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權微的珠算也就是兩位數與兩位數進行加減乘除的水平,對于這把算盤,他擦灰的次數比珠算多得多。 楊楨卻一下就笑了,以前在中原也有很多人這么說,雖然可能僅僅只是出于客氣,可這種貫通古今的客氣也能讓他感到動容,因為他已經當了很久很久的……楊楨了。 他一掃平靜和疏離,眉開眼笑地說:“謝謝,不會有下次了,你要‘壽’字的草書是嗎?做什么用?” 權微從沒看見楊楨笑得這么歡過,強烈的熟絡感撲面而來,讓他忍不住想要往后退一步,來招架住空氣中某種難以言喻的威脅。 可空氣中有什么呢,連陣微風也沒有。 權微站著沒動,被那種陌生詭譎的怪異感弄得有點不舒服,他心不在焉地答道:“寫在鎮紙上,做裝飾用,鎮紙你知道是什么嗎?” 楊楨了然地點了下頭。 鎮紙他當然知道了,他當年賣過的鎮紙,比權微買尖叫雞那家淘寶店的銷量還多。 第32章 權微的鎮紙,嚴格來說不太能入楊楨的眼。 先不說工藝,最關鍵的材質選得就不夠好。 中原的鎮紙原料以玉石、象牙為主,其次是黃金、青銅,再次才是木質,百年以上的紫檀、烏木等等,再輔以曠日持久的精雕細琢,成品神妙到足以讓目不識丁的百姓都駐足觀看。 楊楨雖然只經手民間的文房用品,但當年的一項真材實料,就壓得過現在的很多工藝。 權微這塊原料樹齡不夠,生長條件應該也不優渥,質地有欠緊密,不過考慮到當下假貨成堆,他能尋摸到一塊原木已經很不容易了。 既然是寫“壽”,自然就是送給長輩的,楊楨沒想到他看起來刺棱刺棱的,竟然還挺有心,俗話說孝字面前看人品,這絕對是好感的一個加分項。 烏木還沒上漆,不能經水,字就得先寫到紙上看效果。 權微趴在長幾上,將鎮紙壓在紙上用簽字筆貼壁繞圈,一口氣畫了5個斷面,然后從抽屜里扒拉出了筆和墨,在楊楨驚呆的注視里,悠哉悠哉地拿去……現洗了。 那根毛筆的筆頭黑成一團,儼然就是上次用完直接丟進了箱子里,涮都沒涮過一下。 權微的工作室里就有水池,鄉下老式那種,用磚和水泥打的,落在地上,權微彎腰開水龍頭對著毛筆猛沖一通,然后又甩了幾甩,就提著它回來了。 楊楨看得眼角一抽,不過還是忍住了“筆不能這樣洗”的勸告,安靜地接過了權微遞過來的筆,習慣性地上手捻了捻筆頭。 筆應該是好筆,被權微這樣糟蹋后筆頭仍然肥厚滋潤,觸手略微有些剛性,材質像是陳羊毫。 他提起筆想要潤水,然而臺子上根本沒有筆洗,楊楨頓了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直接上了墨,蘸好之后他問權微:“章草、今草、狂草,你想要哪一種?” 權微根本不關心草書還分什么草,他只是一聽就覺得楊楨好像很有才,一邊又無所謂地說:“你看著寫吧,哪個好看我就要哪個?!?/br> 這話一聽就是個大外行,而且好看這個標準因人而異,楊楨覺得有些好笑,但也沒再征求他的意見,用左手按住桌面開始寫自己的。 權微站在幾步之后,在沒看見他寫出成品的前提下,覺得這人擺開的架勢還是挺足的。 楊楨最擅長的不是草書,權微又比較挑剔,結構、筆法他一概不看,就只會憑感覺,他心里應該是有種定勢的,但就是沒法傳達給別人。 楊楨一連寫了十幾個“壽”,自覺有好幾個都寫得矯若驚龍,權微卻都看完字再去看楊楨,意思就是不滿意。 楊楨是來還人情的,因此也沒有不耐煩,權微畫個框他就往里面栽蘿卜似的填一個坑,寫到后來就任性胡來,也不管結構了,想怎么連筆就連筆。 但也許草書就是需要一點率性,楊楨這次揮畫出來的一個字被權微盯著看了半天,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不吝贊美地豎了下大拇指,他說:“就是這種感覺,不賴,你很牛?!?/br> 這個信筆揮就的“壽”字,頭似龍抬頭、末如蛇擺尾,筆跡枯潤交雜、狂態盡顯,沒有絲毫歷代大師的影子,純粹是章舒玉的手筆。 楊楨被他夸得愕然,不知道是該說這位房東不識貨,還是該謝謝權微的賞識,他擺了擺手,謙虛地說:“寫著玩的,你喜歡就好?!?