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她明白了。 在水流下面沖刷身體的男子忽然動了,轉身走出水瀑。楊五和他的目光也就對接了那么一瞬。年輕男子長腿一抬,嘩啦一聲,便從湯池里出來了。他赤著上身,下身倒穿著褲子。待他站直身體,楊五覺得仿佛有一陣清風從他身上拂過似的的,肌rou上的水滴,濕漉漉的褲子,瞬間都干燥了。 ……真方便。 這是個高挑瘦削的年輕男人。之前看背影,楊五覺得他皮膚太白了。以她的審美來說,男人肌rou結實,小麥膚色,是最性感漂亮的。但當她看到這年輕男子的面孔時,深覺得小麥色的肌膚也許真的不適合他。 陌上誰家少年?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模糊界限的男子一伸手,一旁衣架上搭著的白色衣袍便乘風般飄了過來。少年……或者青年,也未套入衣袖,只將衣袍隨意的披上,看著沖禹道:“可還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嗎?” 沖禹捋著胡須想了又想,道:“差不多都交待你了。切記一開始要控制好,莫要太猛,尚不知她能承受多少。待你們試過了,將情況說與我,我和沖琳再合計著看如何調整?!?/br> 他說“差不多都交待了”,卻又絮絮的念叨了一大堆,什么周天啊,什么經脈啊。楊五聽不懂,便安靜的站在那兒,目光落在地上。耳中聽著,在沖禹碎碎的念叨中,這位道號沖昕的道君間或會回以“嗯”,“好”,“是”,“曉得了”…… 待沖禹說得痛快了,才想起楊五??戳怂谎?,再看一眼自家師弟。一個膚色健康充滿活力,一個白皙如羊脂玉,稱得上最佳膚色差。只可惜,白如玉的那個是師弟。 他摸摸鼻子,道:“小五來自山野,黑了點,人不錯。你好好待她?!?/br> 最后一句大約是讓沖昕有些意外,于是楊五很榮幸的被年輕的道君看了第二眼。 沖禹又對楊五說:“小五,以后聽我師弟的話,莫要害怕?!彼D了頓,語氣隨意的道:“我昨日跟你說的話,要記得?!?/br> 楊五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眸:“記住了?!?/br> 沖禹就對沖昕道:“那我就回去了。兩年不在,也不知道那群小崽子有沒有把我的丹房炸了?!?/br> “我送師兄?!睕_昕道。 兩個人就從楊五身邊走過。能聽到他們在洞口推讓。 “行了,別送了,盡快開始吧。記得告訴我效果?!?/br> “勞師兄為我奔波受累,多謝了?!?/br> “謝倒不用,你那株赤霄草成熟時,記得一定喊我,你們可千萬別瞎采啊,那個要很小心……” “嗯嗯,一定?!?/br> 兩個人的聲音漸輕…… 楊五的目光一直散落在地上,直到有白色的袍角在她的余光中飄過,停在她身前。頭頂便為一只手掌覆住。 仙人撫我頂,第三次了。 楊五閉上眼,并沒有抱什么期望。人總是期盼奇跡,奇跡又哪有那么容易就發生?;蛘?,哪那么容易就降臨在你身上。 “果然一竅不通。"她聽見這個叫作沖昕的人呢喃道。視野里那片袍角便甩動了一下,飄離了她目光所及的范圍。 他喊了一聲“蘇蓉”,音量不算多大,但片刻之后,蘇蓉就裊裊的走進來了。 年輕的道君吩咐他的侍女:“這是楊姬,以后會在我身邊。你帶她去安置?!?/br> 蘇蓉猶豫了一下,請示道:“要安置在洞府里嗎?” 沖昕瞥了她一眼,淡淡的道:“半山沒有空房了嗎?” 蘇蓉道:“有的?!?/br> 沖昕便道:“隨她挑一間,隨便哪里?!?