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
竹生頷首道:“差不多是那樣罷?!?/br> “后來我也是遇到很多人,遇到很多事,有幾次差點死了,也有完全不想活的時候……總歸是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彼?。 小舟里便響起大妮兒幽幽的聲音,道:“他們沒丟下你,就好……最初的時候,我常常會做夢夢到他們來找我……可我被賣得太遠了,他們不可能找的到我……” 她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說……他們……找過我沒有?” 竹生的聲音低沉卻堅定:“一定找過的。一定的?!?/br> 大妮兒的眼眶濕了。 活了一輩子了,許多許多事都慢慢忘記,幼時的回憶卻越來越清晰。那土坯房子里的矮灶和吱呀吱呀作響的紡車,怎么都忘不了。也曾想過當年要是嫁給獵戶就不用離開父母,可那樣……就遇不到她的道君…… 她嚴厲苛刻的要求喬升不要忘記仇人,寄希望于孫兒能為她的道君復仇??僧斏叩奖M頭時,又后悔自己將仇恨灌輸給這孩子。 “忘了吧……”她流淚看著喬升,“別去殺刑六郎,你好好的活……” 喬升茫然。阿婆一路上日夜讓他記住仇人,讓他記住復仇,怎地忽然又讓他忘記?他到底該何去何從? 大妮兒讓他取出了那片重要的玉簡,親手交給了竹生,道:“地圖在里面。你……你妥善處置。勿要叫人知道,小心懷璧其罪……” 竹生接了。 “求你,給這孩子尋個可靠的宗門,讓他有個依靠,能安穩長大……” 竹生應了。 大妮兒撐了一晚上的這口氣終于xiele。 “你說……凡人和修士……死了以后,去的是同一個地方嗎?” “要是同一個地方,就好了……還能再見到我家道君……” “真幸運……” 晨曦破曉的時候,她合上眼睛,從此再沒睜開。 油盡燈枯。 165 竹生帶著喬升, 尋了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 背山面水的把大妮兒和她的兒子兒媳安葬了。 她將靈力運于指尖, 刻畫石碑的時候, 喬升怯怯的道:“阿婆……祖父稱她‘彤姬’……” 竹生看著石碑, 眉目不動,道:“她姓楊?!?/br> 因為只是“姬”, 所以親生的孫子,也只稱呼她為“阿婆”,不稱呼她為“祖母”。說到底, 還是因為她不是那位道君的道侶的緣故。再寵再愛, 也就只能這樣。 待喬升祭拜完畢,哭了一場。竹生踩著綠刃帶他飛行到最近的城市。在那里, 她把路上用的小舟賣掉。而后,帶著喬升走傳送陣,去了另一個城市。 早在路上,她就注意到了那小舟的船頭,隱蔽處刻著“刑”的上古字,想來是家族的暗記。這種東西留著就是招禍。被她殺死的三人雖然都只是筑基, 但顯然是同一家族的子弟。若是大家族, 不說金丹, 說不定還會有元嬰甚至更高階的修士。 竹生若獨自一人還好說, 但現在她身邊帶了個孩子,這是大妮兒的骨血,萬事還是以安全為重。 喬升看樣子才不過七八歲, 據他自己說,已經開始修煉,但是還未引氣入體成功。因此現在他還只是個凡人,還需要吃喝拉撒,衣食住行。 他們奔波了一日,購買棺木,將幾人下葬,又尋了店鋪賣掉小舟,掩藏行跡。他情緒起伏太大,心力憔悴,到了傍晚,便支撐不住,眼皮一直打架。 竹生便將他抱在懷里。喬升初時拘謹僵硬,手足無措。竹生也不說話,只輕緩的拍他的背心。不多時,喬升就趴在她肩頭睡著了,兩只小手緊緊的摟住她的脖子。 