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待回到城主府,見過范深。范深驚嘆于他的成長,他亦是看出了范深的不同。 他自是知道范深滿腹經綸,胸有溝壑。但過去,這個男人是溫和儒雅,深藏不露的?,F在或許是有了展露才華的舞臺,他的抱負也不再隱藏,目光深邃,眉間風華盡展。 待商量起如何安置他帶回來的人和糧食,范深道:“糧食我直接收進公倉。至于人,你等竹生回來,她來做決定?!?/br> 聽到竹生的名字,七刀的眼睛就很明亮:“jiejie呢?” 竹生這一路走來,從小姑娘,到竹生姑娘,到姑娘,到城守大人,到竹娘子。旁人對她的稱呼一直在不斷的變化,只有七刀,堅持稱呼她為“jiejie”。 這大約就是被馴服的,對馴服者天然的敬畏和親近。 范深的眼中就有了笑意,道:“澎水上凍了,她帶人去試驗踏冰渡河去了,我得了你要回的消息,已經派人去請她了。你且先去洗漱休息,待她回來了,我使人喚你?!?/br> 七刀帶人一路趕路,他年紀小,倒還沒生出胡子來。但風塵仆仆,確實有些不修邊幅。聞言便回自己的住處洗漱去了。 天快黑的時候,竹生終于回來了。 第88章 088 七刀哪里用范深使人喚他, 他自己便使了人去前面盯著,竹生一回來, 他便知道了。 這么冷的天,竹生只穿著薄襖,外面罩著皮甲。她一邊在跟身邊的人說著什么, 一邊解披風, 露出窈窕身形。 七刀在外面浪跡一年,也經歷了不少風浪,可此時遠遠看見竹生,仍然是禁不住的緊張。 他做的算是好嗎?夠了嗎?達到她的期望了嗎? 七刀手心冒汗, 緊張的喊了聲:“jiejie!” 竹生忽然聽到一個難聽的聲音喊“jiejie”,倏地轉頭。 冬日里天黑得早,院中已經掌了燈。燈火下,一個少年立在階下望著她。黑黝黝的眼睛, 鼻梁挺拔,眉目間已經完全脫去了孩子的模樣。 范深亦出迎,他站在穿堂的階上,親眼看到那少年一身的銳利,在見到竹生的時候,盡數收斂了起來。 他便止步在那里,沒有上前。 竹生就是因為七刀才提前回來。此時見到他, 她忍不住莞爾一笑,道:“開始變聲了?” 她步下臺階,抬手想拍拍七刀的肩膀, 才發現他竟然已經長得比她還高了。 竹生常常修煉,有時候會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速,此時才驚覺一年的時光已經過去,足夠讓一個孩子長成一個少年,讓一個少年被磨礪得如同出鞘的寶刀。 七刀再怎么收斂,竹生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掩不住的鋒芒。 她到底會帶著這個孩子向什么方向成長呢,她忍不住想。 她的手已經伸出,最后還是落在了七刀的肩膀上。七刀的肩膀已經比她的更高,而且寬闊、結實。 “你做的很好,辛苦了?!彼?。 她的肯定和稱贊,對七刀來說如同珍寶。少年的眼睛便驟然放出光芒,明亮璀璨。 這一年的疲勞與辛苦,在戰亂中掙扎,在刀尖上跳舞,有了竹生這一句,便都值得了。 范深止步在穿堂,給了七刀足夠的時間,才走下臺階,笑道:“外面這么冷,別傻站著了。已叫廚房備了席,晚上給小七接風?!?/br> 竹生笑道:“待我去換身衣服?!?/br> 二人便與竹生分開,先行去宴息廳等她。 席上并無外人。翎娘、阿城都是剛下了值,換過家常衣裳,直接就先去宴息廳等著。 見了七刀,阿城直接就撲上去勒住他脖子。 “好啊你!聽說拉回來二百來人?厲害了你!” 七刀咧開嘴笑。 翎娘都溫聲對他點頭,道:“辛苦了?!?/br> 翎娘以書吏的身份跟在范深身邊,實則做的事情比尋常書吏多得多。澎城的政策、條例和各種數據皆在她心中。七刀為澎城的人口增加做了多大的貢獻,她心里最清楚。 翎娘素來待七刀都冷淡,她的態度的變化讓七刀深刻的明白,自己這一年來做的事絕對是有價值的。 這價值,是他這個人自身的價值。足以讓別人正眼看他,溫柔待他。 七刀的情緒便控制不住的,從一雙明亮的眼睛中流露出來。 