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灼其農藥打得有點多,張口居然來了一句:“穩住別慌,我們能贏!” …… 或移或走,或推或擠,在一鍋亂粥似的人頭上方,展會架雷聲大、雨點小,帶著旋飛的油紙傘,算不上轟然地砸了下來,因為那些蹲著或勾著腰的人,雖然被砸得嗷嗷叫,但攤平的展會架卻被頂得東倒西歪。 好在這是冬天,雖然為了出裝多數人穿得都不厚,但被壓壞的傘骨架強度還不足以刺穿衣服,大家都沒什么事,只是被壓得跪下,或者一屁股墩在了地上。 不過還是有些人倒霉受了傷,有的崴了腳,有的被砸中了后背,有的手指卡近鐵格子里掰折了,有的被折斷的木棍挫傷了裸露的皮膚,會場這一角變得亂七八糟。 小黃被裙子害得跌了一跤,灼其眼明手快地抄住了她的腋窩,還沒站穩架子就下來了,于是除了頭和手,其他三體都投了地,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被誰踩了幾腳,裙子上灰塵伴腳印,人倒是沒受傷。 她最憂國憂民,橫在地上問道:“大家都沒事吧?” 灼其和柳中青就是受了些壓迫,回應的聲音中氣十足。 孫少寧是本場當之無愧的主公,被兩個侍衛舍身相救,他除了被權微壓得差點大頭栽到地上,其他倒是有驚無險,他說:“我沒事,權微呢?” 權微整個人幾乎趴在孫少寧背上,因此脊背要比別人高一截,首當其沖地挨了砸,他穿得多,背上估計也青了,但孫少寧的話讓他放下了提起的心,權微無聲地笑了一下,說:“沒事,楊楨你呢?” 楊楨是一行人里最倒霉的,被一根折斷的竹骨誤傷到,剌出了一道傷口,不過他就是被割傷那瞬間覺得有點辣,現在勾腰低頭動不了,也看不見傷勢,就以為自己也挺好地說:“那就好,我也沒事?!?/br> 場外鬧哄哄的,參展的人和保安先后上陣,過來抬架子和扶人。 方思遠離得遠,沖過來連架子邊都沒摸到,就眼睜睜地看它倒了下去,他心里特別急,但連孫少寧的名字都喊不出來,只能手忙腳亂地蹲下來掀架子,眼眶迅速被發泄不出來的悲憤給逼紅了。 他覺得自己不爭氣,但有什么辦法?他的腿不聽使喚,跑得比腦子快多了。 架子挪開之后,底下被壓低了半截的人重獲自由,參差不齊地站了起來,方思遠很快就看見了孫少寧,被權微壓得縮得像個球,看那個密不透風的防護,應該沒什么事。 方思遠含在嗓子眼地一口氣松懈下來,才跑了不到10米,竟然感覺到了腿軟。 大家“哎喲、臥槽”相互攙扶地站起來,小黃的角度最低最廣,爬到一半忽然叫了起來:“楊神你手怎么了?” 柳中青瞥到一抹特有的暗紅,登時兩眼翻白、胸悶氣短,連忙仰頭用鼻孔朝天,她暈血。 孫少寧在站起來的途中,注意力就到了幾步之外的方思遠身上,這小啞巴胸膛起伏,似乎喘得厲害,孫少寧想起他不管不顧奔過來的樣子,心里感激的成分沒有感傷多。 他是情場老手,看得出方思遠對他余情未了,這就有點糟糕了,一個小傻子,遠走了好幾年還沒走出來,而太重感情的人,一般都活不好。 方思遠直直地盯著自己,孫少寧正愁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應對他,就聽見了小黃天籟一樣動聽的打斷,孫少寧就坡下驢,立刻去看楊楨的情況,這一看逃避都變成上心了。 楊楨左手上血呼啦喳的,除了大拇指,剩下四根指頭上跟帶了4個戒指圈似的紅黑色,明顯是被劃傷了。 孫少寧記得當時這只手是就捂在自己左邊的腦袋上,要是沒有楊楨擋這么一下,那被割傷的地方可能就是他的頭皮了。這假設嚇得他寒毛直豎,什么情啊愛的都顧不上了,脫口而出道:“楊楨手給我看看!” 可是跟楊楨平行站位、導致繞了一圈才看到傷勢的權微不給他看,自己撈住楊楨的手搭在了手板心上,他不是咋咋呼呼的人,所以沒有驚呼或喟嘆,只是將礙事的面具一掀,順手就塞給了孫少寧,自己低頭去看傷口。 