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帶我去見你父母?!蹦腥苏f完,伸手想要拉她,卻看到她眼眶破裂,一只眼睛都被血糊了,臉上也有幾道劃痕。身上的衣衫不但勾破了幾處,裸/露的部分磨破了皮rou,血糊糊的,還沾了許多草屑、泥巴。 男人的手便頓了下,手掌一翻,憑空多出了一只玉瓶。瓶塞拔開,便有一股難言的清香散出。男人倒出一顆藥丸在手心,道:“把這個吃了?!?/br> 楊五妮兒沉默了一下,伸出了手。和她黝黑、長著繭子、雞爪似的手比起來,男人的手光潔白皙,簡直稱得上是一雙“玉手”。視覺對比十分強烈。楊五妮兒拿起那顆藥丸,放進口中咀嚼吞下。咀嚼時便滿口清香,片刻后便有一股暖意自喉頭、胃里散入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 她忽覺有異,抬起右臂,便看到袖子磨破之處,在地上翻滾時擦破的皮rou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在愈合。不僅如此,在剛才短暫的生死相搏中因為激烈爆發而感到氣虛力竭的身體,仿佛被重新灌注了力量。 看她傷口愈合,男人施了個清凈訣。楊五妮兒只覺得有微風拂面,再看時,衣褲雖還是破爛的,卻已經塵屑盡去。摸摸臉,也變得光滑干凈了。倒真是方便,她想。 念頭剛閃過,男人便將她抱起——自然是大人抱孩子一般的抱起?!白?,帶我去見你父母?!彼f著,身體已經緩緩升空,憑風而立。楊五妮兒便指了個方向:“那邊?!?/br> 楊五妮兒要走一個時辰的路,男人幾乎是眨眼間就到了。 “那間?!睏钗迥輧哼€是第一次從空中俯視自己的家。 天色已經黃昏,正是家家戶戶用飯的時間,村中道路上也不見人影。男人抱著她,輕巧的降落在楊家的院子里。楊五妮兒落了地,走過去推開堂屋的門。 屋子里果然如她所料已經開飯了。 她的娘正在碎碎的念叨小五怎么還不回來,給她留的飯還要熱二回。她的爹有些擔心的說,總不會在山里迷路了吧。她的二哥把今天從鳥窩里掏來的一顆鳥蛋讓給了她的四姐。她的三哥有些羨慕又故作大方的看著,還囑咐她四姐說,你吃一半,給小五留一半。她的四姐則回嘴道,那還用你說。 然后大家被門開的聲音打斷,都轉過頭來看,見是家里最小的五妮兒,都放下心來,紛亂的招呼她來吃飯。 活生生的,充滿煙火氣——這是她在這個世界的家,在這個世界的生活。 楊五妮兒站在門口,靜靜的看著他們。她強烈的預感到,她今天帶回家的這個男人,即將打破她現有的生活軌跡。在那之前,她是十分想要改變現有的生活狀況的。但前提是,在她自己的計劃之內,通過她自己的努力來改變,讓一切的改變和發展都在她的掌控中。而不是這樣突如其來的,不可掌控的變數。 楊五妮兒烏黑的眼瞳望著昏黃燈光里的家人,開口道:“爹,娘,有客人……” 說完,為身后的人閃開了身…… “仙師!仙師!您當真?”楊五妮兒的爹被巨大的驚喜沖得頭腦發昏,顫聲問。 “妮兒!聽到沒!仙師要收你做弟子!你要去當仙人啦!”楊五妮兒的娘欣喜若狂,將她的手攥得發疼。 那修士并不耐煩與這村夫村婦再重復自己說過的話。手掌一翻,將一只匣子扔在桌上,道:“這些給你們,這孩子我帶走?!?/br> 楊五妮兒的爹娘對視一眼,在身上搓了搓手,小心的打開匣子。