竹生曾對翎娘說“不管他出身,只看他將來”。翎娘看著這少年眼睛中掩不住的激動情緒,覺得自己過去或許是真的,對他偏見太過。 或許她應該對這少年更好一些,翎娘想。 時光飛逝,一轉眼五年多的光陰便流過去了。七刀都已經從一個狡黠的兒童,變成了一個壯實的少年。她也早不是天真柔弱的小姑娘了,有些仇恨和遷怒或許真的該放下。 這少年和他們一路行來,救過她的父親,以生命衛護過同伴。這樣的七刀,值得他們視之為家人、同伴。 竹生動作很快,沒讓他們等多久就現身了。 她凈過面,重梳過頭發,不施脂粉,穿著身家常的衣裙便來了。她甚至梳了發髻,用了根素雅的發簪。 七刀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竹生,一時呆住了。 從他認識竹生之后,直到他離開澎城之前,竹生都更慣于穿著便于行動的勁裝。他也根本沒見過她梳發髻。為了便于行動,她總是把一頭烏黑的長發,在腦后編成發辮,垂在肩頭。 以至于在他們占有了澎城之后,澎城的未婚女子都開始模仿竹生,梳這種簡單利落的發辮了。一時蔚為風潮。 竹生這種著裝上的改變,讓七刀讀懂了澎城已盡在竹生的掌握之中。且澎城作為他們的根基,此時必定是一種安穩的狀態。 所以竹生才能這樣放松的打扮起自己。 竹生已經十八歲,作為女人的她,已經完全成熟。七刀還不懂竹生身上這種風情,他只是覺得此時的竹生與以往他記憶中手持綠刃的竹生很不一樣。不知怎么的,他就有點兒不太敢看她。 這頓飯說是給七刀接風,實則形同家宴。 這幾個人一路同行相伴,已經習慣了彼此的存在,也找到了每個人的位置。 這一頓飯吃得輕松。飯后,他們移步到竹生的書房。中間的長桌上鋪著邯國輿圖。七刀的手指在輿圖上移動,給竹生他們講解豐軍的行進路線。 “從這里到這里,中間繞過了一些小城,并不費力去打?!逼叩兜?,“但我知道已經有兩座城主動開門投降了。這座城的城守倒是個硬骨頭,一直拒不開城。豐軍也沒奈何他。不過這里是產糧之地,大家都說城里的存糧一定豐厚,足可以吃好幾年,城守才會這么硬氣?!?/br> “很多地方都亂了,有些老百姓過不下去,揭竿而起。這座城……”他手指點住地圖上的某一座城道,“城守是方家的人,這個家伙刮地皮刮得太厲害了,據說稅賦和物價高高得連城守府的書吏們都吃不起飯了?!?/br> “有個書吏喚作包秀的,他的孩子生病無錢醫治,拖得重了,沒能救回來死掉了。這包秀以要私告某官為名,騙得姓方的摒退左右單獨見他。他以一柄裁紙的竹刀刺穿了那人的脖子,盜取了城守印信。帶人騙開了城中的糧倉,開倉放糧?!?/br> “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拉起了幾十個人的隊伍,正被方家的家兵追殺。我們算是救了他一回。我回來的時候聽說他已經立了寨子,號稱是有兩千人。但實際上,我估計能戰的超不過三百人,其他那些都是廢物,真一對陣,只能當刀靶子?!?/br> 說白了,就是裹挾??粗硕?,絕大多數是炮灰。 竹生一直安靜的聽,到這時才插嘴問:“他靠什么補給?拿什么養活這些人?” 七刀頓了頓才道:“主要靠搶?!?/br> 他解釋道:“主要搶豐軍軍的糧草,邯軍的也搶,也搶商人的隊伍。但包秀這人有規矩,他不許手下搶當地良民?!?/br> 竹生眉眼不動,道:“那就是匪?” 七刀一僵。 竹生抬眼:“你跟他很熟?” 七刀不敢回避,道:“我們聯手過幾次。搶過豐軍,也搶過別的人?!焙诔院?。 在某些事上,七刀的確是很有天賦和能力的一個人。他似乎天生就該握刀。竹生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七刀背心微汗,拿不準這些事是不是犯了竹生的忌諱。 他補充道:“他這個人,人還是不錯的?!?/br> 見屋中幾雙眼睛都盯著他,他硬著頭皮說:“有一次我們喝酒,他喝醉了大哭。他也是被逼上這條路的,一開始只是一時義憤,沒想到后來走到這里,他也是身不由己。