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要是章舒玉知道現在的流行用語,大概可以用上一句“這是來自世界的惡意”。 牙商平生走南闖北,知道人們的相貌、服裝、房屋和工具都可以不同,但有些東西卻又能神奇的契合,比如素不相識的兩人形如同胞,天南地北的壽山石一模一樣,可是章舒玉從來不知道,一個人會有另一個他自己都沒聽過的名字。 這種事根本不可能,他確定自己很清醒,那么唯一的解釋就是對方認錯了人。章舒玉強行鎮定下來,直視著對方的眼睛說:“你怎么知道,我、我叫……楊貞?” 權微懶得跟他廢話,不耐煩地用另一只手提起楊楨襯衣上的胸牌晃了晃。 章舒玉垂下眼簾,就見自己右邊胸口位置的衣服上貼了一塊像是蓋了層水精的小扁牌,左邊印著一個小圖案,右邊分上下兩層寫著字:楊楨,置業顧問。 這種牒引一樣的東西讓章舒玉愣了片刻,然后目光不經意放遠,就看見了自己那條從黑色的敞口褲腳下露出來的左腳腕,有些瘦、青筋顯露,皮膚干得起了層皮屑,可是上面一點傷疤也沒有。 這畫面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章舒玉忍不住眼前一黑,終于被這怪力亂神的遭遇嚇得大腦一片空白。 他的腿曾經被黑熊撕咬過,牙印和撕扯的瘢痕讓人望而生畏,中原最頂級的去腐生肌散也沒有療效,后來別人提起章家的大哥一表人才,后面總會跟一句可惜,所以章舒玉比誰都清楚,這不是他的腿! 這個人叫他楊楨,身上也寫的也是楊楨,那章舒玉呢,章舒玉是誰? 躺平的這位表情豐富,一秒鐘換3個可以說是毫無壓力,權微冷眼旁觀地看著戲,心想自己都沒干什么,他就一副身受重傷的模樣,要干點什么那不得完蛋么,這年頭碰瓷的惹不起,可不幸的是權哥軟硬都不服。 權微提著那根領帶不肯松手,催促地說:“誒,說話!” 章舒玉心里正巨浪滔天,一個人要是連自己都無法相信,外在的一切也就更不重要了。 權微見他眼睛都不斜視,是鐵了心要躺尸,單向是沒法溝通的,他正準備撂下楊楨去找熱線投訴,門口忽然就撲騰出一個人來。 “誒你誰???干什么???放手,不知道他受……啊帥哥是你啊?!?/br> —— 黃錦平時沒這么關心楊楨,今天情況特殊,一是因為之前的居心叵測引發的心虛還沒過時,二是楊楨讓給他的客戶剛爽快的簽了購房合同,反正離醫務室也沒幾步,他就想順便過來看看。 誰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楊楨不僅已經醒了,而且神奇地又被別人給揪了領子,黃錦雖然不知道楊楨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使得一小時之內被兩個男的揪住了質問,但楊楨畢竟是傷患,他只好摸進去打圓場。 “嗨帥哥,又見面了,那個啥,他今天不舒服,您看能不能先放開?!?/br> 權微挑著半邊眉毛,臉上寫著“不信”兩個大字。 不舒服不早說,還跟自己滿口胡說八道地對著嗆?這要是有病,就是吃藥都好不了的那種。而且他剛剛振振有詞的時候可一都點看不出難受來,自己一將他提起來就虛弱了,權微因為有成見,先入為主地覺得楊楨就是在裝。 他松開領帶讓人楊楨跌回床板上,空出來的手揚起來往自己頭上一指,陰暗地說:“他哪里不舒服,是不是這里?” 楊楨后腦勺著地的那一聲悶響黃錦現在想起來心里還直“咯噔”,因此權微的冷嘲熱諷正好戳對了地方,黃錦被他的話嚇了一跳,立刻就問道:“他咋的了?” 權微:“他說你們不賣房,賣大米、棉花、畜生啊還有一大堆……對了,他還說聽不懂我的話,讓我叫把他帶到這里的人來見他?!?