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正午時分,日頭高且毒。趙三回到役舍,擦了把汗,道:“楊姬還沒回來,我把食盒給她放在廊上了?!?/br> 樹蔭下的木桌上,徐壽本正在用飯,聞言微訝:“她還沒回來嗎?” 趙三道:“房門閉著,我喊了幾聲,無人應聲,不像是有人?!?/br> 徐壽看看日頭,心頭微感不安。想了想,大口扒了幾口飯,抹抹嘴,大步朝沖昕的洞府去了。到了大門處,垂手道:“道君?!?/br> 沖昕的聲音便響在耳畔:“何事?” 徐壽恭謹道:“楊姬還未回來,不知是不是在外面耽擱了??梢茏忧叭ふ??” 安靜了片刻,那聲音道:“不用了,你自去吧?!?/br> 徐壽垂手應是。 楊五騎著白鶴又飛了許久,一直找不到熟悉的山峰。這會兒日頭正烈,也沒人在天上飛行,竟是想找個人問也問不到。太陽曬得她有點發暈。 身下的白鶴似乎也開始不耐煩起來,隱隱有躁動的跡象。這些白鶴挑剔得很,因她身上沒有靈氣,都不肯和她親近,竟是連她給的鶴食都不肯吃。非得她拿出下品回春丹來,才不情不愿的駝她。楊五發覺鶴兒的躁動,掏出玉瓶倒出一顆回春丹準備喂它。熟料那鶴兒一聞到丹藥的清香就擰轉了脖頸回過頭來,楊五身形一歪,那顆回春丹就掉落下去。 楊五發現她實在是低估了那丹藥對鶴兒的誘惑力,上一瞬她還在想“可惜,再倒一顆吧”,下一瞬她就體會到了一瞬間的失重感。那只煩躁的白鶴竟是全然不顧她還在背上,斂了翅膀便追著那丹藥急速俯沖下去,瞬間便與楊五脫離了開來! 自由落體對楊五來說并不算什么,她并沒有驚叫出聲。一邊墜落,一邊飛快的思考著自救的方法。手掌一翻,便自乾坤袋里取出了鶴哨,咬在唇間吹響。又取出一只玉瓶,拔開塞子,以拇指扣住瓶口,使藥香從指肚與瓶口間的縫隙散出來。她一邊墜落,一邊調整姿勢,視線飛速的掠過四周,尋找可能獲救的希望…… 當視野的邊緣突然出現了一點光芒,楊五本能的朝那個方向伸出手! 從看見光點,到手腕被結結實實的抓住,還用不到眨一次眼的時間。腰被有力的手臂攬住,下墜之勢生生止住,她已在一個熟悉的懷里。 “道君!”她取下口中的鶴哨,長舒了一口氣。 竟一點也沒有害怕。沖昕心里“哼”了一聲,冷冷的看了她一眼。 若在以前,楊五必又要暗暗覺得他陰沉難測了。但……自從知道了他的真實年齡,這俊美青年的冷淡、嚴肅乃至漠然,在楊五的眼里就都成了紙老虎。她非但沒有一絲畏懼,反而親熱的摟住了他的脖子。毫不意外的,從他面無表情的表情之下,感受到了一絲無奈。 “道君,幸好你來了!”她笑得眉眼彎彎。 沖昕終于忍不住“哼”了一聲,板起臉教訓她:“我若不來,你現在已經摔成rou泥了?!?/br> 他說的不全是真話。他尋到她時,親眼看到了她墜落,也看到了她自救,更看到附近起碼有兩只白鶴在朝她疾飛——這些鶴兒雖算不上是靈禽,卻也頗通人性,說不得,或許真能救下她也說不定。只不過,他比它們更快而已。 楊五沒接他的話,反而盯著他看。 “看什么?”他皺眉。 楊五才發現,她似乎……就沒怎么在陽光之下看過他。他們并非每天都見面,而見面的時候,大多是夜晚,都是在他的寢室里,臥帳中。白天,他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或許是在修煉吧。但她總覺得,他一定很少離開他那個洞府,很少曬太陽。一個證據就是,他的皮膚實在太白了。即便她已經把皮膚養白了許多,這年輕男人的皮膚依然是白過了她。 在這正午明亮的陽光下看,白皙得近乎剔透。 而他的眸子,那是一雙年輕的眼睛,年輕又銳利。生在俊美的臉龐上,整個人直如清風朗月一般。 “道君你……”楊五感嘆。