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權微這次沒覺得他是在推脫,因為楊楨被泡水他是親眼看見的,他堪稱溫和地說了聲“好”,沉默了一會兒,終究是有點同病相憐式的關心:“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 楊楨將空碗拿在手里晃了兩圈,笑的有些不好意思:“我,我還沒想。這個皮哥來得太突然了,我都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找來的,而且這個人,感覺比他的上家更難說話?!?/br> 權微在心里為最后一句加了個1。 那個胖臉宏哥他就在酒吧接觸過一次,沒什么體會,但梁丕軍這個垃圾跟他們拉鋸了一年多,這么多年沒見,權微本來還以為他在外頭因為缺德事干得多,被人打死或坐牢去了,誰知道又耀武耀威地回來了。 除了將人的頭按進水里,梁丕軍還有很多的陰招,將人倒栽蔥地吊著、不讓吃飯、不給睡覺,大冬天里套個游泳圈,丟進河里拉回來再丟出去……權微也不知道過了這么些年,垃圾的手段升級了沒有。 但是不想也知道,楊楨要是不尋死,他就還得過一段慘日子。 但到就他們目前的交情來說,還遠不夠讓權微大手一揮,平白無故就給楊楨幾十萬去還債,權微移開眼,不太愿意往后設想,他看著垃圾桶喝了一口,沒頭沒腦地說:“頭被泡在水里是不是很難受?再來一回,還扛不扛得???” 他的語氣有點輕,跟平時的冷漠和玩笑不太一樣,楊楨眼神一顫,福至心靈地想起了皮哥關于那個朋友的幾句話。 權微的心其實很好,但看起來有點囂張,如果一個人從高利貸的深淵里爬出來,還能活成這么驕傲,那他有什么不可以的? 楊楨看著對面的人,心里忽然像是被打了管雞血似的,五臟六腑都輕快了一點,他緩了口氣,豁出去地說:“扛!不扛我這輩子就完了?!?/br> 權微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種過來人的欣慰:“熬過去就好了?!?/br> 楊楨看他那個老氣橫秋的樣子,覺得他有點像爺爺那輩的,酒勁一股一股地竄上來,慢慢在他心頭攢了口熱氣。 他其實非常非常地想問權微一家是怎么擺脫高利貸的,但是蠢蠢欲動地終究是沒敢,怕他一開口,就會將相處的氣氛打回原形。 權微一家楊楨都有接觸,他那么緊張自己會將高利貸引到菜場去,不難猜測他父母在這事中受驚嚇最多,那么儒雅的羅家儀的右手就不言而喻了。 大俠喝酒講一個千杯不醉,可惜楊楨不是大俠,5斤裝的酒壺去了個2/5不到,他的狀態就有點向稀泥巴看齊了。 不過意識他還剩下一點,楊楨臉朝下地打了個嗝,又看了眼手表,11點20多,差不多是午飯時間,他連忙坐起來,問權微喝好了沒有。 權微老早就沒喝了,在他對面干坐著奉陪,聞言“嗯”了一聲。 楊楨于是伸手拿過對面的空碗,跟自己的摞在了一起,擰好酒壺后一起放在了桌心上,蛋糕單獨放在桌子邊上。 做完這些以后他兩手空空地站起來,忽然對權微鞠了一躬,不過因為喝多了,鞠得有點東倒西歪,說話也顛三倒四的。 “從不認識到現在,你無償幫了我很多的忙,除、除了口頭表示,我也沒有能為你……為你效勞的事,我欠你的人情怕是很難還清了,就我目前的處境,也不太好意思畫……大餅,承諾以后怎么報答你,要是緣分淺,這可能就是我、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但、但還是謝謝你,權微?!?/br> 我會記得你的。 