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景凝目望她，搖了搖頭。

    竹生嘴角微扯，又道：“我原就想請人幫我引見道君，不意今日便得見道君，真是運氣?！?/br>
    虛景問：“姑娘可是有事？”頓了頓道：“我與令堂有舊，還欠令堂一個人情，姑娘有事，但凡某能做到，必盡力而為?！?/br>
    竹生道：“的確是有事，只是此事須有人見證，今日太晚了，我想明日去拜訪道君，不知道君是否方便？”

    虛景道：“明日上午，我在分處恭候姑娘?！?/br>
    竹生讓喬升給二人行禮，牽著他的手離開了。到她也消失在燈火中，虛景長嘆一聲。伍執事惴惴，未敢多問。

    竹生路上便給周瑋發了傳音符：“不用幫我引見了，我剛剛在街上遇到了虛景道君了。你方便嗎？方便過來找我?！?/br>
    傳音符是修士間傳送音信之用，竹生和周瑋簡直拿來當聊天工具，一天好幾張傳來傳去，還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傳音符雖然便宜，卻也不是這般用法。

    周瑋被長輩們抓了壯丁，只是因為他之前在虛景和蘇蓉跟前混了個臉熟。也因他長得實在像周霽，虛景待他便與旁人不同。只是虛景先時不在，回來后又忙碌，小毛頭們自有長輩看管，他便閑得長草。收到傳音符，就跑到竹生的客棧來找她。

    “怎的這么巧，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道君？”他奇怪問。

    “正要跟你說這個事?！敝裆?，“我也沒想到他是故人，我與他有些牽扯?！?/br>
    “咦？”

    “那些往事不太愉快，但也過去了。我便想與你說，”竹生拜托他，“勿要再跟他提起我。他若問起，你只道最近才與我認識，可好？”

    那就是說之前相遇之事，關于界門之事都不能提了。周瑋心念閃動，便明白了。只是竹生和虛景之間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干他的事，竹生又特意拜托，閉緊嘴巴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便應了。

    第二日，竹生牽著喬升的手，來到分處。

    “今日，替你換一個前程?！彼?。

    虛景在正堂接待竹生。竹生道：“望有執事們見證?！碧摼氨阏辛藞淌聜?，聚在正堂。

    竹生看了眼喬升，道：“這孩子是我親人血裔。他的祖父，發現了一條靈脈?！?/br>
    一條靈脈！堂中便響起了倒吸氣的聲音。

    竹生簡單的將喬家之事講了。虛景靜靜聽完，問：“姑娘想要我做什么？”

    竹生微微一笑，取出一塊玉簡，推至虛景身前，道：“這便是靈脈地圖?！?/br>
    “我愿將此靈脈，獻與長天宗?！彼⑿Φ?。

    又是一陣倒吸氣之聲。執事們看竹生的眼神兒都不一樣了。一條靈脈！這是多么巨大的一筆財富！這女子說獻就獻了！

    一條靈脈的利益實在巨大，虛景雖是竹生故人，竹生也不愿冒任何風險。

    她甚至曾經親手斬殺了她孩子的父親，最是知道權力、財富和欲望對人的誘惑有多大。人心，總是易變的。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如此。

    竹生斬了七刀，元壽清理盛日城叛賊余孽，揪出了七刀宮變的同謀。誰也想不到，竟會是已經年過半百的齊國公、內史馮云。

    馮云曾是齊國公主，十幾歲時便親手將自己的國家獻給了竹生。竹生和范翎都很喜歡她。她后來離開父母，來到竹生身邊，一路做到內史，掌書王命，曾與范翎合稱為“帝國雙姝”。

    她雖在盛日城中有自己的宅邸，竹生卻給了她長居宮內的特權。及至后來元壽登基，她終身未嫁，元壽又是她看著長大的，與她十分親近，便許她繼續長居于宮城。

    后來竹生神隱，元壽年輕，作為帝王他太過看重血緣親情。及至杜城老死，范翎失智，定國公趙鋒勢大，當七刀向她遞出橄欖枝的時候，這位曾經的玉云公主終于選擇了聽從自己野心，選擇了倒向定國公。