油燈昏黃的光照下,整匣的黃金將屋子都映得金燦燦的。楊家夫婦險些被金光照得暈過去,嘴唇抖動,說不出話來…… 明月初升。在楊家的小院里,中年修士對她說:“去,跟家人告別吧?!?/br> 楊五妮兒轉身,她的家人在身后站成一排,都無聲的望著她。在猶如天上掉餡餅般的巨大驚喜過后,到了這時,他們才意識到,分別在即。 “妮兒……”她的娘看著她,才叫了一聲,忽然哽咽了起來,以手掩面。 她的爹也紅了眼圈,嘆了口氣,道:“去吧,好好修煉。莫辜負仙緣?!?/br> 她娘抽噎著,道:“好好的,當個了不起的仙人……” 到底……是怎么才覺得,她是要被帶走去修仙的??? 楊五妮兒心底微嘆。那修士見了他們,只說了要帶她走。簡單粗暴,沒有解釋。我要帶她走,所以便帶她走,何必與你們多言——是修士對凡人最常見的態度。 所謂收弟子,所謂去修仙,全是楊家人自行腦補出來的。明明人家只說了要帶走她,既沒有說要收弟子,也沒有說她有仙緣。甚至就連最后,也不像之前見過的修士那樣說什么“斬斷塵緣”,只是說“告別”。是的,僅僅是告別而已。 但……即便她現在揭穿這一層,又有什么用呢?并不能改變她將要被陌生人帶去未知地的事實。仙人說出的話,凡人怎能違抗? 楊五妮兒最終什么也沒說,將她看透的真相壓在了心底。她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深深拜下。 一叩首,謝生恩。 二叩首,謝養恩。 三叩首,謝不棄之恩。 此去,不知吉兇,難料前程,能再見否未可知。 這些年,多謝了。 006 楊五妮兒與家人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將大姐找回來。 然后,那一肩挑起一家人生活重擔的男人,那勤勞瘦削的女人,那曾經揮著拳頭將嘲笑她的村童趕跑的少年們,那在被窩里幫她暖腳的少女,都仰頭望著她,越來越低,越來越小。在那修士抱著她穿過了幾片云霧之后,她的家人和村子,便再也看不見了。 秋已寒,更何況是百丈的高空中。她縱然身體已經漸漸結實健康,也扛不住這高空中冰涼的夜風,縮在那修士的懷中瑟瑟發抖。 中年修士拍了拍她的背:“就好了?!闭f著,伸出手,手中多了只小小的模型似的的小船。松開手,小船并沒掉落,非但懸浮在空中,還迎風就長,眨眨眼就變成了一條真的樓船。 修士抱著她落在船上,推開門,示意她進去。楊五妮兒抱著肩膀,瑟縮著走進去。船里明亮如晝,溫暖如春,還有說不出的清香縈繞在鼻端。船中有低矮的幾案和席榻,并無桌椅,像是席地而坐。修士徑直走進去,在榻上盤膝坐下,皺眉看了眼楊五妮兒,長長的嘆了口氣。從他見到楊五妮兒開始,便一直是這般糾結憂愁的模樣。 楊五妮兒垂下眼眸,安靜的站在那里,搓了搓有些發涼的手臂。 那修士這才發覺她還站著,便指了旁邊的席榻,道:“你歇在那里吧?!?/br> “是,仙師?!?/br> “我道號沖禹,你可以稱我為真人?!?/br> “是,真人?!睏钗迥輧喊察o的走過去坐下,不聲不響。 倒是個安靜的孩子。沖禹真人便打量了她幾眼。衣衫雖然干凈了,卻破破爛爛。這還在其次,關鍵是……看起來,真不怎么樣!但凡美人,多要占一個“白”字。正所謂一白遮百丑,便是相貌普通的女子,一旦皮膚白凈了,相貌都像是提升了幾分。若了偏黑些,就像是降低了幾個檔次。 