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黃錦將目光從他領口移開,點了下頭,偷偷一看除了白水煮蛋他啥也沒弄,就說:“等我會兒啊,我洗了臉就去樓下買早飯?!?/br> 楊楨:“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 他想看黃錦怎么買,用什么買,他昨天坐過地鐵,暫時在心里將它認成了超級馬車,但是沒看見人付車馬費,大家都只是用一張小卡片在一排長條形的柜子上貼一貼,然后障礙自己就開了,也許那種卡片就是這里通用的銀票。 黃錦還是不太習慣他忽然變得這么有禮貌,愣了下說“可以啊”,反正你又不要我背。 “謝謝,那你去洗漱吧,”楊楨說完回過頭,再次蓋上了鍋蓋。 雞蛋一層殼封了所有,他也不知道怎么樣才算熟,他食材認得全,可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飯,章家雖然是小戶,但也有灑掃的仆役,再說就是普通的百姓家,男子主外,廚房也只是婦人的天地。這一早上他揭開又蓋上已經反復了好幾遍。 他背過身,t恤v領的存在感就更強了,因為他說要跟自己出門,黃錦不太忍心地說:“楊哥,你t恤穿反了?!?/br> 楊楨頭痛地捏了捏鼻梁,轉身準備去房里換,可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將火關了,他怕失火。 平心而論,他踏入現代社會的第一步走得已經很不錯了。 —— 疾控中心無論來幾次,都讓人熟悉不起來。 老彭是這里艾滋病防控辦公室的負責人,權微第一次送孫少寧來復查的時候,老彭就找他聊了半天,這不是因為他長得帥或者看著有錢,而是每個陪病人來檢查的親朋好友,老彭都會挨個交流。 老彭說親人的歧視和冷漠,比艾滋病毒還要可怕。 權微當時沒走心,只覺得這老大哥像唐僧,東拉西扯、沒有重點,他堅持聽完的理由只是覺得老彭心地好,他從不為難這類人。然而這天下午在雞飛狗跳的艾防室門口,這句話忽然就從腦子里冒了出來。 老彭又有了新的客人,應該是一對父子,兒子低著頭,脊背直不起來似的弓著,瑟縮地用胳膊護著身體。老人涕淚橫流,臉上掛著刺眼的屈辱和絕望,揚著拳頭追著要打他,嘴里含糊地念念有詞,你這小畜生,不要臉,生下來就該掐死你什么的。 老彭攔在中間當夾心餅干的餡兒,又要勸老頭先冷靜,又要勸年青人別往心里去,前前后后忙得一塌糊涂。 孫少寧沒什么表情,這些他都經歷過了,打是親嘛,他還能從這老頭的崩潰里旁觀出一點親情來。倒是權微的意見比較大,作為一個能用尖叫雞捏出一曲“大河向東流”的神人,他竟然還有臉覺得別人吵。 孫少寧見他大爺直奔風暴中心,怕他跟人起肢體沖突,連忙拉住了說:“你干什么去?” 權微見他一臉警惕,登時就有點無語:“拿號排隊啊,還能干什么?” 孫少寧瞇著眼看了他兩秒,將手松了,亦步亦趨地跟著說:“哦?!?/br> 然后權微是號是這么拿的。 由于他的靠近,爭執的父子和老彭都分了些神,他就在別人好奇的時機里將正在對他說“來了啊”的老彭往外拉,邊拽邊說:“彭醫生,今天挺熱鬧啊,你方便的話給我們開個號吧?!?/br> 彭醫生用那只眼睛看都不方便,他擰了幾下手臂,剛要說“等會兒”,權微就已經轉頭去看那對父子了,笑起來簡直像個溫文爾雅的好青年:“醫院是看病的地方,醫生的每一秒鐘都是用來治病救人的,您二位要是有事不急著檢查,那我倆就……先插個隊?我們已經等不起了?!?/br> 你他媽才等不起,孫少寧微笑著往他后背上狠擂了一拳。 老彭不贊成地瞪了權微兩眼,覺得他是在自己病人和家屬的痛苦上火上澆油,他用力地甩開了權微的手,打算回頭去安慰老人,然而他伸出去拍肩的手撲了個空,老人膝蓋一軟,跌到地上涕淚橫流。 “等不起”是個傷心的字眼,不偏不倚地刺在了這個白發人的心上,他心里怨恨,卻也心疼。兒子這才敢抬起頭,跪在旁邊抱著他爸哭得打顫,嗚咽里能清楚吐出來的話翻來覆去也只有一句,對不起。 這場面很可憐,老彭怕打破這點忽如其來的溫情,都沒敢叫兩人去屋里坐著平復,只在小伙子肩膀上安撫性地捏了捏,回辦公室給權微開號去了。 吵吵打打孫少寧無所謂,這種卻看不了,他低頭作勢去摸手機,頭也不抬地進了辦公室。 只有權微落在最后頭,在心里不偏不倚地給這對父子各打了一板子,老頭揍人,但對孩子有感情,兒子可憐,以前想必也可恨。 孫少寧能有今天也是他自己作的,權微不同情他,也不會替他狡辯。 老彭接觸完外頭那兩個激動的,再看孫少寧這個淡定的就特別順眼,和顏悅色地問他最近的心情和感覺,權微被晾在一邊,尬坐了半天,他在外面很少玩手機,除非是自己一個人。 孫少寧也不是頭一回來了,老彭開完檢查單,他輕車熟路地自己去了,權微準備當個安靜的跟屁蟲的愿望卻被老彭打斷了。 老彭度量大,連被病人家屬誤傷都不會生氣,權微那點不禮貌這會兒早忘了,他招了招手,示意權微過來坐。 “小權,我問你個事。是這樣,我們艾防部呢下個月有個活動,想組織幾個同性社團去他們常聚會的地方做個干預,我看少寧狀態不錯,主要是他治療的態度很端正,你覺得我要是邀請他,他會不會去?” 權微坐過來說:“你剛剛怎么不直接問他?” 老彭用筆敲了敲桌子,措了會兒辭才說:“嗯……我在這里已經13年了,對他們這個群體不說了如指掌,但看的應該不算少了,我不說全部啊,但大多數人都會越來越自卑,想藏起來,與世隔絕,你讓他帶著這個標簽到大庭廣眾下去,很多人都沒有這個勇氣?!?/br> 權微聽著都替老彭心累:“那我要是說覺得他會去,實際上他又不肯去,那我倆不是白聊一通么?” 老彭摸了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怎么就白聊了,你這不是知道了么?少寧回來了我會征求先他的意見,你呢,回去以后也幫我勸勸他,他還很年輕,我希望他能夠走出來?!?/br> 道德高尚的人身上有種讓人折服的力量,老彭就是這種人,雖然默默無聞,但是權微尊敬他,所以他在老彭面前說的都是心里話,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地說:“你自己勸吧,我勸人一把渣?!?/br> 老彭繼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權微還是直搖頭,孫少寧想去就去,他不會去動搖發小的決定,老彭動員不動他,只好敲著桌子喊下一位。 權微本來以為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了,后來才發現他小看了“唐僧”的不屈不撓。 —— 楊楨總是忍不住想要低頭去看左腳,他有很多年都沒有像個常人一樣走過路了,昨天渾渾噩噩的走了老遠,都沒有感受到這種暢快,所以黃錦一去上班他就下樓來散步了。 他們住的這個地方叫“幸?;▓@”,對面的小區里有個菜市場,早上黃錦帶他去過,楊楨見到了這里的貨幣,跟他家鄉的銀票差不多。他在小區里繞了一圈,又走出大門,沿著門口的一條街走了很遠。 這里的商鋪不用牌匾,花花綠綠的很大的一塊,上面寫著超市、銀行和營業廳,成衣鋪大變模樣,還有人站在里面,車水如龍、高樓大廈,對他來說都是新事物,他看得越多,就越不知所措。 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楊楨在一個大型商場門口再次接到了“高利貸”的來電,這次他沒拒絕,按下了綠色的圓圈,然后學著黃錦給經理請假的樣子將手機抵在耳朵邊“喂”了一聲。 