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說曹cao曹cao到,貨車徐徐開進來,楊楨準時從車上下來,開始了他的日常工作。 今天的云層帶著濃厚的橘色霞光,強烈的陽光似乎下一秒就能刺穿遮擋,權微翹著二郎腿,每次從手機上抬起頭,就見楊楨一家一家、眉開眼笑地打著交道,只是走到他跟前的時候,臉上就沒什么表情了。 楊楨公事公辦地說:“這是今天的貨,這是明細單,你點一下,我一會兒再來?!?/br> 權微站起來,接過單子敷衍地掃了幾眼,楊楨去送下家的貨,他便也將貨籃往攤子上搬,照樣亂七八糟瞎放了一通,沒幾分鐘楊楨又從另一邊笑完,回到他這里冷淡地說:“菜和明細,有沒有什么問題?” 太后跟楊楨的老板是老熟人,有問題大家都相互包含了,權微擦掉手上的水,一邊想著他翻臉還挺快,一邊站起來解鎖手機:“沒問題,結賬吧?!?/br> 他要用手機支付,楊楨只好去掏手機,他其實更喜歡收現金,數起來爽,帶著有分量,而不是一個從這里轉到那里的、輕飄飄的數字。 楊楨打開二維碼,權微舉著手機去掃,兩人都低著頭在cao作,掃描成功的“滴”音出現的瞬間,被陡然爆起的一聲慘叫給淹沒了。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嗓音尖銳到了凄厲的程度,刺得人心里一驚,隨即發緊。 平時喧而不亂的市場動蕩起來,像是小有漣漪的湖面憑空被投入了一塊巨石,處在外圍的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就見在以聲源為中心的區域里,人們忽然瘋跑起來,然后才是此起彼伏的尖叫。 楊楨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抬眼跟權微對視個正著,發現那人眼底也有些驚訝,然后兩人同時側頭,第一眼只見驚惶不安的人群正朝這邊涌來,有的跑著跑著,菜都丟了。 后面是rou蛋類和冷柜區,楊楨倉促間伸手去攔人,想問發生了什么,可惜沒人停下來理他,反而是他的手要不是縮得快,可能會夾在別人的臂膀里被掰折。 權微沒想到人們這么瘋狂,將他費了老勁兒分出來擺好的菜掃掉了大半,楊楨被人帶了個踉蹌,權微下意識將他往后拽了一截,然后他單手一撐跳上了一米二高的水泥臺子,站起來的他差不多就有3米高了,權微會當凌絕頂地四下一掃,瞬間就找到了風暴的中心。 冷柜區的走道里有個男的,頭頂朝著權微,正低頭舉著一把剔骨刀,將一個長頭發的女人按在地上砍,一刀、兩刀…… 在權微的角度來看,衣物遮住了女人的傷口,看不出傷口的深淺,但血在衣服上暈開的速度和面積讓人驚心,她每中一刀,身體就像是接受心電復蘇了一樣劇烈地彈跳一樣,兩只手在地上擺出了摸爬的姿態。 權微猛然閉上眼睛,心想她現在一點不像一個人了,而像一條被開膛破肚,卻仍然在砧板上掙扎的魚。 更多的人加入了逃竄的隊伍,六神無主但又本能地抓住了路過攤上能當做武器的東西,土豆、西葫蘆、蓮藕……菜場里女性很多,男人也不少,在這一秒萬年長的險境里,暫時還沒有人回去撲救。 人多距離遠,楊楨在地上跳了兩下,什么都沒看見,接著權微就跳上了攤子,楊楨受他啟發,也想起來要往上跳,只是他彈跳力不行,連撐帶爬才站上去。 權微背對著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站著一動沒動,楊楨看他這么淡定,腦子里根本沒想過出現在眼前的畫面會那么血腥。 被重傷的女人看到了高處的兩人,艱難地仰著頭,嘴里念念有詞。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楊楨腳心躥起,他仿佛又回到了若羌山下的亂石林,龐大的黑熊和被撕咬得開膛破肚的少年,他明明已經氣若游絲,可求生的意志卻讓眼眸燦若星火。