楊楨直起身來,小心地托起了他的蛋糕,對眼前十幾個權微晃動的權微笑了笑:“耽誤你的時間了,家里人肯定在、在等你吧,我送你一段?!?/br> 他說著就離開了桌子,權微看了眼被留在桌上的東西,站著沒動道:“酒和碗都不要了嗎?” 楊楨連續眨了很多下眼睛,自以為清醒其實已經糊了,他自嘲地說:“帶不走了,我在跑路,行李不能太多?!?/br> 權微將手搭在酒壺的把上說:“那就給我吧,我覺得這酒還挺香的?!?/br> 楊楨本來想說這酒一般,你喜歡白酒我以后可以給你找好的,但話到嘴邊又覺得是張遙遙無期的空頭支票,于是又給咽了回去,只是做了個“請”的姿勢,這一動又打了個晃,蛋糕碰到了左手心,立刻糊了他一手奶油。 權微嘆了口氣,離開了椅子,但是用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就你這樣的,送兩步撲到地上去了,到時還得我攙你,我謝謝你但是算了啊。你住的地方這兩天最好別回了,今天就在這巷子里找個民宿住下把酒醒了再說,中不中?” 楊楨第一次聽到“行不行”這個方言版本,全憑意會地點了下頭,他就是有點站不穩,但數錢肯定錯不了,他說自己可以,但權微根本不信他,自作主張地帶他進了家旅店。 楊楨婉拒了一次,被無視之后也沒有再堅持,他有點怕蛋糕被自己歪到地上去。 權微回頭問楊楨要身份證的時候頓了一下,什么都沒說,轉回去用自己的身份證開了兩個晚上。 房間就在一樓,離前臺也沒多遠,權微送到這里就可以了,楊楨完全不在點上,指了下手機對他說:“一會兒過飯點了,你請回吧,住宿費我稍后用微信發給你?!?/br> 權微根本沒想起這茬,他只是做到仁至義盡了,不知道為什么還是沒有很想走,可能是因為楊楨說了句不會再見了。 那不走他還能干什么?權微心想難不成給楊楨送進房里去?然后呢?他自己再出來回家?沒這個必要,一段來回走的冤枉路。 但權微又覺得不能就這么走,他跟楊楨對視了幾秒,忽然將酒壺擱在了前臺的桌上,伸手從兜里摸了串鑰匙,然后從上面取了個白色的小掛件下來。 “這個給你,沒事裝逼用,有點什么情況也能防個身,頭上的圓圈按下去轉一圈,就能彈個小箭頭出來,不用了順時針轉那個圓圈,箭頭就自己收回去了,pvc的,能過安檢?!?/br> 楊楨接過來一看,發現是一個小指長的小物件,模樣有點像現在國際象棋的里的王,就是頂部坐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一只小小的尖叫雞。 他看著那只顏色不對的小雞,忽然就想起了權微在幸?;▓@的那間房子,楊楨住在里面的時候,這一切風雨都還沒襲來。 楊楨不自覺地跟了一步,脫口而出道:“權微,我以后要是租房子,還可以找你嗎?” 權微給完就轉身了,聞言在臺階口上回過頭來,想了想,說:“可以,給你打88折?!?/br> 第39章 楊楨昏昏沉沉地躺了大半個下午,旅店房間里的氣味不是很好,他睡得也不太踏實。 他的神智在酒精里下沉,但是本能不肯放過自己,在夢里還在被高利貸糾纏,楊楨夢見皮哥讓人潑了他一身汽油,然后火機豆大的亮光一閃,襲人的熱焰很快爬滿了全身。 下午3三點多,他不知情地發起了燒,體表燙得嚇人,可他在夢里卻覺得寒意透骨。 在他醒來之前,夢境不知道怎么跳轉到了應紹丘的營帳,在殺氣逼人的戎裝將軍案前,他看見布衣的自己俯身磕頭,神色卻是不屑一顧。 楊楨猛然睜開眼睛,悲愴霎時俘獲了他的心臟。 皮哥這種人,再狠戾終究也只是小角色,他連手握重兵的應紹丘都沒怕過,怎么會墮落到連一個無名小卒都能讓他心有戚戚、左右奔離?是這個社會太殘酷了?