對面立刻響起了一聲冷笑:“楊楨,說好的昨天還錢,寬限你的最后一天,怎么,想驢我?” 楊楨的生存問題都還沒解決,高利貸根本還沒列入考慮之列,聞言只是滿頭霧水,要還錢也得知道債主,于是他說:“您是?” 對面一瞬間有幾秒的沉默,然后就是一聲巨響,之前的男聲咬牙切齒地說:“你跟我裝傻是吧?行,你小子可以!你家里最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不然就小心你的腎!” 話音一落“嘟”聲就響了起來,楊楨皺著眉心,雖然云里霧里,可卻莫名在意“家里”那兩個字。 同一時間,幸?;▓@3號樓1007室的大門虛帶著,4個社會人士在里面亂翻,留著莫西干頭型的男人一手撐在沙發角落上準備去掀墊子,沒料卻被一聲凄厲悠長的慘叫占據下一秒。 嗷——咯咯—— 第8章 楊楨不會打的、坐公交,走回租房的時候,城里的燈火已經很輝煌了。 黃錦比他先到家,面對一扇被撬開的門和滿屋子狼藉,根據他遭賊的第一反應,黃錦沖進臥室檢查完自己的物品,立刻選擇了報警。其他東西就是亂了壞了,都不是很要緊,要緊的是他的筆記本電腦和畢業證原件不見了。 掛掉電話后黃錦心慌意亂地在臥室里崩潰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沒看見腦缺血的楊楨,他沖到loft上層,發現屋里的凌亂比他房里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空無一人。 也是,他心想要是楊楨在家里,小偷也不敢光臨了。 說曹cao曹cao到,黃錦的樓梯下到一半,正好跟推門進來的楊楨碰了個正著,他松了口氣心里又一緊,連忙告起狀來:“楊哥你去哪兒?家里進了小偷你知道嗎?” 楊楨提著個塑料袋,里頭裝著毛筆、墨水和二兩壽眉,這是他一下午采購的成果,毛筆的毛摸著很奇怪,他要墨塊店家說只有墨水,陳年的壽眉也非說是今年的新茶,按貨論價是他的強項,只是他初來乍到,難免多說多錯,就也沒還價。 楊楨在屋里掃了一眼,沙發翻了、杯子碎了、各式柜門都開著,還有幾只手掌長的、有點像長脖子雞的東西散在地上,色澤鮮黃讓人想忽視都難,一股虛無縹緲的壓迫讓他感覺呼吸困難,他暗自嘆了口氣,臉上一點意外的神色都沒有:“嗯,我知道?!?/br> 一般人看見屋里這樣也能明白是進了賊,黃錦沒有多想,將樓梯扶手捶地“砰砰”作響:“日他爹,我已經報警了,你快上樓看看有沒有丟什么值錢的東西?!?/br> 楊楨無所謂地說:“就是丟了什么,我也一定不知道,你呢,丟什么了嗎?” 黃錦想起他的病情,登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尷尬了幾秒,說完自己的損失后還是勸道:“我覺得你還是去看看吧?!?/br> 楊楨沖他微笑了一下,心事重重地上了樓,他生氣歸生氣,無奈也無可奈何,可更多的卻是不知該如何向黃錦交代。 他因為不清楚這里的刑罰,所以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欠了那個打電話恐嚇他的人的錢。 如果真有其事,按照他們中原的規矩,除了要上衙門挨板子、坐牢,出獄之后還得去債主家里役身折酬,也就是干活抵債。要是敢逃跑,打出屎尿的都有,所以借錢不還的不多。 章家的牙行也做賒當的業務,所以他十分重視債務人還錢的能力,就是從沒想過自己一覺醒來,竟然也變成了一個老賴。 他在臥室里看了一會兒,很多東西都叫不上名字,想當然也不知道少了什么,不過他這次長了教訓,仔細地將物品清點了一遍,然后坐在床上發呆。 