楊五妮兒這一年來,一是為了強健身體,二是為了為家里干活和覓食,每日里上山下山,生生將自己曬得如黑炭一般。一眼看過去,第一印象就是——好丑的丫頭!楊五妮兒不是不愛美,只是在生存困難的面前,愛美這件事,只能往后放。 沖禹愈看愈是堵心,扭過頭去,又嘆了口氣。 楊五妮兒抬眸看他。 “真人……” “嗯?” “你也要睡覺嗎?”看沖禹側目,她坦然看著他道,“我以為仙人是不用睡覺的?!笨上缴蠀s有錦枕絲被。 沖禹無語:“便是神仙,也要休憩。何況我們只是修仙之人,說到底,還是人,自然是要睡覺的?!?/br> 原來如此。原來,也是人啊…… 也是人的沖禹真人已經閉上眼睛,雙膝盤攏,兩手掐訣,五心向天,打坐起來??雌饋聿⒉幌肱c她多說話。楊五妮兒便閉上嘴,拉過絲被蓋在身上。被衾柔軟還帶著香氣,楊五妮兒轉生以來,腦筋清醒也不過兩年時間,再摸到這些在前世十分平常的東西,卻感覺像是過了許多許多年似的。她舒服得喟嘆了一聲。 明知沖禹不太想與她這個小村姑多話,但她疑問埋在心底已久,一直無人能夠解答。此時仙人在側,她翻了個身,盯著嵌在墻壁里的淡青色的玉石——船里明亮如晝,便是這些玉石在發光,她忍了又忍,終究是太想解開心底疑惑,終于輕聲的喚道:“真人……” 沖禹睜開了眼睛,皺眉看她。 “真人,以前有小仙長到我們村里來收弟子,也是說我一竅不通?!彼p手揪著絲被,看起來像是個真的好奇的孩子,“一竅不通,到底是什么意思?” 沖禹微感意外,看著她,頷首道:“人生而有竅,是為靈竅。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開三竅,靈氣便可于經脈中產生循環,是為周天。周天運轉,便可溝通天地,修煉道法?!?/br> 楊五妮兒懂了:“所以我……一個靈竅都沒開?” 沖禹微微點頭。 “那我就是不能做仙人了?” “不能?!?/br> 楊五妮兒小手攥緊被子,把半張臉掩住,只露出一雙眼睛,輕聲問:“那真人帶我去仙門作甚?” 沖禹一愣,看著黑不溜秋的小丫頭。她的臉埋起來,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沒那么難看了。那眼睛烏溜溜的,直直的看著他。他忽而不自在了起來,皺起眉頭,板著臉道:“多話!快睡!” 拒不回答問題。 楊五妮兒垂下眼眸,過了片刻,又道:“真人……” 沖禹道:“作甚?” “我這般一竅不通的人,常見嗎?” “萬中一二?!睕_禹道,“便是凡人,也多會開一、二靈竅,開了三竅的,便已有了修煉的資質。小門小派的,三竅之人便會納入門墻。像我宗門,自來對資質要求頗高,七竅以下者概不收錄?!?/br> 聽起來像是個很高端的宗門…… “真人,咱們宗門叫什么名字?” “長天宗?!?/br> “真人……” “早些睡去,還要趕路?!?/br> “我餓……” “……” 很應景的,一竅不通的凡人肚子里咕嚕嚕一陣響。沖禹捏捏眉心,才想起來自己去時,那農人一家將將開飯,自己丟下一匣黃金便帶著這孩子離開了。她是凡人,自然是會餓的。他松開抱訣的手,搓搓手指,正準備拿出些東西給她吃,忽然面露尷尬之色。 “唔……” 小村姑捏著被子,眼巴巴的望著他。肚子里的咕嚕嚕的聲響一陣接一陣,顯是餓得狠了。 再搓搓手指,手中憑空出現了一只玉瓶。沖禹尷尬道:“我辟谷已久,身上從不攜帶食物,這個……這個糖豆你先吃著,且墊墊,明天找個城鎮給你買些吃食。