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時間忽忽便又過去數年。此時此刻,正是竹生在書房中小寐,夢見了沖昕之時。 竹生醒來只覺莫名,不知為何會夢見淡忘已久之人。實則修士不會無端發夢,必有其因果關聯。 此時,在沖昕的乾坤小天地里,正有一只疾風狼在破境。 疾風狼是高等靈獸,天賦種族。但灰灰還年輕,以一般疾風狼的年紀來說,離破境還差些年份。 但灰灰很幸運,被沖昕帶進了他的乾坤小天地中。這里靈氣濃郁,倍于外界?;一页扇绽锸抄偣?,飲靈湖水,嘴已經刁得連下品靈石都看不上了。 這樣得天獨厚的環境,他若是還同別的疾風狼一樣拖得許久才破境,才真個是沒道理。 沖昕坐在湖邊,聽到那一聲遙遠處傳來的狼嚎,睜開了眼睛。 瓊花的花瓣落在了他的肩頭。這青年依舊俊秀如月,清朗如山,模樣和三十年前沒有絲毫的變化。歲月仿佛不曾在他身上流動過。 灰灰得以進境,她若還在,一定會很高興,他想。 歲月不曾改變他的容顏,亦不曾改變他的思念。一如竹生告訴范深的那樣,時間的流動,對凡人和修士,根本意義不同。 天邊出現一個黑點。沖昕凝望著那黑點,看著他踏著罡風,轉瞬間就來到了跟前。三十年的時間,灰灰體型長大了不少,看起來愈發的雄壯矯健,威風堂堂。 沖昕沒有開口,只拿眼睛注視著他,等著這頭疾風狼開口,吐出他狼生中的第一句人言。便是沖昕,也忍不住有些好奇,灰灰第一句人言究竟會說什么。 他萬萬料不到,灰灰四爪落地,站在他面前,口吐的第一句人言竟是—— “她沒死?!?/br> “還活著?!?/br> “我說的是楊姬?!?/br> 遠處,驟然炸響驚雷,將一座險峻山峰劈得四分五裂。巨石墜落,揚起了巨大的煙塵。 145 “你說什么?”年輕的道君注目凝視著這只陪伴了他三十年的疾風狼, 緩緩道:“再說一遍?!?/br> 灰灰大大的琥珀色的眼瞳望著沖昕, 道:“楊姬還活著?!?/br> 沖昕盯著他:“你如何知道?” 灰灰想起來, 楊五曾要他替她保守她的小秘密, 不叫沖昕知道她有神識之事。便道:“她從古書中學得一殘契, 不需靈力,也可以與靈獸節契。她若死了, 此契當破??赡瞧跫s一直還在,我依然是她的契約靈獸,可知, 她還活在什么地方?!?/br> 沖昕不再說話, 望著遠方。許久之后,他平靜的道:“如此, 當去尋她。準備準備,我們出關吧?!?/br> 他說“準備準備”,便閉上了眼睛。 碧藍高遠的晴空中,開始有了風。風卷云流,漸成漩渦。整個乾坤小天地的靈力旋轉奔騰著,向沖昕趺坐之地涌來。 灰灰又驚又喜, 趕忙在一旁坐好, 瘋了一般的修煉起來, 唯恐浪費一點靈氣。 這一日, 長天宗一如往常一般平靜安詳,直到天邊有祥云凝聚。 “這是誰要破境了?” “哪位峰主嗎?” “金丹?元嬰?” “煉陽峰!是煉陽峰主!” “沖昕道君?他、他年歲尚不到花甲吧?” 徐壽和蘇蓉牽著手站在峰上,仰頭望著頭頂正上方的紫色祥云, 相顧失色。 “師父這就要結嬰了?”徐壽震驚?!八呀浧屏饲殛P?” 蘇蓉垂下頭,黯然道:“或許吧。畢竟已經三十年了,楊姬都死了那么久了……” 兩人心意相通,都覺得沖昕……也是時候該忘記楊姬了。 徐壽望著那祥云變幻無形,目光愈來愈專注,許多修煉中的困惑在那變幻中有了領悟。他忽而盤膝趺坐,修煉了起來,竟也有了破境之兆。 蘇蓉大驚,祭出飛劍,急急地飛去通知籍簿司和教務司去了。 自沖昕閉關后,徐壽一邊嚴厲鞭策督導,一邊用丹藥靈石往她身上堆,竟也生生推得蘇蓉在三十歲前筑了基。