到底知道“真白呀”三個字實在不適合稱贊男人,便改口道:“……真好看?!?/br> 沖昕視線移到遠方,將她放在身后,面無表情的轉回身:“扶好,回去了?!?/br> 楊五這才注意到,他腳下踩著一柄烏黑的飛劍。 “道君,這是你的劍嗎?你是劍修?”她問。 前面的男人“嗯”了一聲,楊五還想再問,忽然發現那潔白的脖頸上,耳根處竟有隱隱有些泛紅。楊五微愕之后,險些控制不住要笑出來。雖然憋住了,但前面的人顯然察覺了。他“哼”了一聲之后,冷冷的道:“扶好?!?/br> 楊五含著笑,抱住了他的腰。年輕的男人啊,身體這么結實有力,腰身勁瘦。楊五將身體貼了上去,踮起腳在那微微泛紅的耳根處說:“道君,飛快點!”說完,又補充道:“我喜歡快?!?/br> 怪不得不肯坐執役弟子的小舟,非要學著騎乘鶴兒呢。才想著,就聽耳畔那個柔柔的聲音又道:“周師兄的劍就飛得很快……” 周師兄?沖昕眉頭微蹙,想起昨日看到師兄新收的那個弟子,站在她身后,離得很近,托著她手肘的樣子……莫名心中就一陣不快。 楊五才說完,就被慣性向后扯去。她立刻收緊手臂,雙手在他丹田處十指交握,緊緊抱住那勁窄的腰。把臉貼在結實的背上,嘴角卻微微翹起。 修士在高空飛行的時候,身周靈氣會形成保護罩,抵御因高空和高速度造成的罡風。沖昕的靈氣顯然連楊五也護住了。猛烈的罡風穿透靈氣壁,變得溫和多了,堪堪只能吹動她的長辮。 但楊五依然能夠憑借兩側飛快倒退的山峰判斷出,沖昕的速度比前一日周霽載她時的速度快得多了。她來到這個世界,已經許久沒有體會過這種速度感了。她不由得興起,伸出一只手,在他耳畔喊:“道君,能不能這樣?” 沖昕就眼看著一根細長的手指,在他身前畫了一個圈,又畫了一個圈。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抱緊?!彼?。 楊五十指緊扣,將他緊緊抱住。 飛劍陡然向下俯沖,又翻滾向上,在高空之中畫出了一個圓,正像那根手指描畫的那樣。而那個人一點也沒感到害怕,還在他耳邊發出“哇哦”的贊嘆聲,喊道:“道君!再來一次吧!” 沖昕嘴角微翹。他十二歲便筑基,當那些初入內門的筑基弟子戰戰兢兢的在校場上踩著飛劍試著離開地面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山巒間迎風馳騁了。這都是他少年時喜歡玩的東西,只不過隨著年紀漸長,又顧及自己的輩分,他后來漸漸的就不再玩耍這些了。 初時還擔心她會怕,他還控制著速度,待見她絲毫不怕,還似乎開心不已,他便放開了速度。 楊五沒想到,來到這個世界,生為凡人,還能再一次體會這種速度感。她心情飛揚,幾次在驚險時發出歡呼和大笑。卻忘了自己現在這身體,遠不能和前世的身體強度去比。在沖昕的速度達到某個闕值的時候,她突然兩眼發黑,相扣的十指便松開了。幸好沖昕立即便察覺了,閃電般的按住了她的雙手,減緩了速度。 “還好嗎?”他轉頭問。 楊五緩了一下,頭部很快恢復了供血,緩過了勁來。笑道:“沒事?!?/br> 都頭暈了,還說沒事,真是愛玩的丫頭。 片刻間,他們便回到了煉陽峰。到落了地,他才放開她的手,轉身看她。 許是曬的久了,她鼻尖生出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閃亮,臉頰還有些泛紅。但那雙常常清幽沉靜的眼睛,此時明亮燦然如頭頂的陽光一般。她來到這里有些日子了,他卻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開心。 開心就好,他想??炊嗔怂杳灾袦喩戆l燙,疼得身體抽搐的模樣,他發現他更喜歡看她這樣健康鮮活的模樣。