哦,這還有兩個野果,味道也是不錯的?!?/br> 玉瓶閃著青色的柔和光澤,拔開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便散了出來。什么糖豆,分明就是她今天吃過的能生肌rou骨的靈藥!不說這靈藥的神奇,光是這瓶子,拿回去賣掉,都能換來楊家一年的口糧了! 上輩子養尊處優的貴婦,轉世以來就一直過著吃不飽肚子的貧困生活,非常懂得惜福的道理,毫不猶豫的就把靈藥帶著瓶子揣進自己懷里了,只拿起那果子吭哧咬了一口!味道一般,只求充饑吧。 小村姑并不知道,在她看來十分珍貴的靈藥,不過是下下品的回春丹。沖禹閑來無事,平時帶在身上,在門中時逗弄仙鶴當作用來喂食的零嘴。反倒是那兩只野果,是沖禹在野外發現的五十年生的野生靈果,可以入藥。 長天宗里天材地寶多的是,沖禹看到了,隨手摘下,也并不放在心上,只當是野果子一樣扔給楊五妮兒充饑??蛇@若是讓楊五妮兒之前見過的幾個“小仙長”們看到了,五十年份的野生靈果就被這小村姑當野果子下肚,那必然要心痛得捶胸頓足! 楊五妮兒用“野果”勉強消了饑火,翻了個身背對著沖禹躺下。船里非常安靜,隱隱能聽見船外的風聲。小小的樓船在夜空中飛行得十分平穩,一點感覺不到晃動。 楊五妮兒望著沖禹投在墻壁上的影子,思考著剛剛獲取的信息。她果然……是不能修煉道法的嗎?轉生在這樣一個以追求仙道為尊的世界里,“不能修煉”這樣的天賦體質,還真是讓人……惱火又無奈啊。 長天宗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沖禹帶她這樣一個一竅不通不能修行的人回去又有什么目的?沖禹不想告訴她,她也沒能力逼問真相。但沖禹逃避的態度讓她明白,在長天宗等著她的絕不會是什么好事??涩F在身在百丈高空之中,逃也不能逃。退一萬步講,即便她逃了,能逃得掉嗎?沖禹一開始是怎么找到她的?是不是還能找到她第二次? 她躺在那里,全無睡意,腦中紛沓至來的全是不能解答的疑問。想來想去,現在的狀況是明知前路有險,卻束手無策。如此弱小的她,面對沖禹這樣的修士,只能是我為魚rou,人為刀俎。想也沒用,還不如好好休息,養精蓄銳,見機行事。 她于是閉上了眼睛,慢慢的,竟真的睡著了…… 沖禹聽著她呼吸漸漸放長、平緩,睜開眼看了看那絲被下隆起的小小身體 。還是個孩子??! 沖禹真人嘆了口氣,輕輕搖頭。 楊五妮兒這一夜睡得還算安穩。錦褥柔軟,絲被溫暖,甚至可以說是她轉世以來睡得最舒服的一次了。只是早上醒來餓得厲害。 實在撐不住,她掏出昨晚沖禹給的“糖豆”打開吃了一粒。清香沁入心脾,一股暖意散入四肢百骸,身體感覺有了力氣,但——咕嚕嚕?。?!很遺憾,這生肌rou骨的靈藥并不解餓。 楊五妮兒無語的看著沖禹。后者不知道是打坐了一個晚上,還是早起又開始打坐。本來一副靜心凝神樣子,看著還挺有幾分仙氣兒,讓楊五妮兒這點動靜一吵,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正對上小村姑譴責的眼神,不由尷尬道:“你且等等,馬上就到了……” 相處時間雖短,沖禹這人卻并不讓人覺得害怕或者厭惡。這稍稍減輕了楊五妮兒對將要面對的未知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