傷口應該是斷裂的竹絲劃的,不算太嚴重,但也到了皮開rou綻的程度,在權微看來是不用縫針,不過還是去醫院查一下肌腱比較保險。 權微看完后手指一翻合攏,將楊楨有傷口的4個指頭用力地捏住了促進止血,疼不疼在這時就是一句廢話,疼肯定免不了,但也不至于不能忍,不然楊楨也笑不出來。 大家,主要是孫少寧完好無損,讓權微的心情還算明媚,他用空閑的那只手指刮了下楊楨的腮幫子,氣場溫柔地教訓道:“都這樣了還有臉笑?!?/br> 傷口大概是麻了,被權微用老大勁握著也沒什么感覺,楊楨暫時沒受疼,不笑白不笑:“怎么樣了?大家都沒事,不是挺好的么?!?/br> 權微知道他是個天生的和事佬,拉著人就要走:“我有事,后背疼,要去拍ct,你趕緊帶我去醫院?!?/br> 楊楨信以為真,別著胳膊去摸他的后背。 孫少寧受不了老鐵連傷患都忍心欺騙的爛德行,但看在天長地久無絕期的塑料花兄弟情誼上,只是覺得油膩地皺了下臉。 柳中青暈血,正在80°望天,灼其蹲在地上給她的裙子撲灰,于是“八荒”的店里,只有小黃目睹了蹭腮幫子那一幕,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兩個人絕對有問題! 權微根本顧不上她的猜忌,簡潔地跟小黃等人打招呼:“我帶他出去買個創口貼,衣服先穿走了,一會兒給你們還回來?!?/br> 小黃忙不迭地說:“行行行,快去吧?!?/br> 楊楨被他拽著,自顧不暇了還在cao心,交幾個女生注意完安全之后,這才看見不遠處的方思遠,不過小方沒有看他,只是盯著孫少寧,楊楨腦子里登時冒出了一排問號,小方和少寧認識嗎? 權微抬腳就走,走了兩步想起自己似乎漏了東西,回過身來將孫少寧一起擰走了,留在這里他不放心。 外面天寒地凍的,離開之前還得回去取外套,權微拉著兩個人,慢慢離方思遠越來越遠了。 孫少寧沒有回頭,但他覺得如芒在背。 第143章 孫少寧忍住了回頭的沖動,只是拐彎的時候瞥見方思遠還站在原地,沒有離開,但也沒有跟過來。 小孩出息了,知道倒貼很難看,懂得珍惜自己的尊嚴了,孫少寧覺得挺好的。 他垂眼笑了笑,神情有點落寞,但心里卻是欣慰的,方思遠就像是他沒有血緣的小弟,他跟這人很有緣分,也喜歡他,但卻不是想跟他同床共枕過日子的那種喜歡。 孫少寧現在已經能接受人生會有各種各樣的遺憾了,包括他活到現在,都沒有刻骨銘心地愛過誰。 年輕的時候,他只是想帶方思遠出去玩,看這小啞巴臉上不斷出現那種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驚訝表情,進而獲得一種自己耽于玩樂的這個奢侈世界是讓人的羨慕的虛榮,而不是他父母抨擊的游手好閑。 方思遠看他的眼神就像小奶狗,讓孫少寧錯覺自己特別重要,加上這個人又不會說話,省去了很多很多的聒噪,從此即使一個人呆在家里,也不會顯得那么無聊了。 人不無聊了,也就不會胡思亂想,心情自然而然也就好了,孫少寧家里不算最有錢,但他不至于缺這個,所以養個呆呆乖乖的跟班何樂而不為呢。 第一次發生關系那個夜晚,孫少寧是真的喝醉了,他以為自己是在夢里浪,夢里的人也純屬臆想,可是方思遠沒有抵抗,所以就出了問題。 想要那什么一個男人其實不容易,但孫少寧年紀比方思遠大,而且明知道這人的心思還把人放在身邊,所以錯在他身上。 后來就不堪回首了,那時作為天之驕子的孫少寧還沒有遭遇人生重創,性格遠不如現在理性,他信奉享樂至上,方思遠要上趕著,你情我愿的成人游戲,他斷然沒理由拒絕。 而且孫少寧的朋友都是留學黨,在性這件事上十分開放,他們都是用身體享受、用心來尋覓真愛的游戲姿態,只有誤入貴圈的方思遠當了真。 