事隔經年與一個世界,這兩雙眼睛無聲地重疊起來,包含著同一種絕望和希望對他說:救救我…… 蔣寒最后的聲音忽然從他腦海里冒了出來。 你無心救人的因,是害你丟掉性命的果,如果早知如此,蘊卿,你……你還會救他嗎? 楊楨陡然回過神來,開始撒腿在臺子上跑。 電光石火間權微用余光瞥到他的動作,感覺方向不太對,跟別人背道而馳,在開口問楊楨想干什么之前,權微的動作先語言中樞一步反應,猛然伸手撈住了他。 時間太短,權微來不及咂摸出心里的感受,只是有些怔忪地警告道:“危險?!?/br> 緊接著權微就感覺手背一熱,被人輕輕拍了兩下,楊楨的語氣十分冷靜,權微聽見他說:“放心,我不過去?!?/br> 楊楨一直沒有機會回答蔣寒,自己會死,關阿嵐什么事呢?只有他蔣寒和應紹丘在算計章舒玉,蔣寒這鍋甩的,他沒法接。 第21章 權微并不是信他,而是猛然回過神,被楊楨的體溫烙得整個胸前都不自在,他就沒跟人摟成這樣過。 楊楨一早上都沒消停,后頸上掛著汗,皮膚微微發燙,渾身都在向外輻射熱意。 該勸的他勸了,沒用過的攔法也用上了,可是別人讓他放心,手背上的碰觸輕如鴻毛,權微帶著一種閃避的意味立刻松了手,意識層面里暫時沒有嫌棄,一切狀況忽如其來又出乎預料,他需要時間反應。 楊楨一得自由,破開權微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臂圈,爭分奪秒地沖走了。 他這陣子扛上扛下,肌rou雖然沒怎么發達,但手腳確實練出了勁兒,跑起來虎虎生風。 晨曦正好刺透云層,撒下來的光是分明的一縷一縷,范圍很小,所以格外耀眼。 權微看著他的背影,離暴徒和傷者越來越近,迷彩色的工裝套在身上,像是一個救死扶傷的軍人……可他實際上只是一個跑路的欠貸者。 權微心想一個東躲西藏避債的人,卻在這種公眾關注度高的惡性場合里毫不猶豫地跳了出來,女人能不能救下來、他可不可以全身而退都是未知,但能肯定的是他很快就會被人發到網絡上渲染,英雄、勇者、見義勇為,到時候高利貸想找他,只需要組織里的人愛上網就行。 他理解不了楊楨的腦回路,覺得這個人非常奇怪,奇怪到讓他難以忽視,說是如鯁在喉也行。 不過超凡的勇氣和大義具有一種碾壓的折服性,盡管權微對高利貸相關的人事物都抱有偏見,但在這個時間緊迫、命如弦崩的早晨,他雖然覺得楊楨矛盾、傻、沖動、不自量力,但是讓人肅然起敬。 在他思索的功夫里,楊楨已經跑到了蛋類區,他果然是在騙人,步伐根本沒有停下來的趨勢。 同一時間,求生的意志讓女人爆發出了一股驚人的蠻力,她整個上身的衣服都已經被血浸透,可在騎著她的男人瘋狂狠厲的下一刀到來之前,她猛地扭轉上身,沖男人的眼眶砸了一拳,接著這點傷害帶來的鉗制松懈,她將男人掀倒,手腳并用地往前爬去。 血路漫漫,灼得人觸目驚心。 一個人要活到什么境地,才會舍棄生而為人尊嚴和體面,像野獸一樣以四肢并用來行走。 楊楨心跳如鼓,一股恨意猛然在他心里迸發,無處發泄地轉為沖動和報復心,他眼眶發紅地蹲下來,眼底瞬間蓄了一層淚光。 —— 苦嶼城里的百姓,都說他們章家高攀了。 阿晚嫁進太守府那年,他自己確實也開心,欣慰他的小丫頭成了大姑娘,而和興元上下300年,也終于有了官家的背景。 阿晚嫁的人是太守次子,名叫劉信與,是苦嶼城里的才名俱佳的公子哥,太守派人來提親,十分有誠意,一拒兩拒仍然沒有放棄,阿晚早過了出嫁的年齡,還能尋到這樣的婆家著實不容易。 阿晚不想出嫁,跟他鬧了幾次脾氣,可不止是苦嶼,整個中原都少有不出嫁的女人,她在外頭被人指點了,回來也總是郁悶,章舒玉這次就沒把她的意愿當回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原的親事都是這樣定下的,他家父母不在,阿晚的婚事自然歸他cao持。 他親自約見過劉信與幾次,年青人溫文有禮,模樣不差,對未來妻兄的他也尊崇有加,最重要的是阿晚性子野,他卻說是率性本真。