/br> 權微得了個滿意的字,恨不得立刻給它刻到鎮紙上去。 這大概是他們認識以來,權微本著“拿人的手短”的初衷,第一次這么滿意這個人,楊楨的字不是槍手寫的,而且寫了那么多也沒有不耐煩,權微自問是做不到。 他做不到的事情,就會敬做得到的是條漢子。 而且他也不會白占楊楨的便宜,畢竟征用網絡上那些寫字博主的字都要給稿費的。 權微選擇性失憶地忘記了自己在車上謀劃楊楨“沒得吃了”的險惡用心,將墨跡未干的紙壓在臺幾上說:“完事了,吃飯去吧?!?/br> 楊楨習慣性地還要拒絕,可他的肚子卻投敵叛國,響應號召地叫了一聲,隔著一層肚皮權微倒是沒聽見,就是楊楨感覺到自己是真餓了。 他在心里做了個建設,心想我大老遠跑來給他寫字,吃他一頓飯也沒什么,而且我確實也餓了……楊楨三兩秒建設完,說了聲“好”。 接下來一直到餐廳,兩人之間的氣場都比較合拍,沒鬧什么不愉快。 權微問楊楨吃什么菜,楊楨也沒說隨便,報了個菜系問權微行不行,權微省了一頓cao心,自然行得不行。 而且這次他不自覺地在意起了楊楨的感受,為了不讓對方覺得是在坐冷板凳,權微隔一會兒就會挑兩句話來說,問楊楨的傷,問他的生意,楊楨客氣地說一切都好。 兩人找了個江浙菜館,相安無事地坐下來吃飯,這時已經是下午一點多,過了餐廳午間營業的高峰期,大堂里只有三五桌客人,進來出去的人只要抬頭就能看見。 既然是權微請客,他就背對著門在坐,楊楨在他對面吃東西,這人吃飯的速度比較均勻,也不會在盤子里亂扒亂撿,權微自己的筷子反正下的是挺勤快。 餐廳里放著一陣音樂,客人不多,上菜也快,這本來該是一頓和諧的午餐,就是突發狀況時刻都在路上。 吃到一半,權微夾了個基圍蝦,正要上手去扒皮,楊楨卻忽然一折腰,從他對面消失了。 權微開始以為他是掉了什么東西,可過了好幾個撿東西的時間,楊楨還是沒有起來,這就有點不正常了。 權微從桌子側面看過去,看他拉著鞋帶一直不系,有點鬼鬼祟祟的,權微不明所以地說:“你在干什么?” 楊楨指了指權微背后,小聲說:“我好像……看見宏哥的跟班進來了?!?/br> 權微回頭一看,發現果然有兩個年輕男人站在門口張望,一副找位的樣子,不過是不是那個胖臉的跟班,他倒是不太記得了。 楊楨卻是難以忘懷,進來這兩個,正好就是那天在酒吧后院里,摁著他的手和提刀的人。 這事真是一秒敗壞心情,權微放下蝦,抽了張紙來擦手,覺得楊楨也是有點傻,要是那兩人坐下吃飯,他不得在桌子底下系半天鞋帶嗎?這好像也不比直接地跑出去要低調多少。 欠了高利貸就是這樣,活得像個驚弓之鳥,不敢理直氣壯地走在大街上。 在權微擦手的功夫里,宏哥那兩個跟班已經在門口右邊的桌子上坐了下來,服務員正走回來要去拿菜單。 屋漏偏逢連夜雨,楊楨勾著腰,血慢慢開始往頭部倒灌,他覺得有點倒霉,也有點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權微,別人好心請一次客,結果卻是這樣掃興。 楊楨心里就在想,是該讓權微走呢,還是讓他留下? 權微一走,他一個人趴在桌子底下,服務員肯定會來問情況,可要是他讓權微先別走,權微憑什么聽他的? 這人厭惡高利貸相關的態度,楊楨也是直到被他救了一次才稍稍能釋懷,他們今天能坐在這里一起吃飯,也不是因為友情。 按照楊楨對權微目前僅有的了解,他覺得對方應該會揚長而去。 這個念頭莫名的讓楊楨覺得有點挫敗,不過他沒有深究產生的原因,只是在窩在桌子下面敲了敲權微腳邊的桌子腿,等人從側面看他的時候說:“你吃飽了就先走吧,我……” 他本來想說“很抱歉”,但忽然又覺得這種本來就偏見重重的關系也沒什么刻意維持的必要,楊楨頓在當場,臨時改口地說:“沒什么?!?/br> 什么叫沒什么? 欠高利貸?失憶?見義勇為?不求回報? 權微看著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一瞬間忽然覺得特別迷茫,楊楨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什么會這么矛盾? 