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鼻梁俏麗,嘴唇不用涂胭脂也是紅艷艷的。很漂亮。 正想著,那人便踮起腳,紅艷艷的有些誘人的唇,貼了上來。啄了一下,抬頭看他。見他沒反應,她又啄了一下,停下看他。 沖昕屏住呼吸。 這里是煉陽峰,他的地盤。他神識放開,知道這峰上其他三個人此時都在何處,在干什么。此時,此地,再無他人。 當楊姬眨眨眼,有些失望的準備放開他時,他捏住了她的下巴,低下頭去……那紅艷艷的唇,在她熟睡時,他曾輕輕的啄吻,淺淺的品嘗。 卻還是第一次這樣在陽光下,肆無忌憚的,恣意深入。 第30章 030 楊五做了一個夢。 她看到了一扇門。她聽到門的那邊,他愉悅的喘息, 還有女人婉轉的呻吟。在那扇門的另一邊, 她的丈夫……在和別的女人翻云覆雨。 她其實并沒有特別難過。他為她收斂了十幾年, 終究是……本性難移。她的內心或許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因此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她……其實有一種第二只鞋子終于掉到地板上的解脫感。 她沒有推開那扇門。她走了,像個逃兵一樣。直接飛去了別的星系。在路上, 她想, 這些事等她回去再說吧。她自己需要先放松一下, 好好想一想。 十幾年前, 當她的孩子漸漸長大,表現出了一個優秀繼承人的特質的時候。她覺得他和她之間的這場交易可以結束了,想要從這場婚姻中掙脫出來。結果沒成。他承諾不再風流, 于是她留了下來。她承認這十幾年她是幸福的。雖然事實證明這種幸福只是空中樓閣,可以在一瞬間摔得粉碎。 在旅途路上,她常常望著舷窗外的星辰,其實不知道當自己回去之后該如何面對。 她沒想到后來她根本無需再去想這件事了,因為, 她根本沒能回去。 楊五睜開眼睛, 入眼的是青色帳頂。有一只手伸過來, 抹去了她眼角的淚痕。 “夢見了什么?”他問。 她閉上眼:“忘記了?!?/br> 他問:“餓了嗎?” 她本來就是餓醒的, 便輕輕的“嗯”了一聲。片刻后,便有溫熱的唇吻上來,微酸微甜的汁液哺到了她的口中。她吞咽下去, 微睜開眼,問:“這是什么?” “瓊果的汁?!彼f。舔了舔她的唇,勾卷著她的舌頭。 誰知道瓊果是什么東西,只猜應該是好東西。喝下去之后,饑餓感便消失了。她縮在他懷里,又睡著了。再醒來,又餓了,這次卻沒有瓊果汁了,帳中空空,他已經不在。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楊五覺得最近這兩次醒來,身體都沒那么虛軟了。她坐起來,撩開帳子,果然已經有一提食盒擺在那里。 她緊了緊衣襟,便過去先用了飯。別說,趙三的手藝,真是比金虹峰的大食堂強太多了。 用完,她沒有像以往那樣回到自己的竹舍再洗浴。她去了湯池那里清洗了身體,才換了衣服。披著半干的頭發走出沖昕的寢室,看了看她平時走的方向,轉身朝另一個方向施施而行。 底線,總是一人退,一人進的。 感覺到沖昕對她的一絲溫柔,她就總想試試看自己還能再進多少。 所謂洞府,是在山腹里開出的洞xue。有些可能是天然成洞,有些顯然是人工開鑿的。她慢慢的轉著,她知道整座洞府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沒有出聲讓她止步,就表示她還可以繼續向前走。她穿過一處洞壁上開滿黑色花朵的空間,經過一間洞室,向里一瞥,微感訝然的“咦”了一聲。那間洞室里全是書架,放滿了書卷。沒有沖禹那里那么多,卻也不少了。 