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范大先生一早便被翎娘請到了竹生休息的房中,他匆匆過來,見到房中的小七,炕桌上的匕首,便明白了幾分。 “他是那山寨的人?!敝裆院喴赓W。山寨已經被燒成灰燼,竹生沒有什么要了解的。但范大先生卻可能有許多要問的話,故此才叫他過來。 范大先生便明白了,點點頭。 小七的名字其實叫七刀。生了他的女人,便如外間那些女人一樣,是被搶到山寨里的。后來有了他,也沒人知道到底誰是他的親爹。 他五六歲的時候,他娘便死了。他從小便在這種環境下求生存,見人就叫爹。那些人覺得樂呵,也不過就是一口飯的事,他便這么活下來了。跑跑腿干些雜貨,后來再大些,開始跟著干“掃尾”的活兒。 “你們本來是黑松山上的?那為何跑來這里?”范大先生問。 “原來的寨子讓官兵給打下來了,大當家的也死了,二當家帶著我們剩下的人才逃到這里來?!?/br> “是烏陵王的兵?” “烏陵亂了,也不知道是誰的兵。那陣子,打得厲害,大家都在搶地盤?!?/br> “烏陵為何而亂?” “我聽他們說,烏陵王死了,世子跑了,現在是金家管著烏陵?!?/br> “金家?” “烏陵王老婆的娘家?!?/br> 七刀所知信息,不過平日里聽寨子里的人閑聊的,七零八落。但依然叫范大先生拼出基本的輪廓。 烏陵王兩年前便中了風癱在床上。他的繼王妃金氏隔絕了他與世子,令娘家人奪權。亂象自那時便埋下伏筆。一年多前烏陵王薨,王府內斗以世子敗走逃亡收場。金氏所出幼子稱王,金家控制住了朝陽城。 世子敗逃恒城,他母家根基在那里。 金家掌了朝陽城后,急迫的清理了一批反對者,不料引起反彈。一大批世家脫離朝陽城,投向了恒城,反使世子力量壯大。 金家拿了兵符,控著軍隊,卻不能服眾。軍中亦有一批將領支持世子,軍隊就此分裂。更有少數桀驁不馴者,覺得亂象生便是機會,趁機自立。乃至烏陵之地,許多小城也開始不服管,停止了上繳稅賦。 幾方勢力爭奪地盤、人口,這一年多來來回回的就是打仗。征兵征得太厲害,很多村子的人都逃跑了。烏陵,便徹底亂了。 范大先生一隊人,入烏陵之處,很不幸就成了盜匪盤踞之地,才有后來之事。 范先生沉吟很久,對竹生道:“他所說的,都是一年之前的事?,F在形勢不知如何,亦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之地。我還是想去朝陽城看看?!?/br> 若不是因為那些女子,竹生早便仗刀天涯,說走就走了。去哪里對她實則無所謂。 她道:“先生是想找個安定的地方定居嗎?” 范大先生道:“大家伙是這么想的?!?/br> 竹生看著他:“我問的只是先生?!?/br> 范大先生看著她,不語。 范大先生之所學,權謀政道,經世濟民,所為者,輔佐君王。 似他們這等人,一生以“輔佐明君”為人生抱負。然若世間無明君,這些人寧可隱居鄉野,也不愿屈居庸主之下。 他這次之所以會舉家遷移,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天佑大將軍著實沒有治國的才華,他的治下,生存艱難。另一面,卻也正是因為天下大亂之勢已成,各方勢力已經重新洗過幾輪牌,漸趨穩定。 這等世道,易出梟雄,易現明君。許多避世隱居的家族都紛紛入世,未嘗不是將這天下當作棋盤,準備一展所學。 信陽范家,當初分了幾支分頭避難,鄉野之地隱居繁衍了兩代人,現在,也是到了該重新入世,擇明主而效時候了。 