章舒玉也是看中了這一點,才自以為阿晚嫁給他,會受到別家沒有的尊重。 沒多久,阿晚好玩兒,被劉信與整天帶著游山玩水,自己也開竅了,秋去冬來、張燈結彩,她滿頭的小辮子被綰成發髻,淚眼汪汪地成了太守家的少夫人。 她出嫁之后,家里就冷清了很多,因為太守親家的關系牙行的生意也受到了關照,章舒玉外出的時間越來越長。他顧不上家,消息也閉塞,因為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所以也不好總是叫她回來相見。 對于她在劉府那個高墻大院里面的生活,章舒玉也知之甚少,只是覺得第一年春節她帶著身孕來回門,沉默穩重了很多,那時她原來陪嫁的丫頭已經許了人家,不再伺候她,他有心替她再物色一個人,但劉府作為婆家,用行動表示了這點小事不需要他來干涉。 阿晚什么都沒跟他說過,問她就說一切都好,這里她犯了個致命錯誤,以為報喜不報憂是對家人的照顧,其實不是,娘家應該是永遠的后盾,有人撐腰,婆家才不敢放肆。 章舒玉一無所知,以為這是初為人母之后必然的成長,滿心期待著外甥的出生。 結果孩子沒有出世,阿晚也沒了。 章舒玉從番邦回來,天寒地凍的,阿晚和孩子都已經出殯了,送喪的信據說才走到山海關,他被這道晴天霹靂震亂了三魂七魄,好一段時間都無心經營。 劉府說是難產,母子雙亡,可有口舌的地方秘密就難以保守,一些小道消息在苦嶼的市井民間悄然流傳發展,說是太守的二公子有失心瘋癥,人前是翩翩公子,人后是虎豹財狼,喜歡打人,好像他的夫人就是被他打死的。 章舒玉不敢相信這樣的可能,但無風不起浪,他打探到消息的出處,花重金請人向劉府的廚娘逼問真假。 他在夜里找人偷偷開棺,因為下葬的時節遇到倒春寒,尸身尚未開始腐爛,渾身的淤血和腫脹泄露了她的死不安寧,仵作是衙門的吏役,對他吞吞吐吐,這樣欲蓋彌彰也從側面證明了廚娘所言非虛。 他閑置了冰窖,將尸身藏在里面,又從外地的義莊請了經驗老道的行人為阿晚驗尸,老前輩說這丫頭苦命,是被人活活虐打至死。 手足折損,胸前、肋膀、腿腳處皆有血蔭,淤痕深紫,皮rou分離,用熱醋熏完傷痕滿滿,行人判斷這些傷是拳頭、腳足這類堅硬的位置反復擊打所致。 章舒玉不肯讓老人離開,帶著尸體去劉府討說法,被太守定罪為污蔑朝廷命官,當眾丈責了一百,行人也沒能逃脫干系,念他年老減刑一半。兩人被打得半死不活,從此他再請來的仵作,踏進苦嶼城沒幾天就被官家的威風嚇走了。 牙行也差點遭到滅頂之災,直到太守升了官,和興元的招牌才沒有毀于一旦。 章舒玉這才敢滿城布告,聲明替阿晚休夫,雖說人死如燈滅,可他還是要替她正名。歷來沒有女子休夫的前車之鑒,章家作為論頭和奇人軼事,永遠活在了苦嶼的評書館里。 都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去上京投過狀紙、攔過巡按的高抬大轎、請綠林高手扮過阿晚裝神弄鬼,都是不了了之,章舒玉到死都沒看到太守一家遭到報應,他只是在看過尸體之后,就不太能想起阿晚生前的模樣了。 他有眼無珠,替她選錯了夫家,但這些虐打別人家人的畜生,都該不得好死。 —— 楊楨飛快地從別人的柜臺上搬了個兩個箱子,他下手像是胡亂在抓,但東西是他一早就看好的。 箱子里是一碼一碼的雞蛋,他抓住一把就往提著剔骨刀追趕的男人臉上砸。 那男人雙眼赤紅、神情瘋狂,臉上被濺了一道血,顯得更加猙獰嚇人,他的體型并不壯碩,相反個頭還有些矮,但殺氣騰騰彌補了短板,使得他身上亡命之徒的氣場強得嚇人。 這人被女人掀翻之后,慢悠悠地扭了兩下脖子,爬起來將刀掄得更高,他眼底有種狂熱的專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獵物,這給了楊楨可趁之機。 雞蛋橫空出世地掠過空氣,男人沒察覺也沒躲避,雞蛋還算準點地擊中了目標,幾個從身上滾落,只有一枚砸在了暴徒的額角上,立刻脆皮地流出一團內容,要是再偏一點,糊住他的眼睛就好了。 