可他當真的反應也就是默默地等,孫少寧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一個癡漢,直到他hiv的檢測結果變成陽性,被科室的人畏如洪水魔獸、跟家人交惡,方思遠還敢來解他的皮帶,孫少寧手忙腳亂地捂住命根子,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那時他的脾氣像瘋狗,整個人十分墮落,他的出發點是好的,但表達的方式不太得當,孫少寧以為自己兇狠一點,就能嚇退這個悶葫蘆,可方思遠不滾。 這一刻孫少寧還清晰地記得,當年方思遠在他的手機上寫下“離開你的人已經夠多了,我要留下來陪你”的時候,自己心里的那份震撼。 一無所有的人最容易看見希望,可能就是那句只能通過手機來傳達的話,給了孫少寧一點必須將這個啞巴送走的慈悲。 那是一種十分奇妙的體驗,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孫少寧認認真真地跟方思遠長談了一次,可他說了很多為方思遠著想的話,啞巴只是沖他搖了下頭。 方思遠不想走,他也無所謂,自卑的他比誰都明白,一帆風順的孫少寧根本不會需要他,現在才需要,所以他要留下來。 只是這樣卑微的愛,向來都是以失敗告終,因為人們骨子里有得寸進尺的基因。 孫少寧沒想到他這么堅決,為了讓方思遠死心,他單方面的切斷過聯絡,也說過一些口不對心的話,甚至還躲到其他的城市。 方思遠沒有為愛追到天涯海角的經濟條件,但只要孫少寧回來,只要他知道,哪怕是深更半夜下刀子,他就都會去出站口等人,因為他們在gay圈有幾個共同的朋友,有時孫少寧忘了保密,方思遠就從別人的口中打聽他的消息。 他方思遠是苦水里泡大的人,對于這些力所能及的事并不覺得苦,可看在孫少寧眼里,就成了過度付出,孫少寧不是鐵石心腸,他心軟過,也被打動過,使得兩人的關系忽近忽遠可就是斷不掉。 可疾病不是大家都絕口不提、它就會真的消失的東西,當免疫力開始崩塌的跡象顯露出來,身心受創的孫少寧的想法隨身體狀態在變,他越來越受不了那種拉人共沉淪的虧欠感,所以他干了一件老套而狗血的事,在疾控中心“勾搭”女病人。 疾控的彭主任是個負責的好醫生、大圣人,他不僅有個病人群,時不時還會擔心大家因為無法跟正常人相處而患上社恐,進而隔三差五組織病人進行交流,幫助他們成為同一個圈子里的朋友。 孫少寧在他的熱心撮合下,認識了一個還算投緣的女病人。 這姐們比他小兩歲,但非要孫少寧喊他大姐,而且明明是被吸毒的男朋友傳染的艾滋,卻逢人就說她是雙性戀,就是不按常理出牌那種,挺有趣的人。 在艾滋病這個群體里,無辜群體確實存在,比如受父母遺傳,或者是在各類傷害性事故中不慎接觸到了攜帶者的體液等等,但多數人都是因為性或毒品注射,說是咎由自取并不冤屈。 別人說他們活該,有些病友一聽就要跳腳,可孫少寧覺得可不就是么,那女病人跟他英雄所見略同,所以他們聊得來。 不同于別人的凄風苦雨,她笑起來陽光燦爛,抽皮扒筋地戒掉了毒癮,健身跑步翻譯旅游,生活還像沒有遇到渣男以前那么過,只是從一堆人退居成了一個人。 她說她還想找男朋友,所以在病友中選了孫少寧。 面對這么坦誠的人,孫少寧也不忍心欺騙她的感情,一來二去他們熟絡起來,這小大姐在疾控外面看見了方思遠好幾次,一八卦發現小啞巴這么純情,而孫少寧這么渣,就扎心地讓孫少寧別禍害人。 孫少寧愿意給自己插刀地選擇加1,可方思遠是屬牛皮糖的。 小大姐聽完后反正閑著沒事,每次看見方思遠就要裝出跟孫少寧很親密的樣子,孫少寧說這波cao作沒用,可這大小姐說死馬當做活馬醫唄。 就這么“醫”了好些次,方思遠就是泥人也有了脾氣,他氣的一是孫少寧又傷了他一次,二是竟然找女人也不找他,三是那個女人也帶著病毒,孫少寧是在想早死早超生嗎? 天知道方思遠雖然裝的若無其事,可心里惶恐得要死,怕孫少寧真的時日無多,孫少寧這下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踩中了他最響的悶雷。 