/br> 黃錦懵逼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心想要是這些話真是楊楨說的,那他也感覺聽不太懂了。 中介不賣房姑且算是段子里的今日最佳,可哪有把買房的上帝當狗腿子使喚的置業顧問啊大哥!這該不會是摔壞腦子了吧! 這回真不是他想搶單子,刁難的客戶不如沒有,黃錦強顏歡笑:“不好意思啊帥哥,楊楨開盤之前出了點事故,傷了腦袋昏迷了半天,可能不是特別清醒,您看他頭疼這樣子,真不是裝的。他胡扯那些您別放在心上,他平時不這樣的,您別跟他計較。這旮沓熱,來,我帶您出去喝杯水吧,順便您有什么需求,跟我說也是一樣的?!?/br> 這才是顧問該有的態度,一對比楊楨就顯得更不專業,可同事現在說他受傷了,而且他的狀態也確實不正常,權微一直覺得針對老弱病殘的都是垃圾,為了不打自己的臉,他只好將手往兜里一插,說:“謝了,暫時沒需求了,你們錦程不是在推四期嗎,我到時候再來……” 說到這里他低下頭,笑得有些不懷好意:“還找我的老朋友?!?/br> 黃錦在旁邊看著,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66號這樣子像是一只黃鼠狼在給雞預約拜年。 章舒玉聽他們一口一個楊楨,基本接受了錯的人是自己,他頭痛欲裂,根本控制不住脫韁的思維,他試圖為現狀找出一種可能,然后想來想去只想到了天師們口中的借尸還魂,他閉上眼睛,心想這真是一個怪誕離奇的詭夢。 可是夢里的感觸卻無比真實,他先是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推了推自己的肩膀,然后帶著關懷的聲音灌進了耳朵里。 “楊哥,喂,楊哥你還好嗎?草!我送你去醫……” 另一邊,權微前腳離開醫務室,后腳就在售樓大廳里碰到了一群眼中釘。 “喲呵,這不是我們權哥嗎?” 第5章 今天出門前真應該看看黃歷的。 看中的房子打水漂了不說,還碰到一個礙眼貨,明明比他老卻非要管他叫哥,裝嫩的用心可以說是十分險惡了。 權微的五官都沒什么明顯的位移,可是面由心生,嫌棄的感覺立刻就出來了,他也沒有掩飾的意思,一點也不客氣地說:“嗯,是我?!?/br> 站在他對面的5男1女,是青山市一個炒房群里的成員,群名稱叫“一屋不掃”,權微以前也在里面,后來因為不合群退了,他有些假清高,瞧不上這些心路十八彎的人。 群主也就是最前頭跟他說話這個男的,名字叫鄭飛,特別虛偽,就一草民卻愛把自己當老大哥,覺得權微不尊重他不給他臉,見了面的客氣里全是話里有話。 當然這只是權微單方面的、主觀的、鬧翻了之后的印象,在還能和睦相處的時候,他頂多是覺得這人有些熱情過頭。 鄭飛長了張喜氣的圓臉,笑起來眼睛瞇成縫,一看就是那種自來熟的好手,權微不尊老他也不生氣,抽出一根煙邊遞邊說:“權哥今天肯定又發大了吧?你下手的樓盤那基本都暴漲了?!?/br> 權微沒有妄自菲薄的愛好,因此他不接鄭飛的煙,也不說今天白跑一趟,免得看到鱷魚的眼淚,他只是朝門外揚了揚下巴,說:“別給我戴高帽子,我踩的樓盤你們也哪個沒踩過?行了老鄭,你們悶聲就發大財吧,我老鐵在外頭等我,催呢,走了?!?/br> 他這屬于典型的撒謊不打草稿,自從有了快遞和外賣,他老鐵就焊在家里了,權微說這話的時候孫少寧正在陽臺上訓練烏龜跨欄,售樓處外面只有空氣在等他。 以前有一陣子在鄭飛的努力下,他跟權微的關系閉著眼睛瞎說還能叫不錯,豐富的熱臉貼冷屁股的經驗告訴他權微是個獨行俠,因此鄭飛一聽就知道這人是想開溜,他想說的話都還沒起頭,自然不會讓權微就這么走。 于是鄭飛伸出胳膊攔住了權微的去路,一臉和氣地笑著說:“這么久不見了別急著走啊,一起去吃個飯,讓兄弟一起來,今天大家收獲都不少,一起交流交流嘛?!?