三十年過去,蘇蓉的生身父母已經相繼去世,兄弟姐妹各自安家,她的塵緣已經斬斷,想回俗世的念想終成了竹籃打水。 她最終是放棄了那個念頭,留在了徐壽身邊。她已經是內門弟子,按理當搬離煉陽峰。只是煉陽峰主還在閉關,她的情郎是煉陽峰能做主的親傳弟子,誰又會多事來管她。弟子們領執役、執事本就是為了生活和修煉所需,并非強迫。內務司也就對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進境的天象乃是上蒼在借此傳遞道法真意,每每都會有人藉此獲得領悟、突破。是以通常修士若有幸遇到,都會專注觀摩,認真領悟。只是外間多兇險,散修們為了安全,都恨不得躲到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去偷偷破境。也就只有長天宗這樣的大宗門,弟子們才能這樣隔個二三十年,便集體觀摩一回天象,還習以為常。 沖昕的嫡系同門,證道峰主,旃云峰主,觀壁峰主,亦都在觀看這天象。這幾年不曾露出過笑容的掌門真君沖祁,冷峻的臉上終于難得有了笑意。 紫色祥云于天象中最是珍貴難得,沖昕結嬰的天象更是變幻得讓人如癡如醉。長天宗許多弟子都有所感悟,當場開始筑基的就有不下十個。一時間,籍簿司和教務司的人忙得焦頭爛額,不得不向其他司處借調人手。 蘇蓉竟沒能從教務司請來人手為徐壽護法。概因教務司的掌司一聽是煉陽峰主的親傳弟子,就擺手道:“這個不用擔心。觀自家師尊的天象而得悟破境,這是受了師尊的庇蔭啊。必會順順當當的?!毕日{人手去給旁的人護法去了。 蘇蓉也知道這個說法,但真遇到還是惴惴不安。待想回去,祥云已經成勢,煉陽峰被籠罩在其下,已經回不去。蘇蓉只得尋個就近的峰頭,暫時待著。倒不擔心那位天才的道君,只滿心擔心自己的情郎。 當年沖祁煉神還虛,天象也不過維持了一夜。沖昕結嬰,紫色祥云的天象足足維持了三天才消退。天象散了,云卻沒散,只褪作了緋紅色的三兩朵,依舊在煉陽峰上盤旋。 “咦!這是?” 有人注意到這異像,細看之下,驚訝道:“師徒聯境了?” 這是受了傳承的弟子,受師父的庇蔭,借著師父破境之機,同時破境。此事不常有,一有便是吉事。在重視傳承的宗門看來,是宗門昌盛的吉兆。 這一回,不僅長天宗出了一位年輕得令人咋舌的元嬰真人,還出現了師徒聯境的吉事,長天宗上下,俱是一派喜氣洋洋。 天象散去,大家都屏息等待。 煉陽峰上,光禿禿的崖壁變幻伸展,再次出現了斗拱飛檐,沖昕的洞府自異度空間回歸煉陽峰。朱漆大門洞開,黑色絲履先踏了出來,毛茸茸的狼爪緊隨其后。 一道威壓以煉陽峰為中心,倏地擴散開來。 眾人迎接了這沖擊。大批低階弟子都感覺那一瞬心臟仿佛停止了跳動。許多峰主都心下凜然。 這……只是元嬰? 威壓一過,蘇蓉便想回去煉陽峰,不料已有結界將徐壽所在之地籠罩,她只得在結界之外遠觀。但知道這結界是沖昕所設,倒是心安了許多。 隔著結界,隱約看到里面兩個人影。沖昕站在徐壽身邊,像是在說著什么。蘇蓉知道這是沖昕作為師父,在指點徐壽。 等看到沖昕沒有離去,而是在徐壽身邊席地而坐,蘇蓉徹底放下心來了。 到這時,才有時間和心情去想別的。 她的情郎即將成為一位金丹道君了。而她呢?筑基便似乎已經將她這一生的好運和精力都耗盡了。即便徐壽成了金丹道君,也不會再有能力像推她筑基那樣,推她去結丹。 兩個人的生命,在這里便要拉開巨大的差距。 正因為這種情況,大宗門才更推崇那些有望結丹的弟子,在金丹境之后再結道侶。 蘇蓉站在結界外,望著隔絕了兩個人的光罩,默默不語。 