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節
竹生和沖昕,誰也沒在乎那神宮,他們望著彼此。 竹生一刀沖入碧空, 那刀上覆著白色的火焰。三昧螭火乃是世間至陽的天級火種, 一千年也未必能尋到一朵。沖昕昔年尋到這火種, 于擁有時, 便可稱獨一無二。 這獨一無二的三昧螭火在竹生體內,成為了她的火。 她究竟是誰,已經無需多說。 沖昕提著劍, 落在地面,平靜的仰望著她。 竹生在天上,凝望著地上眉目清朗的青年。 她落下來,站在他面前,看著他,平靜的問:“何時知道的?” 沖昕垂眸,道:“渡河之后,你悟道時,我用辨魂琉璃瞳看了你的骨齡?!?/br> “骨根處七道骨輪。第七道雖然尚淺,但……”沖昕抬眸,“你若是她的孩子,至多,只該有六道?!?/br> 竹生當年被逐離長天宗的時候,已經十二歲。十年一道骨輪,哪怕她十三歲就生孩子,所謂的“楊五之女”也不可能有七道骨輪。 又是這辨魂琉璃瞳啊……當年便是這琉璃瞳,他看出了她身上禁制,結果使她現了真身。今日又是這辨魂琉璃瞳,拆穿了她的謊言。渡河已經是兩年前的事,這兩年,一路上他的入微照顧,過分體貼,悉心教導,乃至眸中偶爾閃過的溫柔……都有了解釋。 竹生一直覺得沖昕看似高冷,實則心性單純,尤其覺得,他對她……是不會說謊欺騙的。這可真是一葉障目。她忘了,人都是會成長,會變的。 她扯扯嘴角,提刀轉身,朝神宮走去。 沖昕跨上一步,自后面抱住了她。 “五兒……”他呢喃。 這一聲“五兒”,已隔了經年。往昔歲月,已不可追憶。 楊五停下了腳步。頸間感受他的臉頰摩擦,還有微燙的濕意。 “你遇到了什么?發生了什么?”沖昕埋在她頸間,低聲道,“告訴我?!?/br> “告訴你,又有什么意義?”竹生平靜的道。 沖昕攥緊了她的衣衫,將她抱得更緊,顫聲問:“你如何……能修煉了?” 這個問題,讓竹生沉默了許久。 她拍開他的手,讓他放開手臂,轉過身與他面對面。她看進他的眸底,覺得眼前的人,依然宛如少年。 竹生向來都喜歡少年的單純與熱情。她也愿意呵護這種屬于少年的美好。過去那些年,當她回憶往昔,想起從前那些人那些事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恨過。唯獨想起他,她總是覺得……恨不起來。 竹生原不想對沖昕太過冷酷,但沖昕的這個問題,問到了一切的關鍵點上,問到了她最憎最恨的一段往事。 竹生知道,沖昕不是長天,但她也知道,沖昕的確是長天神君的轉生之人。在所有的過往中,在竹生這一場人生中,沖昕的的確確是無辜的。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把竹生拖入海底幾欲將她溺斃的旋渦的中心,就是沖昕。 “我曾被困妖域一年?!敝裆従彽?,“今日的青君,昔日的南妖王,予我一套功法。我逃到凡人界修煉,才有了今日?!?/br> 今日的青君,昔日的南妖王,有區別嗎? 有。 青君是在一統妖域之后,才定性成為女身。在那之前,南妖王陰陽不定,可男可女。甚至于幾千年來,人族修士一直都認為南妖王和北妖王一樣,都是男子之身。 沖昕覺得有些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他艱難的問道:“南妖王……為何要給你功法修煉?” “是啊……”竹生神色平靜,也問,“堂堂南妖王,為何會給楊五這樣一套功法呢?” 這個反問,像一記大錘,重重的擊在沖昕心口! 彼時楊五不過一介凡女,身無長物,有什么能讓南妖王多看她一眼? 其實這許多年,沖昕早就做過許多次的心理建設。 他早就想到過,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美貌凡女,離了他的保護,在這個弱rou強食的大陸,極可能遭遇一些不堪之事。他每每做這種假設時,便氣血翻涌,心如刀割。 但,即便是這樣,只要她還能活著,就比什么都好! 他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到時候,無論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她只要還活著就好! 然而當有一天,他真的直面她曾經遭遇的不堪時,卻體會到氣海刺穿,元嬰撕裂般的疼痛。 想到她曾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掙扎、無力、痛苦、遭受凌/辱蹂/躪……他藏在袖中的指尖都疼得發抖。 所以她再也不愿意承認自己是楊五。她已是修真者竹生。 沖昕將牙關咬緊,淚水卻依然劃過臉頰。 曾經也有一個少年,知道她的過往,痛苦得流淚。那少年最后卻和她逆向而行,終死在了她的刀下。 這些少年遲早會成長成他們該成為的樣子,她其實沒有能力主導他們的人生和成長方向。 