竹生找了家客棧,開間上房,把他輕輕放到榻上,給他蓋上薄被。 坐在榻邊,她取出大妮兒給她的玉簡,輸入靈力,以神識探查。玉簡中的信息是一副地圖,其中有一片地帶,連續點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紅點,連起來如同一條蛇。這就是喬升的祖父,那位喬道君探查出的那條靈脈了。 周瑋帶著竹生掃蕩書鋪的時候,很是掃了些童子啟蒙讀物給她。雖然竹生的內心是抗拒的,但那些啟蒙讀物確實很好的給她掃了盲。她已經知道,靈脈就是產出靈石的礦脈,考慮到靈石同時也是貨幣,這就等同于凡人發現了金礦。會被人覬覦、搶奪,也不難理解。 一位道君尚且因此殞身,喬升這小小童兒更不可能保住這巨大的財富。大妮兒正是明白,才將地圖給了竹生,她將喬升托給了竹生,想來也有以此酬謝之意。 姐妹雖有血緣羈絆,到底自小分離,這份羈絆能令竹生對喬升生出多少情分,似乎都不及實實在在的利益交換更讓大妮兒放心。大妮兒這一生,也是在紅塵中顛簸打滾走過一遭,看得甚是明白。 但從竹生接過那玉簡,應了大妮兒,喬升就成了她的責任。大妮兒的期望,是希望竹生能把他送入一個靠譜的宗門,讓他有師門可以依靠。 這世間的修士,無非三種,宗門、家族和散修。許多家族也會把子弟送入更好的宗門,一方面讓子弟修煉更好的功法,獲得更好的資源,另一方面也通過家族子弟與這些宗門建立聯系,有事發生時便可互為奧援。 最辛苦的就是那些散修。所謂散修,就是沒有家族也進不去宗門的修士。這些修士無依無靠,全靠自己。 喬道君就是一個散修。他有了孩子和孫子,或許百年后也能繁衍出一個家族,可惜卻英年早逝,不能實現這個夢想。也正因為他是沒有背景和靠山的散修,邢家才翻臉無情,欺他至此。 大妮兒看得明白,所以才會期望喬升能找一個門派來依靠。 竹生自己也是一名散修。但她既然應了大妮兒,便決定將這件事挑起來。 只是她對九寰大陸并不熟悉,那些門派說起來,她也就只知道四大宗門。長天宗、盛陽宗、云水門、空禪宗,便是這大陸上最頂尖的宗門了。旁的她不知道,但長天宗是七竅以下者概不收錄的。 她轉頭看了眼喬升,伸手覆在他頭頂,探查了一下,驚訝發現喬升竟然通十一竅。這資質,很不錯了。竹生頓時生出些信心。 她想著先帶喬升去唐城,尋宗門拜師的事,可以咨詢一下周瑋。 正是想什么來什么,心中才念過周瑋的名字,便有一道流光穿過窗縫,進入了房間,停在她面前。那是薄薄的一張符紙,發著微弱的光。竹生感受到了周瑋的神識烙印,這正是她剛剛念起的周瑋給她發的傳音符。 竹生這一年在界門谷已經把常用的基本術法練得熟練,她隨手就在身周布下隔音結界。周瑋的聲音便從符紙上響起:“你現在到哪里了?剛剛長輩們讓我明日動身,跟他們去陌城。長天宗又要招錄新弟子了,我家一堆小家伙,都要去參加選拔。你要是到了唐城,就去我們家報我的名字,我跟我爹娘說好了,有個朋友要上門?!?/br> 長天宗啊…… 這是一個竹生希望能不沾就不沾,能遠離就遠離的地方。但竹生也清楚的記得,那宗門里是怎樣的職司分明,架構嚴整,到處是洞天福地,靈氣濃郁。弟子們不受世俗沾染,心無旁騖的專心修煉。那些人幾十歲了都還能保持著少年般的心性。更不要說那些小毛頭們,離開了父母,在宗門里也能受到妥帖的照顧和教導。 竹生必須得承認,對一個失了怙恃的孩子來說,若要尋一個師門來依靠,這世間怕是沒有能比過長天宗的。 她轉頭看了一眼榻上的喬升。精神和身體的雙重疲倦,使他睡得很沉。