗修復了聲器,卻依然極少說話。妖王殿的貓女們很多都以為他是啞巴。 看到青君已無事,他便站起了身。青君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衣襟從她手中滑走。待蒼瞳走到殿門處,她幽幽的道:“你分明是個不會愛人的人,如何還會愛她?” 這里的“她”自然毫無疑問說的是竹生。也唯有竹生能讓蒼瞳停下腳步。 他微微轉頭,問:“有她的消息嗎?”沖融的手極巧,賦予了他一個低沉渾厚的嗓音。 “沒有?!鼻嗑降牡?,“九寰這么大,單憑一個畫像、一個名字就想找到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br> 青君說的倒的確都是大實話,只不過,她沒說她根本就未曾發動任何力量去尋找竹生。 她立起一條腿的膝蓋,手臂搭在膝蓋上,冷笑。待那男人健碩的背影消失,她拽過一條自己的尾巴,慢慢的給自己順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