黃錦說的報警應該跟報官是一個意思,也許很快他就能知道破門而入的人是誰、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又干過些什么,然后弄清了來龍去脈的他,來為前身的過失承擔后果。 公平嗎?其實也沒什么不公平,因為他借了人的命。 —— 從疾控中心回市里的路上有片草莓種植基地,權微停車摘了個十來斤,他媽愛吃這個。 這一耽擱,回去就遇到了堵車高峰,到孫少寧家的時候就已經7點多了,孫少寧沒有留權微吃飯的意思,權微知道他的心思,將人扔在大門口就走了。 孫少寧在馬路邊上吸了他一肚子的汽車尾氣,心想這狗日的是真瀟灑。 下一站是他父母家,可是權微剛上路沒多久,就接到了幸?;▓@小區物業的電話,告知他房子遇到了入室盜竊,讓他過去協助調查。權微出租房屋也有三四年了,頭一次遇到這種狀況,他對房子比人上心,立刻就改了道。 外門上看不出撬鎖的痕跡,所以進去過的不是有鑰匙的人,那就是職業小偷。 權微剛要拐進房門,就聽見里面有人在問:“你再想想,哪有人丟了東西,自己卻不知道的呢?” 一道聲音猶猶豫豫地響了起來:“我……” 這時權微走到門口,屋里對著門的一個人十分警惕,立刻抬頭看過來,昨天才鬧過不愉快的人今天很難忘掉,權微很快認出了那張臉,心里忽然就有點煩。 怎么又是這個神經??! 楊楨再見他的感覺卻十分良好,他詭異且莫名地松了口氣,他現階段接觸的人越多,理解起來就會越復雜。 物業已經看見了來人,開始跟大家介紹這是房東。 黃錦無法理解穿越人的情懷,一看見權微就覺得藥丸,忍不住湊到楊楨旁邊講起了小話:“我來得晚,沒見過房東,房子是你租的,你也沒見……算了,現在問你也不知道了?!?/br> 租戶那邊和攝像頭的問題民警已經了解過了,他們又問了權微下午去哪兒了、這間房子的鑰匙持有人有幾個、門鎖是不是在公安機關備過案的等問題,做完筆錄告訴楊楨和黃錦等通知。 物業:“那我們就先走了,你們和房東協商一下破損和換鎖的事,盡快到物業處登個記,好吧?” 黃錦丟了電腦,連招待大爺的心思都不剩多少了,蔫蔫地丟下一句“權哥隨便坐,我去收拾一下”,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屋里瞬間走得只剩下2個人,一個沉穩一個冷,氣氛一度十分尷尬。 把別人干凈整潔的房子住成這樣,楊楨不可能沒有一點愧疚,他主動打破了沉默:“權先生,對不起?!?/br> 權微盯著他,嫌棄地說:“不喊客官?不見諒了?” 楊楨這稱呼還是跟物業現學現賣的,他笑里有些藏不住的苦澀,眼神卻很直接:“不喊了,我昨天撞到了頭,有些神志不清,今天已經好多,不會再胡言亂語了?!?/br> 權微見他今天的表現還像個正常人,這才肯回到房東的角色,公事公辦地問道:“丟什么了?損失嚴重嗎?” 楊楨:“我不知道,黃錦說丟了電腦和畢業證?!?/br> 屋里亂七八糟的,走路都要挑地方下腳,楊楨說著就開始收拾,他是個利落的人,對這種混亂不能忍。 權微想起自己在門口聽見的那句話,猜出他八成是撞傻了,看著倒是挺聰明。大爺收拾自己的家都要看心情,自然不可能幫他,權微走到沙發上坐下,往后一靠看別人忙活:“鎖是你們自己換,還是我來換?” 楊楨以前沒干過家務,分不清主次,動起來也顯得笨手笨腳,他先將好的東西就近撿起來,然后才打算將碎片掃做一堆。他儼然是個一心一意地性子,掃地就悶頭掃地,說話就停下來看人:“你是房東,你來換吧?!?/br> 權微一下被這個態度給取悅到了。 平時租房里丟了東西,有的租客會對房東疑神疑鬼,權微沒有伺候人的耐心,被質疑了說不定讓租客滾蛋的事都干得出來,然而現在楊楨讓他換,他又懶得換,只是坐在沙發上伸懶腰,無聊地楊楨那個軟底拖什么時候會踩到玻璃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