    及至元壽親自質問她，才知道……看多了竹生在御座上的風姿，這位曾經的齊國公主，不知何時起，有了復國的野心。只是這一次，她不想再做公主，她想做女王。

    趙鋒許了她裂土。

    馮云的最后，求見竹生最后一面。見到竹生果真還活著，甚至重返青春，她淚流滿面，道：“君若長鎮長寧，云安敢生亂心?！?/br>
    竹生淡淡道：“你和范翎合稱帝國雙姝，今日看來，你……不如范翎多矣?！?/br>
    馮云面如死灰。擦去眼淚，三拜之后，自縊而亡。

    竹生獻出靈脈，若無人見證，虛景若起了貪念，只要回去后悄悄弄死喬升，便可將此事瞞下。故竹生才要求執事們來做見證。

    虛景此時亦明白為何竹生要執事們來做見證了。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有些欽佩。易地而處，換成是他，大概也會這么做。

    但他沒有立刻接過那玉簡，而是問道：“姑娘想要什么？”

    竹生直視著他，道：“親傳弟子，最好的供奉?！?/br>
    虛景挑了挑眉，他還未開口，便有一個聲音道：“可?！?/br>
    眾人聞聲望去，沖昕一身青衫，站在門邊。虛景喚了聲“師父”，眾人齊喚“真人”。

    沖昕走進來，看著竹生：“不要長天宗為他家人報仇？”

    竹生淡淡道：“仇這種東西，當然要親手去報?！?/br>
    甄選那日，竹生便自幻陣中看到，刑家的追殺，家人的死亡，已經成了喬升心中最大的恐懼。說不得，或許會成為他修行路上的心障。竹生不知道修士是怎么破除心障，但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克服這份內心恐懼最好的方法，莫過于喬升親手為家人復仇。

    沖昕點點頭，對虛景道：“你收他做徒弟罷?！?/br>
    虛景立身應道：“是?！睏罴в谒幸环蔹c化的恩情，收了這與她有血脈牽扯的孩子，正好了了他一份心愿。

    沖昕看著喬升道：“以后他就是你師父?！?/br>
    喬升十分乖巧，立刻立起身子，磕頭：“師父，師祖?！?/br>
    沖昕點點頭，道：“跟你師父去吧?！?/br>
    虛景知機的道：“與我去跟師兄們熟悉熟悉?！?/br>
    喬升看向竹生，竹生頷首，喬升便跟著虛景去了。眾執事紛紛起身，同去了。堂中轉瞬便只剩下沖昕與竹生二人。

    沖昕走過去，撩起下擺，在竹生身前坐下，與她面對面。兩人四目相望，堂中寂靜無聲。

    許久，沖昕道：“她可有話留給我？”

    竹生搖搖頭。

    沖昕垂下眼眸，道：“給我講講，她過得可好？”

    竹生簡單扼要的道：“很好?！?/br>
    沖昕抬眸看她，她才道：“她在這邊，只是凡人，在那邊，是武者。沒有人可以再欺負她?！?/br>
    在這邊，又是誰欺負了她呢？沖昕的面色變得蒼白。