/br> 反正不會是洞府里——楊五旁聽著,已經懂了。她抬起眼,沖昕已經轉過身,朝著那方白玉走去,只留給她一個后背。蘇蓉則道:“隨我來?!?/br> 對用后背對著你的人,不用講禮貌。楊五正好把行禮都省了,直接跟著蘇蓉離開了。 012 出了洞府,還不到中午,外面還陽光明媚。 楊五離開村子的時候,已經是深秋,路上走了一個多月,算起來應該已經入冬了。長天宗這里卻看起來像是夏天。 沖羽說他的飛舟日行萬里,馬不停蹄的飛了一個多月,照他的說法,這長天宗與她出生的山村,就得相隔三四十萬里。楊五覺得不太靠譜,估量著著所謂的“萬里”大概就是個虛數而已。但這片大陸著實廣闊,這是她親眼所見的,無需置疑。兩處相隔如此遙遠的地方,氣候不同,也是正常。幸而飛舟上也是溫暖如春,她穿的衣衫倒也正好。 山上的路很整齊,是大塊的石板鋪就的。蘇蓉走路很快,腳下生風。單看她現在走路的樣子,很難想象她每次出現在她家道君面前時,都能走得裊裊娜娜的。幸好最近一年多,楊五都在刻苦的鍛煉身體,托沖禹的福,她也不再是人小腿短的小女娃,修長的腿邁開,倒也能跟上蘇蓉的速度。 但也不難感受到,前面這位煉陽峰主的侍女,顯然是沒打算體諒一個凡女的體力的。反倒是回頭看她能跟上,皮膚白皙的侍女還蹙了蹙眉。 “下面這些房子,你自己選一間?!?/br> 楊五向下看去,能看到一棟棟房屋高低錯落的分布在山麓。有木屋,有竹舍,也有磚瓦房,都是獨門獨院,相互之間離著頗遠的距離。從上往下看,稀稀落落的有一二十間,由石板鋪就的小路相連。 “隨便挑一間就行了。外面模樣不同,里面其實都差不多?!碧K蓉催促道。 楊五眼睛掃了一遍,“那間吧?!彼x了一間竹舍。 蘇蓉便帶她下去,很快就走到竹舍前。稀疏的竹籬笆,透著幾分隨意的灑脫。吊腳房,離地有膝蓋高,房中桌椅箱柜、床榻浴盆馬桶都是齊全的,只是許久無人居住,落了厚厚的灰塵。這都沒關系,凈房里也有冷熱銅水管,足夠她驚喜了。 “砰砰”幾聲,幾只箱子沉沉的落地。正是原來沖禹飛舟上,她房中的那些箱籠。 “這是真人留下的,你的行李。我還有事要忙,你自己收拾一下,有事再找我?!碧K蓉四下打量著,就準備抬腿離去。 “現在就有事?!睏钗鍞r下了她,微笑道,“你會不會清凈訣?會的話麻煩幫個忙,這里灰塵太厚了,我自己忙一天不見得能收拾完?!?/br> 清凈訣誰不會啊,那是引氣入體之后首先要學的法術。不說她,連宗門里那些剛剛開始煉氣的童兒都使得熟練。蘇蓉便實在說不出“我不會”這樣的話來,不情不愿的捏了個訣。仿佛清風拂過,原本積塵甚厚的房間里剎時變得一塵不染。 楊五唇角勾起,又一次攔住了準備抬腳就走的蘇蓉:“還要麻煩你,馬桶和浴盆,我想都換成新的。我的行李中也沒有被褥床品,都要麻煩你幫忙準備?!?/br> 對這個新來的楊姬這么熟練的支使她,蘇蓉心底很有幾分不快。但她還沒摸清楊五的底兒,也不敢貿然發作。微感不耐的說:“知道了,待會我會安排人來,你跟他說就行了?!?/br> 楊五得了承諾,讓出路,微笑道:“那麻煩你了,你忙你的去吧?!?/br> 都被稱作“姬”了,不是姬妾就是爐鼎,可謂是身份低賤??刹恢獮楹?,蘇蓉卻從楊五的微笑中感受到一種矜持的、高貴的姿態。有那么一瞬,她竟然被她平靜眉目和淡然微笑中流露出來的氣韻壓制住了。真是見鬼! 大概這個楊姬在凡人國度里有著什么高貴的出身吧,蘇蓉猜測。那又怎么樣呢,一腳踏入宗門,從此只論資質、修為、道法。外門弟子中,公主皇子出身的也不是沒有,照樣要領一份執役,給內門弟子跑腿打雜。 她壓住心底不快,問道:“倒是還沒問你,你是開了幾竅?有五竅嗎?” 