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竹生和她的人到達澎城的時候,城已經破了。 似這等破城,總是脫不了火光和血光。殺人便罷了,竹生其實一直不懂人類在作出這種行為的時候,為什么總是愛放火。 竹生是為了解救范深而來,到了這里,卻深刻體會到什么叫形勢不由人。首先一個,她不知道范深在哪里,再一個,這種情況下,讓她看到不管,她也做不到。 其實城破,于城中人是最糟的情況,于竹生卻未必。 若她趕到這里,遇到的是城池攻防戰,情形會怎么樣,真的很難說。她的一百人看似整齊強壯,實則他們在握刀之前,都是只摸過鋤頭的農民。若遇到大規模的正式戰場,反應如何難以預料。 但竹生趕到時,直接跳過了攻城,進入了巷戰的階段。敵人人數不知多少的士兵,由整化零,分散在了城里。這對竹生的人來說,便打心底大大的松了一口氣。 在這種情況下,竹生個人的武力,也可以最大程度得以發揮。她雖強,卻沒強到逆天。敵人人數足夠多,照樣能一刀一刀磨死她。 小吳今年才十五。他十三歲就做了澎城的守門兵丁。他爺爺、他爹爹都是澎城的守門兵,兩年前,他爹酒醉摔進溝里跌死了,十三歲的他,沒爹沒娘。他爹的老上司憐憫他,便讓他頂了他爹的缺,也成了一個守門兵。 澎城雖是小城,卻也有許多年的底子。小吳的身上也穿著皮甲,但他胳膊和腿上都挨了刀,流了許多血,力氣也漸漸使不上來了。 當豐人的刀高高舉起,就要向他砍下的時候。小吳的心里,除了絕望,還有后悔。 他后悔不該請了媒人去向隔壁街的二丫提親。他們半個月前才定親,今日他便死在這里,二丫定會被別人說克夫,日后嫁人就難了……想到二丫可能會嫁給別人,他就難過,但想到二丫可能會因此嫁不出去,他就更難過。 那一瞬間,他閉目等死,腦海卻想到了無數的未來。那些未來里都有二丫。 可惜…… …… …… 咦? 小吳滿頭滿臉被濺得都是血,他睜開眼睛,看到那原本要劈死他的豐國兵,已經被人劈成了兩半! 那尸體還立著沒倒,情形可怖,但小吳這些天看多了死人,絲毫無懼。他只是望著那柄劈開了那人的刀發呆。 那是一柄什么刀???從沒見過這樣的!比他的刀長,比他的刀寛,最不可思議的是,那刀竟然是綠色的,太陽底下綠光瑩瑩,好似竟是碧玉雕成的一樣。 那拿刀的人也稀奇。擁有這樣的斬殺之力的人,竟然不是什么彪形大漢,而是一個粗布衣衫的少女。她雖然穿著粗布的男裝,但長著那樣一張精致的臉,斷不會有人把她誤當成男孩子的。 可這樣一個美麗少女,如何、如何能切冬瓜一樣就將人輕易切開呢? 小吳還在發懵,竹生已經抓住他肩頭衣衫將他從地上提溜了起來。 “城守府在哪里?”她問道。 “???”小吳死里逃生,腦袋還在發暈,昏昏的一指,“那、那邊!” 竹生放開他,對身邊人說:“給他喝藥水!” 立即有人解下水囊,捏住小吳下巴就灌了他幾口。小吳被嗆得咳嗽,可是咳嗽完了,卻發覺身上有了力氣。低頭看,傷口還在疼,可血已經止了。這藥水真好使! 再抬頭,那用綠刀的姑娘已經不見了,她的人也都跟著她走了。小吳一個激靈,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刀,撒丫子就追了過去。 敵人化整為零,正好讓竹生各個擊破。 正規軍隊行止有規矩,即便是分散開,也是慣于一伍一什的行動。直面十個或者二十個人,對竹生來說,相當輕松,更何況,她帶著一百人,整整齊齊的,一個也沒走散。第一次出征,她很小心,有意引導和鍛煉他們。 她的人見血太少,需要這種實戰經驗。 一路走來,她的隊伍中越來越少有使竹槍的,大家都扔了竹槍,撿了敵人的兵器。有了真正鋒利的兵器,竹生的隊伍推進的速度越來越快了。