可孰料世事比所期更難,若不是遇到竹生,他一家便都要折在兵匪、盜匪手里。范大先生看著眼前少女,思及這些,唯有苦笑。 那少女卻遞出橄欖枝。 “先生若暫時沒有旁的打算,待安置好這些人,可以先跟我走?!敝裆?,“當然,我跟先生走也是一樣的?!?/br> 竹生對范大先生的態度,比之兩天前可謂是邁進了一大步。范大先生心知,這是因為她向他請教學問的緣故。 她正在研究的那個不管是什么,都顯然是對她極為重要的。 “我亦正有此意?!彼?,“姑娘若是沒有旁的計劃,咱們不妨先一道?!?/br> 兩人便就此先暫時達成了共識。 “那這孩子……”范大先生問。桌上有匕首,可想而知昨晚必是發生了什么。 竹生瞥了一眼站在地上,神情惴惴的七刀。 “他已經不再有被寬恕的機會?!彼?,“再有下次,我便殺了他?!?/br> 范大先生點頭,先行離去。 七刀長長的吁了口氣。他收起早先那副假裝童稚乖巧的模樣,他真正的模樣,是與年齡不稱的世故早熟。 “jiejie!”他眼睛發亮,“只要我聽你的話,是不是就可以一直跟著你?” 竹生不殺他,純粹是前世對于兒童的保護意識使然。并不意味著她就喜歡他。正相反,她能感覺到,他是個狼崽子,有些東西深藏著,骨子里很難馴服。 畢竟他這樣經歷的孩子,跟真正普通的孩子,很不一樣。 她瞥了他一眼,并不給他這種承諾,轉身出去了。 但她也沒說“不行”,七刀的眼睛,便一直很亮。 那些女人一大早已經在練習竹生昨晚所授。竹生吃了早飯,又教了她們新動作,而后大家才上路。 翎娘全身心沉浸在所學的殺人技巧里,在車上還在揣摩。今天早上她和別人試著對練,一開始十分生澀。來回重復同一個動作十幾遍之后,她終于一“匕首”抹過了對方的小臂。 那里有人體的一道重要的靜脈,若劃破,不會像動脈那樣鮮血噴射,但血也會汩汩的流。能極大的削弱對方戰力,若不及時止血,人亦會死。 還有好幾個女人和翎娘一樣,初時生澀,后來終于找對了節奏和感覺。知道自己也可以要別人的命,那種感受非常奇異。 男人們看著那些女人在停車休息的時候便抓緊時間不停歇的練習,并不能理解。他們比她們有力氣得多了,面對那些兵痞強盜,不一樣得像受驚的羊群一樣逃竄嗎?且女人們學的那些東西,動作奇怪,也不像是打打殺殺的樣子。 他們不禁搖頭。 而另一些女人,亦是不信、不贊同的模樣。 晚間他們露宿,范大先生將翎娘叫過去,問她學了些什么。 翎娘對阿城道:“你來抓我?!?/br> 阿城便去捉翎娘手臂。翎娘手腕一翻,“匕首”便抹過阿城小臂。胳膊肘一擰,“匕首”又抹過阿城肋下。 范大先生瞳孔微縮。 許多讀書人都略通岐黃之術,對人體有一定的了解。范大先生甚至可以醫治些常見病癥。那兩下落在他眼中,已經可以想象出阿城鮮血汩汩涌出的樣子。 阿城道:“不過兩刀,有那么厲害?”他不是沒挨過刀,有些不能信。 翎娘學問比他好,也讀過醫書,不用范大先生開口,她便已給他解釋:“不在幾刀,在挨刀的位置?!彼弥∧景?,輕輕戳了阿城身上幾處位置:“這里、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都有主血管。這里我劃你一刀,你就流點血,不會怎樣。但這里,我劃你一刀,你流的就不是一點血?!?/br> “爹,怎么樣?”她問。 范大先生頷首:“好好學?!?/br> 翎娘點頭。她現在非常期盼能有一柄真正的匕首。她曾經有過一柄巴掌長的小刀,是離家前父親給她的。