楊五沒有回避,誠實答道:“不,我一竅不通?!?/br> 蘇蓉板著臉:“別逗我,我認真的?!?/br> 楊五卻道:“我也是認真的?!?/br> 蘇蓉愕然。仔細看楊五的表情,才相信她是認真的?!耙桓[不通?那你怎么作爐鼎!”她訝道。 “所以……”楊五的手拂過屋中桌椅,抬起眼眸,“誰說我是爐鼎了?” 蘇蓉一呆。無論沖禹還是沖昕,倒真沒人說過楊五是爐鼎。但他們叫她楊姬,蘇蓉就自然而然的想當然了。 “那你……是來給道君做妾的?”蘇蓉無比糾結,“可你一竅不通,不能修行,那就是凡人啊。宗門里還沒聽說過哪位師伯師兄身邊有凡人姬妾的。何況你……這么黑!” 納凡人做妾已經夠跌份的了,要是個天香國色的也還說得過去??蛇@個楊姬,相貌也就比她強那么一丟丟(蘇蓉真心是這么認為的),關鍵是她還黑!蘇蓉入門也不少年了,就沒見過宗門有哪個女弟子黑成這樣的。大家都是修煉之人,本就有靈力滋養身體。又有幸被長天宗收錄門墻,宗門所在之地,真真是自然造就,鐘靈毓秀之地,靈氣濃郁。長期在這種地方生活,個個都被養得白皙嬌嫩。 又來了??粗K蓉眼神有點呆滯,雖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能感覺到這姑娘腦子里在跑馬了。楊五捏捏眉心。關于她膚色的問題,這個純粹是審美的差異,她自己就覺得很好看。 她“咳”了一聲,提醒道:“你不是忙嗎?去做你的事吧,我就不耽擱你了?!?/br> 蘇蓉回過神來,看了楊五一眼,心情復雜。 沖禹真人出去一趟,給道君收了個妾回來??伤趺催@么眼瘸呢!要是這種黑不溜秋的凡女都能,那她…… 蘇蓉咬咬嘴唇。她倒還沒昏頭,心里是知道不管怎么樣,道君是沒可能看上自己的。于是她就糾結在了“為什么我不能黑不溜秋的凡女卻能?”這樣的問題上。忿忿的瞪了楊五幾眼,氣呼呼的走了。 楊五站在門口,微笑提醒:“我要的東西請別忘了?!?/br> 看著蘇蓉走遠了,她才細細打量起她這新住處來。 剛才在坡上她就瞧見這處院子雅致,一眼就喜歡上了。此刻細看,柴扉半掩,院中角落里稀疏的幾竿竹子,雖然根本不能跟沖昕洞府里碧水潭中那一叢碧綠如玉的翠竹相比,但在這小院中婷婷搖曳,看著也清新喜人。院中的土地有隱約能看出以前修整過的痕跡,有點像小塊的田地,不知道種下的是什么,有些荒蕪了,有些卻瘋長。此地不知要停留多久,等她日后好好收拾收拾這小院。 竹舍結構簡單,算起來,是四間半房。正房進門有桌椅,里間有床榻衣柜,窗邊還有梳妝臺,只是上面的銅鏡不知道多久沒用過,生了綠銹。蘇蓉一個清凈咒也去了那層銹,但久不打磨,模糊得根本看不清人影。臥室向里還有半個梢間,里面有浴盆馬桶,卻是凈房了。和臥室對稱的,正房的另一側的里間,有書架書桌,一看便是書房的樣子。 按照房屋的結構,正房的兩側還有廂房。臨著臥室一邊的,是間整齊的廂房。里面沒有桌椅,只有幾排竹子制成的架子,不過上面都是空蕩蕩的,看著像是存放物品的倉庫??拷鼤窟@一側的,是個敞軒,有頂有柱,卻沒有墻。楊五一看就喜歡上了,尋思著這位置放張躺椅正好。 她站在廊廡下,看著其實有點荒的小院,忽然悵然。 一棟帶著小院的獨棟小房,不就是她年輕時的夢想嗎? 她其實從不是什么有野心的人。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意外亡故了,她跟著祖父和叔叔嬸嬸一起生活。一家人平靜和美。她雖然意外的獲得了能與其他世界進行商品交易的交易器,卻也并沒被激發出什么野心。她后來之所以會離開母星獨自闖蕩,到處尋找可以交易的商品,是因為那交易器除了交易功能之外,還能強化系統宿主的基因。 