竹生的手指在袖中動了動,還是忍住了。 想笑,想嘆息,想無奈,最終只是搖了搖頭,轉身。 忽有銀鈴般的串串笑聲響起。 竹生和沖昕同時轉頭。妙麗的少女們提著裙裾,拎著花籃,嬉笑追逐著從兩人身邊跑過。她們的花籃中都盛著鮮花,還帶著露水,芬芳四溢。她們的眉間,都洋溢著幸福和快樂,腳步輕盈得像音符。 可竹生和沖昕能看出來,她們身上雖沒有煙火氣,卻也沒有靈力,都是凡女。 那些凡女從他們身邊跑過,跑上了臺階。最前面少女轉身,笑道:“我采的最多!” “我采的最美!”有紅衫少女笑著超過了她,“走,我們去把最美的花,送給神君?!?/br> “芷姬,等等我們?!?/br> 美麗的少女們嬉笑著追上。她們一個個踏上臺階,然后如晨霧般消失了身形。 竹生的目光追隨著那些凡女。 忽然,她的余光中有青色閃動。皮毛閃動著玉色光澤的小狐貍,口中銜著一朵盛放的花朵,跳躍著奔上了臺階, 竹生瞳孔微縮,她一步踏上臺階,追著小狐貍而去。 小狐貍消失了,竹生也消失了。 沖昕瞳孔驟縮,亦一步踏上臺階,同樣跟著消失了。 風拂過草海,綠浪滾滾,空曠而寂靜。 竹生追著小狐貍踏上臺階,卻一步踏上了一條普普通通,可容兩輛馬車并行的硬土路。 這種路竹生熟悉,她在凡人界走過了太多,是最普通,最常見的官道。大城與大城之間,都是這樣的硬土路相連。后來澎國建立,國庫充裕,竹生和范深大力推行道路的修繕發展,努力讓城和城之間,人和人之間,能更通暢的溝通有無。 竹生在路上走了一段,前方似有人影。 她心有所感,慢慢走過去,那人的身形漸漸從迷蒙中顯露。發髻嚴整,頜下蓄著短髭,還在壯年的男子,一身青衫,站在路邊望著她微笑。 布衣遮不住風華。 “前面的路還長,不如同行?”他微笑。 竹生的眼中流出笑意,欣然應道:“好?!?/br> 兩人便一同上路,并肩而行。 他們走得不疾不徐,一路暢談。談國事,談民生,談戰爭和百姓。也談家人,談朋友,談兒女,談曾經愛過的或逝去的人。 不知何時,有孩童的手抓住了她的手。竹生低頭看去,有俊秀的男童仰臉望著她,喚道:“母親,老師?!?/br> 兩人都露出笑意,牽住那孩子的手,一同前行。這一路,笑語不斷。 路還很長,男人和孩子卻在某處停下腳步。竹生轉身看著他們。 “就到這里吧?!彼f,“你的路太長,我們只能與你同行到此處?!?/br> 他說著,臉上生出了皺紋,烏發泛出了銀光,連身體都微微的有些佝僂。 她的孩子則吹氣一般,從孩童長成了壯年男子,對她道:“母親,走好?!?/br> 她望望男人和孩子,沉默。 “去吧?!蹦腥四樕蠞M是褶皺,眼瞳卻深邃迷人,“走好,走好每一步,這樣,不管在哪一步停下,都沒關系?!?/br> 兩個人的身后開始出現模模糊糊的人影,那些影子漸漸清晰。 有受辱卻依然堅強的聰慧少女,有瀕死不肯放棄的忠厚少年,有在戰場上誓死效忠追隨的將領,有在深宮中默默守護忠誠的女官,亦有在田壟間遙遙對著她的旗幟禱祝的農人。 這些人都微笑的看著她。 “去吧?!彼麄冋f,“走好?!?/br> 竹生抬眸,把她最美的微笑留給他們,然后轉身前行。 前行數步,腳步微頓。但她最終沒有回頭,一步邁出,走向前方。 路消失了,人們消失了,她一步踏入了白光中。沒有上下左右前后,四面八方,皆是光明。 有人在耳畔,輕輕的“咦”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發力沖金榜。 185 隨著這聲“咦”, 竹生聽到一片鶯聲燕語。 眼睛不過眨了一下, 就已經置身在一間宮殿之中。美麗的女子們三三兩兩的湊作一堆, 眉間都帶著輕松歡悅的笑意。更多的女子聚在中間, 擋住了竹生的視線。 明明是一間極其寬綽的宮殿, 卻因為太多的女子在這里,硬生生讓竹生產生了擁擠的感覺。 “竹姬?!迸赃叺娜送扑?。 竹生轉頭去看那女子, 的確是個美人。那美人連連推她,道:“神君喚你呢!” 竹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美人們紛紛膝行后撤, 讓開位置, 竹生的目光,沒了阻礙, 直直的投到了一個男人的身上。 “你,就是你?!蹦悄腥嗣忌绎L流,嘴角含笑,遙遙的對竹生伸出手道,“來,到我身邊來?!?/br> 這男人長著和沖昕一模一樣的俊美面孔, 但竹生只看了他一眼, 就知道他不是沖昕。沖昕, 從來不會有這樣的神情, 這樣的姿態。 這男人倚著憑幾,撐著腮,神情慵懶, 姿態隨意。他的衣衫色彩鮮艷,刺繡繁復,層層疊疊,精致得不似人間之物。 沖昕的穿衣風格效仿沖祁,現在,竹生知道了狐貍的穿衣風格是來自于誰了。 “竹姬!”身邊的美人連連催促,“快去??!” 竹生起身。身上的衣裙和那些女子一樣,長而曳地。這樣的衣裙,無論是前世的貴婦,還是今生的女帝,都早已經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