那些男人來拉她的時候,她拔出了小刀,卻被男人捉住手腕劈手奪了去。 終是受辱。 她想,倘若那時她便掌握了這技巧,反手一刀,便能抹開那男人的主靜脈,令他鮮血噴涌,便一時不死,亦能給她反攻或者逃生的機會。 她自小聰慧,小小年紀便已經讀書破卷,學問比大她好幾歲的阿城還好。 離了家才知道,盛世的文章,亂世的武功。 這世道,拿刀的人,比拿書的人強。 隊伍行了了兩日,七刀臉上青腫漸消,漸漸重現男孩子眉清目秀的模樣。 那日中午燒飯,他勤快的幫著撿了許多細柴,正幫著添柴,有個女人忽然拔刀就沖他砍了過來! 第73章 073 旁邊的女人驚叫一聲,七刀反應極快, 就地一滾, 躲開了那一刀。 他前兩天就察覺那個女人看他的眼神兒不太對了, 一直心存警惕。他從小到大, 都是在這樣的警惕中活著,從沒放松過。 他娘死在黑松山上,他們逃到新地方, 立起新的山寨之后, 新抓來的女人都關在一個地方。他其實沒去看過她們。他不愿意看到那些和他娘一樣命運的女人。 但他總被男人們支使著干活, 在寨子里跑來跑去, 保不齊女人們看見過他。 那個女人咬牙切齒,神情凄厲,宛如瘋了一般。一擊不中, 她唰唰連砍了好幾刀,毫無章法,卻勢如瘋魔。 七刀其實學過幾招,不是正經武功,都是些陰損下三路的招式。但論起傷人, 比正經武功還管用。然而七刀不敢用。 他心知竹生雖不殺他, 在她的心目中, 他的地位肯定是比不上這些女人的。她為了這些女人, 只身一人闖進山寨,把寨子都燒成了灰燼。而且他隱隱有感覺,竹生一直在等一個可以殺他的理由。他是絕不能給她這個理由的! 他衣衫里藏著匕首, 也不敢用。只得東滾西躲,閃避得好不狼狽。 “當”的一聲,女人的刀被刀鞘架住。 綠刃的刀鞘。 竹生擋在了七刀的身前,比起來,她只比他高一頭。但七刀此時滾在地上,就感覺她格外的高大。 “他是他們的人!”女人尖叫,“他跟他們是一伙的!” “我知道?!敝裆f。 “你知道?”女人胸脯起伏,喘著氣,盯著竹生道,“那你為什么不殺了他?” “他還是孩子?!敝裆?,“我給他一次從新做人的機會?!?/br> 女人尖叫:“你為什么要給他機會!他是盜匪同伙??!” 此話一出,不分男女,眾人看七刀的眼神兒都不對了。 竹生言簡意賅的重復:“因為他還是孩子?!?/br> “憑什么!”女人大喊,“那誰給我們機會!誰給我相公機會!我們好好的種地,本分做人!他們來了!殺了我相公!殺了我公婆!殺了我小叔!燒了我的家!日日糟蹋我!誰來給我機會!” 竹生看著她道:“你若曾親眼見過他為惡,可以告訴我,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他?!?/br> 七刀仰頭看著竹生的背影,那窈窕身影在他眼中,像一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的手指摳進了泥土里。 女人大聲道:“我見過他給那些人提水!他還管他們叫爹!” 竹生道:“這不是為惡,不足以讓我殺他。還有嗎?” 女人聲音尖利:“他是個小土匪!這還不夠嗎!” “不夠?!敝裆??!八麤]法選擇出身。他的母親和你一樣是搶來的女人,他就出生在土匪窩,這不是他能選擇的?!?/br> “他就不該出生!他就該去死!”女人尖叫,“他的娘為什么要生出他來!她就該掐死他!她下賤!她給那些人生孩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