楊楨的一擊沒有得手,但是提刀男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他頓在原地,抹掉生雞蛋帶點腥氣的黏糊,兇狠的目光朝楊楨的方向瞪過來。 楊楨沒敢停,又一股腦地往瞎丟了一波以后,掄起雞蛋箱子整個朝他丟了過去。 一箱雞蛋5碼,每碼30個,統共也沒多少重量,用來砸人的殺傷力還抵不上一塊板磚,箱子還在空中騰飛,前一波雞蛋又著了陸,這回一個沒中頭部,全糊在了衣服上,不過男人徹底被激怒了。 他本來沉浸在一種沸騰到讓人窒息的暴躁里,只有那種像剁rou一樣的體力發泄是個突破口,而女人的尖叫和反抗更是絕妙的伴奏,他正主宰著她的生死,這個念頭在腦海里爆開的瞬間,立刻給了他一種生殺予奪的快感,他迷醉于這種黑暗的感受,對此不可自拔。 然而這死女人不肯配合,不過逃不出他的掌控,他有點惱怒但并被激怒,慢悠悠地攆著,給她希望再讓她絕望更有意思,就是有些白癡非要從中作梗。 提刀男胸中暴戾橫生,他神經質地盯住楊楨,一句話不說,腳尖不動聲色地微微一轉,不避不閃地硬著雞蛋箱子撲了過來,舉過頭頂的剔骨刀裹著血rou,仍然在微妙的角度里閃著鋒利的金屬硬光。 楊楨渾身緊繃,又一腳將另一個箱子對著男人踢翻,踢完轉身跳下攤子,開始朝門口撒腿狂奔。 賣干貨的都在門口,辣椒面一麻袋一麻袋的就擺在人走的道邊,楊楨知道哪個是最辣的。 箱子迅速落地傾倒,滾出一片冷凍過的青豆,它們在沖力和慣性下無規則鋪開,迅速滾得到處都是。 男人剛要起步沖,遇見這可笑的路障仍然下意識停了一下,種過地的人都知道,在硬化的豆類上跑那是一腳一溜,慢慢走就什么事都沒有,他粗重地呼吸了兩聲,差點沒被楊楨煩死。 被砍傷的女人已經掙扎出了一段距離,就是沒人再來砍她,說不定也會失血至死。 人群基本都跑到菜市場門口或是兩邊的門面那里去了,像權微這么虎的卻也還剩幾個,有男人也有女人,都是看見楊楨倒沖回去被激起血性了停下來的,好些人都舉著手機報完了警,然后掄起籮筐椅子什么的朝受傷的女人靠近,這舉動是想保護她。 他們不是沒人性,只是霎時被嚇蒙了,純粹是靠本能在規避危險。 權微還站在臺上看楊楨,看著這人繼雞蛋和青豆攻擊之后,又開啟了他熟悉的跑路副本。 楊楨跟他隔著兩條走道,在幾乎空無一人的水泥上全力奔跑,他離一邊的菜攤子比較近,也不回頭,隨手抓住什么都往后扔,權微估計他連后頭有沒有追兵都不知道。 追兵肯定是有的,提刀的男人拋棄了那個女的,改為全力追逐打斷他的楊楨。他腿短,但跑起來明顯比楊楨快,速度里有種歇斯底里、透支生命的潛力。 人的潛力無限,用在感動人心上屢屢創造奇跡,用在干壞事上也一樣。 氣氛無比緊繃,楊楨的肺都快跑出來了,他吸氣都費勁,然而就是他這么沒命地跑,身后的腳步聲還是像催命符一樣鉆進了他的耳蝸里,楊楨的心跳倏忽漏跳了一拍,強烈到有點痛感,他直覺危險好像已經貼到了咫尺之間。 然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權微作為高高在上的旁觀者,清楚地看到暴徒在以怎樣逆天的速度在縮短距離,他自問望塵莫及,因此這回沒有在心里嘲諷楊楨。 他只是忽然不合時宜地想道,世間那些付出的善意,其實很多都得不到被人溫柔以待的回報。 提刀的男人飛起一腳,將楊楨從背后踹得撲出去趴在了地上,他自己也摔了一跤,只是他這時的反應更快,身體沒什么停頓就繼續撲了出去,抓住了準備爬起來的楊楨的一只腳。 楊楨后背的汗毛“唰”的倒數,一瞬間冷汗頻出,不過有黑熊咬住腳踝的經驗在前面,他穩住了沒慌,讓人意料不到地不進反退,瞬間回頭看了下方位,緊接著用另外一只腳往后全力一踹。 男人的刀還沒舉起來,被他一腳踩住喉結,劇痛激得他眼前一黑,情緒卻詭異地更為亢奮,他握死了沒松手,因此楊楨沒能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