身為一個武者,她熱愛家傳的武道,更熱愛身體不斷變得更強的感覺。但,她的野心也就僅止于此了。她的年紀漸漸大了,家人開始催促她。作為一個年輕姑娘,她自己也對戀愛、婚姻有些幻想。一座帶小院的獨棟小房,一個愛自己的男人,兩三個孩子……都在她的幻想中悄悄勾勒。她以為她是可以過上這樣的生活的。 誰知道人生怎么就會那樣峰回路轉,跌宕起伏呢? 那個可以一言就決定她母星生死的男人,發現了她基因的特別。他想要這優秀的基因,換言之,他想讓她給她生一個優秀的繼承人。所以,他決定娶她為妻。她都已經說服了家人,做好了逃跑的準備。母星的最高領導人,那位頭發斑白的老者,卻在她面前深深的彎下腰去,懇求她去做那個人的妻子,懇求她為那個人生一個帶有她母星血統的孩子。 一個人的幸福和一個星球的未來,孰重孰輕? 連她的家人都迷茫了。 她的母星被那男人的家族占領已經有幾十年了,在嚴厲的殖民政策下,既無技術又無資源的星球,前途一片慘淡。種族的未來沒有希望。當那位老者向她展示那些絕密檔案,她才知道母星被占領之后的這幾十年,有多少同胞為了種族的未來,前赴后繼,英勇犧牲。 他們不是求她送死,不是求她犧牲。他們求她去嫁給一個身份高貴的男人,成為他有名有份的正妻,她無法拒絕。她于是終于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她選擇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 她捏著政府列出來的長長清單去和那個男人談判,當所有的利益都交割清楚之后,她就成了他的妻子。 在許多人眼里,她這個來自低等殖民星的平民女子簡直是一步登天。她有了尊貴的身份,常人難以想象的財富,住在宮殿般的大宅里,過著夢一樣的生活。多少人求而不得。所以,她的不甘愿、委屈和忍耐,就都成了矯情。她那一座小院的夢想,是那么的可笑。 既選擇了母星的未來,便是放棄了自我。她沒有資格矯情。 后來,她真的給他生出了血統優秀的繼承人,對那男人的野心來說,是很重要的助力。對她來說,那孩子有一半她母星的血統,從此保證了她母星的未來。但,這場交易得來的婚姻,卻并不能因此就結束。她嘗試過,掙扎過,卻一直都還在以他的妻子的身份而活著。 直到她死。 楊五看著籬笆墻里幾竿翠竹搖曳,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視野中忽然有異樣,她抬眼,看到有人從山路上朝著這邊來。這些錯落在山麓間的院舍全是空的,來人只能是來找她的。她便繼續站在那里等著。那人腳程極快,眨眼功夫就已經到了籬笆墻外,是個穿著灰衣短打的壯實漢子。相貌端正,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樣子。 “可是楊姬?”他抱拳問。 “正是?!睏钗孱h首。 “我名叫徐壽,是咱們煉陽峰的執役。蘇蓉叫我過來,協助姑娘打理房舍。姑娘可有什么要我做的?” “有勞了。凈房里的用具都想換新的,也還沒有床單被褥。還有……”楊五頓了頓,問,“我看了這里,沒有廚房,我三餐怎么解決?” 徐壽看著壯實得像個打手,頭腦卻條理清晰。一條條的回答她:“姑娘得先去籍簿司登記身份,再去勤務司領日常用具物品即可。至于吃飯……” 他微感為難道:“咱們煉陽峰沒人起伙?!?/br> 楊五道:“你們都辟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