沖昕原想出關便去尋楊五,不想踏出洞府就察覺出徐壽在沖境。結丹豈是小事,多少人結丹不成,連神臺都碎裂了,直接殞命。 這是他的親傳弟子,他不能置之不理,只能留下為徐壽護法。 沖琳三個月結成金丹,是因為她乃是修為復位。徐壽是正常結丹,可做不到這么快。從有了破境之兆,到金丹結成,徐壽足足用了八個月的時間。 待到金丹結成,徐壽終于睜開眼睛,這個侯府公子出身的男子,看起來比從前更年輕了。自幼養成的貴氣,和高階修士的氣息融合在一起,自然而然有了自己的威儀。 “多謝師父。恭喜師父?!彼媛缎θ?,躬身向沖昕行禮。 沖昕頷首,道:“你自去籍簿司登記吧,我還有事?!?/br> 說罷,便踏劍而去。令徐壽微微茫然。 半空中人來人往,各種騎獸和飛行法器,像是在辦什么慶典一般。 沖昕無心去關心這些,他原想去證道峰,不想才升上高空,遠處觀壁峰便升起一道熟悉的氣息。沖昕劍尖一轉,便朝著觀壁峰去了。瞬息間便已經在沖琳的洞府中落了地。 “師姐?”他喚道。 坐在山河盤后的年輕女子抬起頭,對他微笑。臉孔是陌生的,氣息是熟悉的。不是旁人,正是三十多年前兵解轉世的沖琳。 沖琳照顧著他長大,對沖昕來說,是亦姐亦母??吹剿桨矚w來,沖昕發自內心的歡喜。 但當他坐在了沖琳面前,沖琳慈母般輕撫他面孔的時候,他卻陡然心酸。 倘若那時,師姐還在,想來楊姬……絕不會遭遇那樣的命運吧?他想。 沖琳像是聽到了他的心聲一般,輕嘆口氣,道:“楊姬的事我知道了?!彼切掭喕氐?,掌命線的人,她不會說什么“如果”、“假若”,一切的一切,都在命線之中,早就注定。 靜謐的洞室中,師姐弟進行了一場對話。 “原以為她是你的情劫,如今看來也錯了?!睕_琳道,“你師兄也知道錯了,只是你的事……容不得一點差錯。他是寧可錯殺,也不肯放過的?!?/br> 沖琳說完,心中忽然微怔。她如何,就將師兄形容成了這樣的人呢?她心中微微的感到不安。 她頓了頓,道:“只可惜了那孩子……” “她沒死?!睕_昕打斷了她。 沖琳愕然。 沖昕將灰灰之事告訴了沖琳。 “原來如此。如此最好?!睕_琳道。人都有立場,縱然她不能認同沖祁和沖禹的行事,但這兩人與她天然親近,她自是希望楊五這樣的背負功德者能不死,如此她的師兄師弟便不會遭受天道的懲罰了。 “那你……”她看著沖昕。 沖昕平靜的道:“我去尋她?!?/br> 沖琳沉默了很久。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十年,于他們,不過彈指一揮間,可楊五卻是凡人,一生短如流星。 “她即便還活著,也已經是雞皮鶴發了?!睕_琳將現實擺在他眼前。 “那沒關系?!睕_昕說,“她只要還活著就好。等我找到她,把她帶回來,讓她在這里安享晚年?!?/br> “她若不想回來呢?她一個凡人,勢必會留戀紅塵?!?/br> “那也沒關系,我可以留下陪她。她壽數如此短暫,最多不過再二三十年的功夫。于我們,就當是閉了一次關?!?/br> “她若不想你陪他呢?她紅塵打滾幾十年,于你不過閉一次關的時間,于她已經是一生。你怎么知道她心里還有你,你怎么能保證她不會愛上別人?” 這一次,沖昕沉默了。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道:“她若在我身邊,我必不許她歡喜旁的人。但她不在我身邊,我沒能護住她。倘有什么人,能護著她,讓她有枝可依,給她安寧生活,她心中歡喜那人,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