他睫毛濃又長,兩個臉蛋睡得紅撲撲,眉目間竟依稀還有著楊家人的模樣。 竹生想起來,楊家的人長得都不難看。說起來竟只有她,因為發育的階段營養不良,竟是全家最丑的一個。還是后來在長天宗,把丹藥當糖豆吃,又被沖禹強行催長,誤打誤撞的令本來沒有發育好的骨頭竟重新發育好了。 竹生轉回頭,心里已經做出了決定。不管她自己跟長天宗有怎么樣的恩怨,她既然應了大妮兒,現在最好的機會在眼前,她不會放棄為喬升爭取。 她取出一張傳書符,給周瑋寫了封信,告知他自己尋到了親人的血裔,也想送那孩子去參加長天宗的招錄,又向他詢問具體相關的事宜。 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周瑋的回信,聲音歡快:“那我們就陌城見啦!”周瑋也不藏私,巴拉巴拉的把他知道的絮絮叨叨的跟竹生講了一遍。 喬升頭一日太過疲累,第二日醒來時,發現太陽已經很高,他顯然起得太晚了,便頗是惴惴不安。 竹生坐在窗邊看書,見他醒來,溫聲道:“你醒了?餓不餓,來吃飯?!?/br> 她取出一只食盒,揭開蓋子,早先準備好的早飯還熱騰騰的。那只食盒還是長天宗煉陽峰上的食盒,內里刻著保溫保鮮的符文,也不知道是哪一年隨手放進臂釧里,就忘了取出來。后來竹生在凡人界閉關修煉,有時候覺得無聊了也會清點一下空間中的物品,才瞧見這只食盒。幾十年了,也不腐不壞,長天宗出品的東西,質量都相當過關。 她表情不多,但聲音平和,且眉眼間與大妮兒有幾分相似,喬升的心就平靜下來。 他雖是孩子,但祖父是位金丹道君,還是位頗有身家的器師,他的身邊也早早就配有滴血認主的儲物法寶,還是他祖父親手煉制的。就系在他的腰間,那外形花紋,一看就是孩童隨身裝糖果的錦囊。他自其中取出齒木牙粉,左右看看,竹生手指一搓,便給他凝出個水球漂浮在眼前。 喬升赧然道:“謝謝姨婆?!北憔椭撬蛳词?,才坐到竹生身邊,用了早飯。小小年紀,教養倒是不錯。 竹生心中暗暗點頭。 待喬升用完早飯,她問了問,知道喬升今年將將八歲。她記得長天宗招收弟子,多在五到十歲之間,年紀再大的,除非像徐壽那樣資質特別好的,否則通常是不予考慮的。喬升無論是年紀還是靈竅,都正符合條件。 竹生看著這孩子。先是失去祖父,而后一夜之間失去了全部的親人,喬升年紀還小,卻沉默安靜,有了些早熟的跡象??偸悄ルy比幸福更能催人長大。 對這樣早熟的孩子,竹生更愿意跟他們把事情交代清楚,而不是哄著騙著。 “你阿婆將你托給我,希冀我能為你找一可靠宗門拜師,讓你以后有師門可倚靠,你知道吧?”她道。 竹生和大妮的對話喬升都旁聽了。有些聽不懂,聽懂了的的那些都記住了。他便點點頭。 竹生道:“你可知道長天宗?” “天下第一宗?!眴躺患偎妓鞯拇鸬?,頓了頓,看了眼竹生,補充道,“祖父十分向往。以前常常說起,待我到了年紀,要送我去參加長天宗的甄選?!?/br> 由他這回答,便可知喬道君的態度,與竹生的想法不謀而合。想來這些做長輩的,對晚輩期許的心,總是一樣的。長天宗一招錄弟子,周家也忙不迭的組織家中適齡子弟去參選,興師動眾。 竹生便告訴喬升:“也是巧,長天宗今年要招錄新弟子。我打算帶你去試試?!?/br> 喬升沒說話,但眼中現出猶疑之色。 竹生看著他,溫聲道:“你有話就說?!?/br> 喬升垂頭,低聲道:“我、我不想和姨婆分開……” 他失去親人,面對不熟悉的“五姨婆”,拘謹不安。但驟然聽到可能要離開已經相處了兩日的竹生,去更加陌生的長天宗,竹生就被比成了親近的人。 