方思遠終于從勸到忍無可忍,然后他們開始冷戰。 無獨有偶,方思遠上班的按摩城被人污蔑舉報涉黃,他被拘留,托民警給孫少寧打電話,讓他來保自己,他的養父是個聾人,這么晚早就睡了,即使打電話也打不醒。 可接電話的是個女人,說孫少寧沒空,讓他去找別人。 那天方思遠在看守所呆了一夜,夜里溫度很低,執勤的小民警看他可憐,趁別的人都睡了,從柵欄縫里塞了很厚的大衣給他。 然后方思遠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是孫少寧交代李維,再由李維叮囑小同事專門給他的照顧。 再出來就是第二天了,方思遠去堵孫少寧的門,他死纏爛打了很多次,多這一次也不多,他要當面問清楚,因為心里還有期待,然而孫少寧打開門,出來的卻是兩個人。 小大姐的情況不太好,疾控又加急來了幾個疑似感染者,像他們這種情況去住賓館也不好,孫少寧當時還沒跟家里徹底鬧掰,在疾控附近有套一居室,彭主任跟他關系好,出面問他能不能借宿一晚,孫少寧平時也不住那里,朋友需要他也沒二話。 只是他過去送鑰匙,碰上民警打來電話,小大姐又故技重施,醞釀了半天還說了句重話,掛掉電話之后還開玩笑,說自己像是小三打原配,要遭天打雷劈的。 誰也沒想到這竟然是個flag,孫少寧還在交代陽臺的推拉門不好鎖,讓她提起來一點再轉把……然后就聽背后“噗通”一聲響,繼無緣無故發起了高燒之后,她又暈倒了。 孫少寧連夜送她去疾控,值班的醫生忙到天亮,他就在外面等。 那時候他想的是如果昏迷的是自己,醒來之后卻發現沒人在等,期盼他醒過來,那下一次再昏迷了,會不會就不想醒了? 好不容易等小大姐醒過來,她趕過來的母親也下了飛機,正在過來的路上,孫少寧帶她回房子里去取根本沒用上的行李,方思遠又在這時跑過來,孫少寧跟病友對視一眼,直接讓這個誤會無言了。 然后心寒的方思遠智商下線,跑去找孫少寧的媽告了一狀,他的本意是想讓這個鐵娘子管管她兒子,打斷孫少寧跟那個女的之間的來往,因為吸毒的人最容易復吸,孫少寧會很危險。 但當時孫少寧的爸爸正在職業上升的關鍵時期,孫少寧亂搞得艾滋的消息瞞不住,但他是同性戀的丑聞卻還被捂著在,她一直想把方思遠弄走,可這年輕人像是沒臉一樣。 所以來了個女的可謂是正中孫少寧媽的下懷,如果她兒子結婚了,同性戀的猜疑不攻自破,而方思遠這個人,也沒理由再跟孫少寧住在一起了。 之后方思遠被趕出去、被辭退、接到孫少寧要結婚的消息就是孫mama一條龍的服務,孫少寧不住家里,他媽也瞞著他在運作,所以傳說他要結婚了,可他自己都不知道。 最后婚肯定沒結,但是方思遠不告而別了,他像是一滴水,融進人群的土壤里不見了,孫少寧也跟家里鬧掰了,他爸沒升上去,對他有諸多怨氣,爭吵升級到反目,落了個不相往來。 孫少寧住進權微房子的第二年入秋,小大姐在疾控中心去世了。 她從看起來跟正常人沒什么區別到形容枯槁,只用了短短的7個月,孫少寧不知道他自己有幾個7個月,但他記得她斷氣之后,病房里其他人安慰她母親時說的話。 你也可以解脫了。 一般情侶分手,說的最多的是受夠了,然而如果當無藥可救的病人的家屬,即使是解脫,可能都訴不盡他們承受的痛苦。 孫少寧心想自己有權微和楊楨幫襯,而方思遠也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他們不需要新的交集,相安無事最好不過。 如果有人說方思遠愛他,心甘情愿陪他走完最后一段,那孫少寧也不愿意,這不是一道選擇題,而是態度問題,他沒法回饋方思遠的感情,所以不能接受這人的付出。 他還沒有完蛋,而方思遠也還很年輕,他們都會遇到更多的人,來刷新陳舊的記憶和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