這一路勢如破竹,所遇小股敵兵,都不費力的解決了。 但也能看出來,敵人行進的路線和他們相同,目標都是城守府。 竹生進城之后先將遇到的幾股敵兵殺滅,然后她就想到了。澎城不是一日就破的,之前已經守了好幾天。以她對范深的了解,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會坐以待斃,所以現在,他最可能在的地方,就是城守府。 竹生一路殺過去,解決了路上所見的所有敵人。她的身后,除了她從高家堡帶來的人,也有越來越多的澎城守兵聚集,他們都跟著她走。 當她趕到城守府的時候,那里正在展開一場攻防戰。遠遠的,她就聽見了七刀的大喝之聲。 她看到他的時候,七刀簡直是成了一個血人??伤难劬?,卻那么明亮! 后來有當時隨在竹生身邊的人與旁人講起這日的情形,猶自脖頸發涼。 “那個七刀啊,身上中了可不止七刀了!” “遠遠看著像是穿了紅衣衫?!?/br> “城守府破了,我們再去晚點,他就真的要死了?!?/br> “可那個家伙,他的眼睛……一直在笑啊……” “奶奶個熊!真嚇人!” 第84章 084 七刀自己也不太懂自己了。 在土匪窩里,除了那些女子, 他就是最弱小的存在了。他一直其實都是茍活的狀態, 然縱是茍活,他也一心一意的想要活下去, 對死亡充滿了恐懼。 現在他已經不弱小了,卻奇異的,也不再畏懼死亡了。 血帶走了力氣, 他已經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了,身體的痛感已經麻木。他已經快要支撐不住, 但他不敢退。他不能退, 他的身后是范深。范先生如果死在這里,他再也不能回去面對竹生。 他奇異的有一種痛快之感。如果死在這里, 如果為了保護那個男人死在這里, 竹生、翎娘……她們都再不會用那種眼光看他了吧。 想到他的時候,會有一絲懷念和感激吧?會記住他的名字吧? 三柄馬刀同時壓下, 七刀橫刀相抗。三個人三柄刀的力氣, 他竟然能抗得一抗, 這膂力也是驚人了。對方心中亦是驚駭,明明是個身量還未長成的少年,如何這般大力? 可七刀再大的力, 也已經是強弩之末。那三柄刀,終于是把他壓倒在地。七刀跌倒,后背著地,眼看著那三柄刀又舉起即將落下, 他躺在那里,露出了微笑。 奇異的破空之聲傳來,三名敵兵的頭顱如被鐵錘擊打的西瓜一樣爆裂!碧玉般的綠色長刀如回旋鏢一樣旋轉,冷漠的收割生命,裹挾著空氣的嘯叫聲,毫不停留的又回到它主人的手中。 七刀的眼睛驟然睜大。 來了!她來了!她看到他了嗎?看到他流的血、受的傷了嗎?看到他是如何努力、如何拼命了嗎? 竹生牢牢的一把抓住旋飛回來的綠刃,左撩,右削。兩個豐國士兵應聲倒地。幾息間,竹生和她的人已經突進到七刀身邊。 “先生呢?”砍倒沖上來的幾個敵兵,身周的人將她護在中間,她跪在地上俯下身問。 “正堂……”七刀大口的喘著氣,流著血。 “給他喝藥!”竹生說完,從七刀身上邁了過去。 七刀被同伴扶起,灌藥。血迅速的止住,傷口雖還疼,力氣和生命卻都不再流失了。 他的眼睛盯著竹生離去的方向。 還不夠嗎?還不能讓她多看他一眼嗎?到底要他怎樣做……才夠??? 竹生和她的人沖進了府門。第一進院子方正闊大,穿過穿堂,便是第二進院子,隔著兩進院子,遙望的便是正堂。 這兩進院子里擠滿了人。竹生的人一路歷練,已經沒有了半個時辰前的緊張忐忑。他們的血已經熱了起來。 再不是兩腳羊,再不是弱小任人宰割!他們手中也有了刀! 男人們吼叫著,終于和人數眾多的敵人正面對上!刀鋒碰刀鋒!一命換一命! 豐國人逼得最后的守軍退守正堂,眼看著就要攻破正堂,不料突然腹背受敵。一時戰況突然逆轉! 竹生一柄綠刃在手,勢如破竹,無人可擋。