她走進去,慢慢瀏覽。發現沖昕這里的書卷,沒有沖禹那里種類繁多,包羅萬象。比較起來,他收藏的東西種類比較單一,大多是“xxxx經”,“xxx功法”,或者“xx心法”之類的東西。她挑了幾本翻了翻,發現都晦澀難懂,有些失望的放回去了。 離開這里,她逛了一陣,遇到洞室,便進去轉一圈。她一直等著沖昕出聲阻止她,可他沒有。他似乎并不在意她在他的領地里隨意閑逛。但楊五知道,便是蘇蓉,也只是按時進來照料那幾棵珍稀植物而已,其他的地方,并不敢隨意亂闖。 她走到一處洞室,忽然眼前一亮。那間洞室里也有許多擱物架,架子上放的卻不是書卷,大多是些她不知道是何物的東西,但……有許多兵器。刀槍劍戟,各種都有。 徐壽曾令人從宗門外幫她買過十來柄大小長短重量都不同的刀,卻沒有一柄真正讓她覺得趁手的。她一直都很想找一柄趁手的刀。 她走進去,慢慢的看。凡遇到刀,便多看兩眼。走著走著,忽然停住。面前的架子上,兩柄彎刀交叉疊放。刀身薄窄,如一輪彎月,正是一對柳葉刀。前世,她最擅長的,就是柳葉刀。 她的手忍不住放在腰間,覆住小小的乾坤袋。在那袋子里,裝著一個擁有一對墨綠眸子的傀儡人。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將那傀儡人買下到底是為何。大約只是為了那雙眼睛吧。在這里,她看到的人都是黑發黑眸,大約不會有人,能像那個男人一樣擁有一頭暗金色的頭發和一雙墨綠色的眸子吧。為了那雙眸子,她一時沖動,就將那傀儡人買了下來。 然后,她就做了那個夢,夢見了她的上輩子。夢見他堅持履行諾言了十多年后,終于還是……本性難移。 男人的欲望啊,就那么難以管束嗎? 倘若她沒死,倘若她平安的回去了……她真的不知道再面對他時會怎樣。 十多年前她便曾經執意的結束這段婚姻,未曾成功。那時的他,情人無數。他的的確確為她收斂了,至少,收斂了十多年的時間。再一次面對,這一次,她真否真的能離開呢? 明明最初不過是一場交易式的婚姻罷了,各取所需。后來漫長的歲月里,如何就變成了這樣? 如何? 楊五的目光從那對柳葉刀上移開。前世的羈絆,她的乾坤袋里已經躺了一個。她不需要更多了。她轉身想要離開這間洞室,卻忽然感受到一絲殺氣。她心頭一凜,倏地轉身,身后卻空無一人,那一絲殺氣也無影無蹤了。 她的目光掃過兩排架子中間空空的過道,邁出步子,循著剛才的感覺走去。走到洞室的一處角落,找到了大約是殺氣的源頭。 在角落里有一個像石臼一般的東西,里面大約填了土,長出了許多藤蔓,還開出了一串串白色的小花。只是在這石臼般的大花盆里,卻插著一柄刀。這到并非是長刀,刀身卻既寬且長,比一般的單刀長了好大一截,刀柄幾乎有刀身的一半那么長。通體烏黑,只有刀鋒像一條雪線。卻被自石盆里長出的藤蔓一圈圈纏繞,那些一串串的小白花無風自動。 那刀實在漂亮,看了一會兒,楊五忍不住伸出了手…… 手腕突然被抓住,緊跟著便被拉進了一個懷抱!楊五抬頭,果然這里能對她這樣做的,除了這洞府的主人,還能有誰呢? 上一次他這樣阻止她,是在映玉竹的碧潭邊。那潭水看似平靜可愛,實則有巨蟒潛藏水底,殺機暗伏。這一次……?她轉過頭去看那柄刀,刀柄那樣長,因為那是一柄雙手刀。 “不能碰嗎?”她問。 “不能?!彼f,“這是一個邪修的武器,以無數生魂祭煉,戾氣極重。你是凡人,沒有靈氣護體,只怕一碰就要被吸干血rou了?!?/br> “這樣啊,聽著怪嚇人的?!睏钗宓?。 沖昕可沒從她的語氣里聽出“嚇人”的感受來。果不其然,她下一句便是:“可惜了?!?/br> 他忍不住嘴角微翹,問:“喜歡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