如果他現在知道的東西,還和零一酒吧那天的內容一樣多,權微確實會掉頭就走,可時間賦予的經歷徐徐推進,除了偏見,他對楊楨有了其他的了解。 他現在不會走,因為這人早上給他寫的字,也許才剛剛干透。 權微重新坐直了,放下紙巾,又抓起了他那只剝到一半的蝦,他說:“我還沒吃飽?!?/br> 楊楨在他看不見的桌子底下怔了一下,遲疑地問了一句:“你……你不走嗎?” 被趕x2,權微皺了下眉毛,說:“我走,吃完了,付了錢,就走了。行了,鞋帶系好了就起來趴著吧,你一直窩在底下,要是有人誤會了,以為你是想對我干什么,那就很尷尬了?!?/br> 純潔的楊楨不是很明白,自己能對他干什么。 不過服務員剛已經看過自己幾眼了,老這樣確實有點反常,楊楨反手上桌去為趴下清場,他不敢抬頭,手就在桌上亂摸。 權微靠在椅背上,看不見他的人,就見一只手做賊似的在桌沿邊動來動去,比楊楨這個人是活潑多了。 楊楨手上沒長眼睛,碗碟差點沒移到地上去,費勁巴拉的看得權微眼睛累,他受不了地掐住楊楨的手腕推到桌子邊上,三下五除二地將盤子一股腦地堆在了桌子中間。 楊楨聽見桌上的叮當聲偃旗息鼓,這才溜上來吧唧一下趴在了桌子上面。 對方只有兩個人,這里又是公共場合,楊楨其實不用這么慫,擔心對方能在這里把他怎么樣,他只是不想讓高利貸發現他的行蹤,這樣還能多躲一段時間。 宏哥那兩手下點了一堆菜和啤酒,用牙開了蓋就吹上了,兩人似乎心情都不好,一路吃一路罵,根本不知道背后有個欠貸的。 楊楨趴在桌上揪著耳朵聽,聽他們說起什么狗屁皮革,有什么好叼的之類。 權微就一個人在吃,他吃完了點的那盆蝦,后頭兩人還在興頭上,于是他又點了一盤蝦,和一扎蔓越莓汁。 服務員送菜單過來,順嘴問這位客人怎么了,權微說:“他困了,從昨天通宵到現在,我們還有個朋友沒來,所以也走不了,你跟你們同事說一聲,別老來問了,謝謝?!?/br> 服務員走了以后,又過了好一會兒,那兩跟班也用一句“說多了都是淚”結束了對話,開始沉默的干杯,楊楨沒有敵情可以偵查,只好開始想權微的行為。那人是真的缺這一口飯,還是其實是想幫他,楊楨心里大概是清楚的。 權微吃東西沒什么動靜,主要也是他吃的敷衍,一只蝦剝半天。 楊楨不抬頭,不是很確定自己對面那位在干什么,他小聲地喊道:“權微?” 權微抬起眼說:“怎么?” 楊楨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道:“既然有成見,為什么又要一次又一次的幫我?你別誤會,我沒有任何其他意思,我只是不太明白,因為換做是我,我可能會任由對方自生自滅?!?/br> 你可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了,權微冷漠地想道:你怎么明白?我自己都還沒整明白—— 答不上來的權微牛頭不對馬嘴地拐走了話題,他說:“我在醫院里聽護士說,你失憶了,是嗎?” 楊楨不知道他忽然問這個干什么,但還是誠實地說:“是?!?/br> 權微又說:“以前的事,真的一丁點都不記得了?” 楊楨心說我記得,但不是楊楨的往事:“嗯?!?/br> 權微:“那什么都不記得的你,是怎么確定自己欠了胖臉的高利貸的?” 是宏哥說他欠……楊楨猛地一愣,才想起沒人可以證明宏哥這話的真實度,但這沒有意義了,因為白紙黑字歷歷在目,他說:“宏哥給我看了借貸合同,上面有我的指紋和簽名?!?/br> 權微心說你倒是挺會接受現實,然而嘴上卻說:“合同肯定是真的,不然他們不敢這么囂張地找你還錢,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個高利貸欠下的原因,是因為他們騙貸?” 楊楨自己覺得不像,原身賺的不少,但卡里卻一點錢都沒有,這附和賭博的特性,他說:“你怎么會這么覺得?” 權微看著他的發旋,過了一會兒才說:“因為我覺得,你不像是會招惹高利貸的那種人?!?/br> 第33章 因為我根本就不是楊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