她今日不似當日,單槍匹馬殺進殺出,她有同伴并肩。雖然他們每個人一個人的武力都無法與她對抗,但所有的人擰成一股的時候,力量便會加倍的放大。 竹生已經許多年沒有再與人并肩而戰過了。這情形仿佛回到許多年前她還年輕的時候。來到這個世界,竹生的血冰冷過,憤怒過,狂暴過,卻還是第一次又熱起來。 她一個人突進到了正堂大門,將扎在那里的豐國士兵如破橙般以刀風隔開。這里人太多太密,敵我混雜,她的綠刃施展不開,只能收斂著。 她一突進來,大門處的壓力驟然輕松。有人帶著喜意大喊了一聲:“姑娘!” 竹生不回頭,只問:“先生呢?” 大門處的都是澎城守兵,只中間雜著一人,服色不同,正是高家堡的阿牛。阿牛大聲道:“先生無事?!?/br> 范深無事,竹生終于放下心來,便欲重返戰團。房舍中卻傳來范深焦急的聲音:“是竹生嗎?快進來!” 范深向來沉穩如淵,少有如此惶急的時候。竹生便沒戀戰,砍倒身前之人,轉身鉆進大門去了。 阿牛閃身放她進去,隨即有堵住了大門。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當初亂兵屠村,阿牛就是第一個撿起兵刃,怒吼著沖上去和竹生并肩而戰的人。 從那日起,他的勇氣和忠誠,便都獻給了竹生,矢志不渝。 雖是白天,門窗都閉著,屋中便不亮堂。 范深坐在青石地板上,鮮血染紅了青衫。他的發髻也散亂了,他慣常注意外貌整潔,少有這種狼狽的樣子。 他不是一個人。他的懷中還抱著一個男人。 “竹生!”他聲音嘶啞,“你的藥!藥帶了嗎?” 竹生三步并作兩步搶上去,蹲下身按住那人頸大動脈,再探探鼻息——已經遲了。竹生搖搖頭,道:“他死了?!?/br> 范深抬頭看著她。他臉上沉靜如故,眸子卻深黝如墨。 竹生見過他這種神情,這種目光。那時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女兒遭匪徒玷辱。他沒有流淚或怒吼,他只是握著女兒的手,告訴她“活著就好”。 即便是竹生這樣冷靜的人,都有爆發的時候。范深范伯?!瓍s從未爆發過。 這個男人所有的情緒,都是向內的,收斂的。 竹生不知道這個死去的男人是什么人,與范深是什么關系,她卻知道,他如夜色一般的眸光,已經是他的悲傷。 竹生退后了一步。 “外面還需要我?!彼f。 她說完便轉身出去了。 范深的目光凝在昏暗大堂的空氣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懷中的人已經開始失去體溫。外面刀兵碰撞聲漸弱,直至消失。他聽到了歡呼聲。 竹生因為太年輕,她的聲線不可避免的是嬌柔之聲。但她說話的時候,語速拿捏得很好,語調總是低沉,聽起來便令人信服。一看便知,在談吐方面是受過特別的教導的。 他聽見她把己方的人集合,有高家堡的村兵,也有澎城的守兵。她有條不紊的下達一條條命令,滅火,救人,關城門,搜索殘敵…… 她知道該做什么,該先做什么。她做事的順序不是為了結果,而是依據她眼中的重要性。 這兩年,他曾試圖教導她,改變她,妄圖把她塑造成他期望的樣子。卻發現……很難。 他以為她年紀還小,需要他來教會她很多東西。但其實,她該會的都會了。她只是因為來自一個閉塞的地方,所以對這世界的一些常識、歷史和規則很陌生。 每當她遇到她不懂的,她便虛心請教。而當她一旦弄懂那些背景和規則,她便會自己思考,而后做決策。 他以為他尋到了一塊璞玉,需要親手來細細雕琢。實則竹生渾然天成,無一處可容他下刀。 他聽到那些男人們轟然稱是,沒人對她的命令有質疑。腳步紛踏,眾人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