還是他太弱勢了? 這里確實陌生,但不是軟弱的借口,楊楨一動不動地盯著屋頂想了很久,最后只是覺得,他可能是活得太像“楊楨”了。 五感漸漸蘇醒,楊楨恍惚間聽見了五臟廟里的轟鳴,他渾身酸軟地爬起來,立刻看見了床頭的玫瑰花瓣蛋糕。 蛋糕放了一段時間,奶油有些稀了,楊楨雖然不習慣這種黏糊糊的口感,但幾口甜食下肚以后,胃部的隱痛平息下來。 他將蛋糕吃了個精光,又因為這是他患難期間收到的唯二禮物,不舍得胡亂扔進垃圾桶,就將花瓣、紙盤和叉子鄭重地擱在了床頭柜上。 尖叫雞版的手工掛件就立在矮柜的正中間,像一個搞笑的守護靈。 —— 民警有意絆人,高利貸一行人直到晚飯之前,才得以從所里脫身。 皮哥大為惱火,恨楊楨骨頭硬,氣權微不將他放在眼里,也怒警察像攪屎棍,他黑著臉回到菜場,發現楊楨果然不見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留了兩個人在菜場里打聽楊楨的住處,自己帶著剩下的人下館子去了。 一個多小時以后,皮哥的跟班從菜場扒到送菜的老板,再到楊楨房東的老鄉,弄到了楊楨在明水村的落腳處。皮哥吃飽喝足以后,擇日不如撞日地帶著人往明水村去了。 方思遠獨自回到租房,腦中全是疑問的泡泡,但礙于他平時只看修仙小說,所以沒什么現實的想象力,只能憑個人喜好給皮哥打上了“黑社會”的標簽。 村口停了輛出租車,副駕上的乘客隔著墨鏡和車玻璃在注視他,方思遠毫無所覺,輕車熟路地拐上了第一戶村民家的臺基。 他回到房里,發現楊楨還是沒有回他的消息,有點擔心又有點困,倒下刷了會兒小說,什么時候迷瞪過去的都不知道。 方思遠醒來的時候,隱約聽見隔壁有些吵鬧,他以為是楊楨回來了,跑出來一看,目光卻跟下午那個在河邊指揮人將楊楨往水里按的疤痕男的碰了個正著。 他心里一驚,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這動作看在皮哥眼里,就成了這小子是知道點什么的心虛,他招呼了兩聲,方思遠立刻就被人夾在了中間。 “小帥哥,別慌,我們不為難你,就是想知道楊楨在哪兒?” 方思遠還想知道呢,他擺著手,見對方沒有信他的神色,干脆解鎖了手機交給皮哥自己看。然而信息是能刪除的,皮哥根本不信,擰著他就想嚇唬一下。 他對左右使了個眼神,兩邊的人心神領會,同時抓起方思遠就摁到了墻上。 方思遠后背吃痛,整個人糊在墻上,他下意識就想掙脫,皮哥的跟班看他像是不太老實,拳頭登時就掄了起來。 然而就在這瞬間,樓梯口陡然暴起了一聲大吼:“敢他媽打一個試試!” 眾人被猛不丁地嚇一跳,搞不清楚情況地住了手,可同一道喝聲入耳,方思遠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反應,他心神巨震,像個僵尸一樣緩慢地轉過頭,心想要他是個聾子就好了。 樓梯間的燈管正好在平臺口,站在那里的人沐浴在強光里,像個濟世救人的神兵天將,可對于方思遠來說,這人是插在他心口的一把刀。 接近兩年不見,沒有他的鞍前馬后,孫少寧依然光鮮亮麗,再次從側面證明他的存在可有可無。 這本該是個痛徹心扉的領悟,但是方思遠習慣了,所以他看著孫少寧的眼神勉強算得上風輕云淡,他忍住了跟這人打招呼的沖動,垂下目光去看瓷磚。 事辦到一半被路人打斷,傳出去是要被人笑話的,皮哥不高興地瞪向來人,目光卻在落下后瞬間變了三變,從疑惑到思索到帶笑,他臉皮一翻像是變了個人,笑著上前道:“孫老師,這么晚了還到這旮沓來耍???這……這個小哥,是你朋友???” 孫老師不是來耍的。 