他說他現在拖家帶口兩千多人。要養活這些人,他也是心力憔悴,已經有些撐不住了?!?/br> 他沒敢說姓包的拉著他想跟他結拜,還想讓他留在那里,把一攤子事兒都交給他。只道:“他聽說我在收攏流民,想讓我把他的人都帶走。但他的人太多了,一起走的話動靜太大,我沒讓他立即就動,我跟他說我先回來看看情況。jiejie,咱們這里還收得下這兩千人嗎?” 竹生沒說話,阿城已經搶著道:“收得下,怎么會收不下!新寨還空著,就等著往里填人呢!” 竹生便去看翎娘。澎城各種數據翎娘了然于胸,聞言喜道:“兩千人!哪怕三分之二都是婦孺,也還得有六七百男人。若是有三百能戰的,那就是三百全現成的兵??!” 更何況在竹生推行的種種新政之下,婦女孩子也都可以工作,不會浪費任何勞動力。 七刀聞言,才松了一口氣。 “涪城已經失守了?!彼又v,“豐軍兵分兩路,分別朝赫明和安州去了。豐軍號稱十萬大軍,我認識一個瘸子叫馬有福的。他是行伍出身。他說那都是吹出來的,充其量有個六萬人就不錯了?!?/br> 他猶豫了一下,又道:“馬有福說,他懷疑涪城現在是空城,留守的士兵最多不超過五千。他說,要是能給他個五千人,他說不定能趁現在把涪城拿下?!?/br> 書房中忽然靜了下來。 七刀沉默了一會兒,大著膽子問:“jiejie,現在咱們手里的到底有多少人?” 第89章 089 竹生沒有立即回答。這一次翎娘也沒有說話, 大家只安靜的看著竹生。 竹生的手指輕扣桌面,發出緩慢的“篤, 篤,篤”的聲音。過了片刻,她才開口。 “滿打滿算, 三千人?!彼? “包括了堡兵、守軍和預備役?!?/br> 七刀面露喜色。這個數字,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F在的澎城,比起他們剛接手的時候,已經仿佛脫胎換骨一般。 但以這個數字, 想去從豐軍手里搶奪涪城,就太過異想天開。 “像包秀這樣人,還多嗎?”竹生問。 “多?!逼叩洞鸬?,“從涪城到這里, 一路上凈是。最大的幾股,包秀,馬瘸子,諸磊。我都見過。其他小股的,就太多了?!?/br>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在輿圖上指著,大致示意這些勢力的方位。這些人里勢力最大的是諸磊, 他占據了一座小城。這人原是個游俠兒,趁亂而起,竟成一方勢力。 “我和包秀一起搶過他兩回。他名聲不好, 傳說他嗜食人rou,尤喜小兒嫩rou。外面人都叫他魔王將軍?!?/br> 竹生盯著那地圖上的代表城池幾個黑點,大城就大一些,小城就小一些。 “涪城還不是我們能想的?!敝裆f?!熬退阋粫r趁巧拿下,也未必能穩得住。涪城離我們太遠,我們孤懸在外,沒有根基。豐軍數萬大軍,我們還不能強行去引起他們的注意。不管是豐軍也好,邯軍也好,最好……都不要注意到我們?!?/br> 竹生這樣說,翎娘和阿城發熱的腦子就清醒了許多。就在剛才,七刀說的那些話,不知怎地就讓人生出野望。仿佛看到前方大門敞開,寶藏閃爍光芒。但他們也知道那光芒之下隱藏著危險。所以他們內心中既蠢蠢欲動,又猶疑不安,非常希望有人能替他們做出決定來。 當竹生做出保守的,放棄的決定時。他們兩個說不出來內心的感受,似乎有些失望,有些遺憾,卻同時又感到松了口氣,似乎感到不必去承擔那責任。 這就是為什么大多數人總是需要有一個“別人”來做決定,來當這個頭狼。 范深望著竹生的側臉。 在竹生的這個年紀,能夠不為眼前的成績所迷惑,能夠不沖動,不冒進,穩打穩扎,她沉穩得簡直不像個年輕人。 但范深懂她。這個姑娘從來都不是因為個人的野心才走到今天。若不是形勢所迫,若不是不能置之不理、獨善其身,她早就快意天涯了。 她被形勢推動著,成了領頭的那個人,卻從來沒忘記自己這么做的初衷。她的城和她的人的安危,要比擴張自己的勢力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