    不正是……他嗎？

    竹生也趁此機會好好的打量了打量他。和她記憶中的過度白皙比起來，沖昕現在膚色比從前深，以竹生的審美來說，要比從前好看很多。

    也許是因為結嬰的緣故，他眉目間的威儀比從前更盛。

    從前，他也常常一副高冷面孔，但一笑起來，便冰雪消融。那種陽光透窗般的笑容，此時此刻，竹生在他臉上再找不到了。

    竹生看到他抬眸，那雙眸子還是如她記憶中一般，深如寒潭，可見清澈。

    沖昕在竹生的臉上，卻找不到熟悉的感覺。五官相貌雖然肖似，這女子卻沒有半點像楊五的地方。她甚至還不如青君偶爾化形糾纏他時的模樣更接近楊五。

    魅狐有天賦技能，能窺視到一個人心底最喜歡的模樣，青君便能窺到，他心底最喜歡的樣子……便是楊五的模樣。

    但沖昕仔細的凝視竹生的面孔，卻也找不出她有像別人的地方。

    他沉默半晌，問道：“你父親，待她可好?！?/br>
    竹生道：“她不需要別人待她好，她自己便可以很好?！?/br>
    似乎，與他想的不一樣。沖昕微微感到迷茫。在他的心目中，楊五……總是需要被人呵護，小心善待的。

    竹生微微一笑，道：“她執一柄綠刃，縱馬踏平亂世，在凡人界立國稱帝?！?/br>
    竟然是這樣嗎？他的五兒，竟原來能做到這樣？竹生描述的楊五，讓沖昕覺得陌生。

    竹生又道：“她在那里，遇到了與她相知相伴的人，一同走過一生。雖先她而去，也令她無憾?！?/br>
    她果然……愛上了別的人嗎？

    沖昕閉上眼睛。他并不想聽這些。竹生說的，讓他感到苦痛。心中某處，像有什么東西流矢，變得空蕩蕩的。

    他的手在袖中握拳，許久，才慢慢放開。

    他抬眸，打量竹生。這個女子，楊五的孩子，眉間有著與楊五截然不同的氣勢。那是久居上位者才能養出來的氣勢。

    他問：“一年前，星象顯示，有人皇入道，是你？”

    長天宗外務司最后報上來的結果，世間人皇，并無入道者。而那個時間，正是眼前女子穿過界門的時候。如果楊五立國稱帝，竹生便是出生在帝王之家。

    竹生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不由微訝。這個世界經常有一些超越她常識的事情。

    她便道：“母親禪位與我，我也曾為帝?！?/br>
    沖昕點點頭，道：“那便是了?！?/br>
    他看了她一會兒，問道：“你以后，有何打算？”

    竹生驚奇的看著他，道：“自然是修煉了?！?/br>
    沖昕道：“聽說凡人界靈氣稀薄，你如何修煉的？”

    “雖然稀薄，也不是沒有?！敝裆?，“母親當年離開時，拿了你許多靈石，后來都給我用來修煉了?！?/br>
    “原來如此?！睕_昕輕聲道，又抬眸看她，“我跟她的事，你都知道？”

    竹生頓了頓，點頭：“都知道?！?/br>
    沖昕沉默片刻，道：“要不要跟我回長天宗？我們宗門里修煉的條件是極好的，有我在，你無需四處奔波?！?/br>
    竹生覺得可笑。

    她現在不強大，也不富有。但自從她邁過了“不能修煉”的坎，又回到了大九寰，便再沒想過要去依附任何人。

    幾十年的女帝生涯，令她的心性也發生了變化。昔日煉陽峰之事，楊五能忍，但若換成現時的竹生，怕就要玉石俱焚。

    她直接回絕道：“不必了?！?/br>
    不屑和拒絕之意都明白的浮現在眉間，這種神情，沖昕從未在楊五臉上看到過。

    沖昕點點頭，也不強求，手指微動，一張打了他神識烙印的符紙飛到竹生身前。

    “但有事，可以找我?！彼??！澳闶撬暮⒆?，便是我后輩，不管什么事，都可以來找我?！?/br>
    竹生沒有拂他的面子，收下了那張符紙，道：“多謝?！眳s沒有留下自己的神識印記。

    她向沖昕告辭，起身離去。

    沖昕忽然喊住她，問：“這些年，她為何一直不回來？”

    竹生在門口站住，轉頭道：“她一直沒有界石?！?/br>
    “但那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不能修煉?！彼?，“后來我們有了界石，但若非我修煉小成，她也不會再回來這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