孫少寧要找一個人,比起尋常人來要容易很多,他爸是省公安廳的領導,大哥又國行分部的高層,他年輕的時候胡作非為,占得就是會投胎這個資本。 他在酒吧等了半個月都沒看見方思遠出沒,終于是沒忍住托李維查了下刷卡記錄,又在圈定的范圍里篩了下快遞點的記錄,這就給方思遠刨出來了。 李維綽號大維,目前在公安基層當干警,是跟他和權微一起長大的那一波伙伴。 孫少寧本意是不打照面,就來看一眼,可是等看到人活蹦亂跳的,他一邊欣慰,一邊又有種陰暗的失落,就是自己過得糟糕,就不想看到別人過得太好。 他是真沒打算跟方思遠回到從前,就是自己不知道哪天就死了,對于從前真心待過他的那些人,想用感激的目光再看一眼。 孫少寧在村口不下車,也不說走,司機忍不住開始趕人,又被他用錢收買了,就也樂得在這兒摸魚,順便陪他談談人生。 很多老司機都是城市中深藏不露的哲學家,孫少寧跟師傅聊了兩句,赫然有了種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錢他娘的就是狗屁的通透感,他樂了幾聲心情松快了,這就打算悄悄地離去了。 只是他剛說完可以走了,就見兩輛小車走位風sao地拐進了村里,等師傅掉完頭,孫少寧靠窗,正好看見它們停在了方思遠住的那家,然后呼呼啦啦就下來了好些人,這一看就不正常。 他催著師傅跟過去,房東問他是誰,孫少寧說他是警察,房東二話不說地給他指樓梯,說你同事剛上去了。 孫少寧當時沒想到混混和他一樣無恥,還以為是方思遠犯了什么事,“蹭蹭”地跑上來,正好看見方思遠要挨打,而且領頭羊無巧不成書,正好就是梁丕軍。 孫少寧知道梁丕軍這個人,還是因為權微家里的債。 當年權微的媽逼不得已,來求助孫少寧的媽這個老閨蜜,但是那會兒孫少寧的爸還在外調,在幾百里之外的一個縣里當辦公室主任,在青山市根本說不上話,沒幫上什么忙,只是讓權微一家在他們家屬大院里住了小半年。 后來孫少寧爸爸節節高升,大前年被升調回來,大刀闊斧地組織了幾次黃賭毒的清網行動,他大哥又對貸款口有掌控力,就是梁丕軍的頂頭大哥都不會觸孫家的霉頭。 孫少寧討厭梁丕軍,完全是出于跟權微同仇敵愾,現在又加了個他曾經罩過的跟屁蟲,表情就嚴肅地跟塊鐵板一樣。 “朋友那倒不是,”孫少寧假笑道,“這是我弟弟?!?/br> 皮哥立刻橫了制人的跟班兩眼,打哈哈地說:“哎喲,誤會,我們找這屋的主人問點兒事,你弟弟忽然沖進來,嚇到我們弟兄了,早先我們又看見他倆在一起,所以就想問問他,這人哪兒去了?!?/br> 孫少寧看不出情緒地說:“那你們問出來了嗎?” 皮哥“嘿嘿”地笑:“問了,小帥哥說他不知道,我們的事兒已經了了,你們忙著,我們就先走了?!?/br> 他說完就揮手領頭要走,孫少寧跟到樓梯koujiao代道:“皮哥啊,我這弟弟膽子只有針尖兒大,您下次來找他問話,能不能提前通知我一聲?” 這擺明是要記仇了,皮哥縱然心里瞧不上這群二代,但要混得好,就得擅長伏低做小,他點著頭說:“我剛問了,他跟我們客戶不熟,我們不會再來了?!?/br> 閑雜人等走光以后,氣氛一下就冷了場。 方思遠用手插著兜,假裝孫少寧是團空氣,但是他也不走開,這也許是跟班當習慣的后遺癥。 楊楨的臥室被翻得亂七八糟,床頭是牙行名單也被撕了,孫少寧暫時不知道這里住的就是權微嘴里的坑爹中介,也不了解方思遠跟臥室主人的交情,他只是從自己看見的部分里臆斷,方思遠可能是攤上事了。 “怎么回事?”孫少寧關心地說,“這群人以前是不是也找過你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