竹生摸摸他的頭,道:“你得明白,我亦是散修,也沒有足夠好的功法給你修煉。我們能在外面買到的那些,若你祖父還在,也必然是看不入眼的。故此你阿婆才希望你能尋一宗門,拜師入門。一方面是為了功法,另一方面……” 她頓了頓,平靜的道:“你也是經歷了生死的,須知人生在世,不由己之時、之事常有。我同你一樣孑然一身,今日與你相伴,明日或許便也客死荒野,若那樣,你又變成孑然一身,無所依從。但你若拜入宗門,上有師尊,下有同門師兄弟。行走在外,有宗門照應,便大不相同。比起和我在一起,對你來說,這才是更好的選擇。我是你長輩,須得讓你明白怎么樣作出更好的選擇。你年紀還小,這個選擇,眼下我替你做了?!?/br> 雖是替喬升做了決定,卻也將前因后果各種考慮都明白的給他講清楚。喬升聽懂了,心里便能明白竹生是真的為他好。 這男孩子抿抿嘴唇,道:“都聽姨婆的?!?/br> 此處到陌城,超過了短途傳送陣的距離,這城池里又沒有長途傳送陣,竹生仔細研究了輿圖,確認他們得在中途周轉一次。兩人溝通好,竹生便帶喬升出門。 誰知一出客棧門,便看到大街上人們呼啦啦的朝一個方向跑。這些跑的人多是凡人和煉氣境的修士。也有許多筑基修士,踩著飛行法寶,貼著地面“滑行”,求個快,只是不敢飛高。 客棧一個伙計,站在大門臺階上,眼巴巴的向那邊望。 竹生走過去問他:“出了什么事?” 那伙計興奮的道:“雷家出事了!我剛才聽說是家族上下,叫人給挑了!” 見竹生露出不解神情,那伙計“嗐”了一聲,道:“姑娘你一看就不是本地人??!雷家,就是此城城主!” 竹生微詫,道:“城主家被滅族,大家都很高興嗎?”她之所見,街上那些人,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多少都是帶著興奮和高興的神情。 “當然了!”伙計磨牙道,“雷家據此城已經快三百年了,干了多少壞事!總算是有人來收拾他們了!哎,姑娘你不去看看嗎?”掌柜的和旁人都去了,偏這伙計被指了留下看店,郁悶得不行。 竹生抱起喬升,道:“我們去看看?!?/br> 她祭出綠刃踏了上去。適才見許多修士明明腳踏飛劍,卻都貼著地面滑行。竹生雖不知道緣由,卻有樣學樣的也離地半尺,貼著地面飛。 竹生不知道,這其實是因為大家都聽說了前面有高階修士,這才都不敢飛高,以示敬畏。幸好這樣,綠刃這碧綠碧綠的顏色,才沒那么顯眼。 當竹生抱著喬升到達城中廣場的時候,已經去得晚了。她收起綠刃落地,前面烏泱泱的都是修士,遮住了視線。但她注意到,縱然如此,很多人寧可踮起腳尖,也不放出神識探查。竹生便也收斂神識,張目望去。 人群中心忽然像是喝彩聲。細聽,很多人大喊:“多謝真人為民除害!” 緊跟著,她看到一個青衫男子升空。那男子背對著她,身形頎長,寬闊袍袖飄動,風姿秀逸??茨潜秤氨阕屓擞X得,若轉過身來,該當是個姿容俊美之人。 可惜那人一直沒轉身,直直向上升空。半空之中,停著一輛寶蓋華車,拉車的雙頭犀獸,極是少見。 竹生見到那車,不由微微蹙眉,總覺得……在哪里見過。 及至那寶車珠簾撩起,一個體態玲瓏的女子踏空走到飛到半空的青衫男子身邊,同他說話,竹生瞳孔驟縮! 從地面仰望,能看到那女子穿著華麗繁復的衫裙,妖嬈美艷之感隔得這么遠也撲面而來。然那女子卻沒有梳發髻,一頭青灰色的長發,瀑布一般垂在身后,在陽光下閃動著不一樣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