/br> 他們炒房團今天確實是賺了個盆滿缽滿,人手平均入了個兩三套不說,還跟錦程私下完成了27套房的撻訂。 撻訂就是假買假賣,鄭飛負責提供27個人來買房,等開發商找到更合適的買家,雙方一起提出撤銷購房的申請,房管所的審批通過以后,這些房子就又回到了開發商的手中。 這是一種低付出、高回報的雙贏模式,炒房團可以輕而易舉的拿下內部價和感謝費,而開發商得以控制市場,在樓市高峰上索求更高的房價和利潤,或者在市場不景氣的時候給人們制造出仍然火爆的假象。 只是這種福利,退群的權微是無福享受了。 權微根本也不在乎,他的目光在鄭飛手臂上停留了幾秒,拒絕得速度又敷衍:“今天不行,哥們兒約了上午的檢查,下次吧?!?/br> 鄭飛刨根問底地說:“什么檢查?往后推推不行么?你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下次碰到你又不知道什么時候了?!?/br> “不敢推,”權微伸出手裝作要去撥他的胳膊,八顆牙地微笑起來,“艾滋?!?/br> 平地一聲雷也就這樣了,鄭飛愣了下,可肢體的反射卻快如閃電,看見權微要碰他的胳膊,想都沒想就縮了回來。 權微順勢抬腿就走了,邊走還要在心里鄙視別人覺悟低,這么怕死還炒什么房。 等鄭飛反應過來自己被匡了,個高腿長的權微已經到了門口,鄭飛奚落的目的沒達到,臉上的笑意漸漸變成了不屑,他冷笑一聲,在心里嗤笑這個嘚瑟的小白臉總有一天要后悔。 炒房是一門玄學,炒房客除非是背景深厚的,可以單打獨斗,像他們這種小成本起家的個人,不抱團基本不會有什么大的建樹。 銀行貸款門檻高,民間借貸利息高,親朋好友是救急不救窮,剩下的出路也就是眾籌。 眾籌就是進入一個相對穩定可靠的創業圈,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先借一點,約定好風險和收益比例,大家一起發家致富。 鄭飛進這個圈子早,因為一連好幾次在不同的樓盤遇到權微,這人長得高級穿得也怪異,鄭飛留意了他一段時間,覺得是同行刻意去搭話了才認識的,他需要更多的合伙人,而是個人都需要錢,所以他把權微拉進了群里。 這是很多炒房者求都求不來的機會,管理員不t人就不錯了,誰知道權微竟然給臉不要臉,不遵守群規也就算了,后來竟然還把群給開了。 中國的qq群雖然千千萬,但群主好歹也是個官,不說別處反正在群里是老大,鄭飛被人大哥來、大哥去地叫得有點膨脹了,不見面的時候想不起權微這號人,一想起來卻又會覺得有口氣咽不下去,巴不得權微陰溝里翻船。 只是翻船倒是不至于,今天頂多是有點倒霉,權微在大太陽底下站了一會兒,將在這樓里生出來的氣平均分成兩份,一半算在了楊楨頭上,剩下那一半,他去找罪魁禍首孫少寧喝一杯。 —— 黃錦將楊楨送進ct室之后,唯一的感覺就是想當場跪下,一個昏迷的人的重量相當于一座山,幸好經理深謀遠慮,還派了一個同事來幫他跑腿。 天熱運動量大,同事到樓下買水去了,因為楊楨失去了意識,黃錦不敢走遠,只好站在放射室門口枯等。 在刷手機的間隙里他才后知后覺地想起要問自己,什么時候跟楊楨關系這么好了,竟然慌里慌張就把人扛到了這里。 當時純粹是一股救人的沖動,現在自然也想不出理由,黃錦的本質也差不多也就是個傻白甜,他放棄思考地瞥了瞥嘴,點開了關注的段子手。 十五分鐘之后,觀察室的醫生拉開門叫楊楨的家屬,黃錦跟進去,這才發現情況不容樂觀。 楊楨有輕微的腦震蕩,這不是什么大問題,棘手的是他顱內出現了一小塊淤血,這個需要等他醒了再做一次檢查。 而對于黃錦來說,最大的問題卻是楊楨什么時候能醒,好在現實多數時候是充滿希望的,入院后的第四個小時,楊楨睜開了眼睛。 夢里醒來,還是夢。 頭頂和墻壁還是白色,章舒玉盯著跟前的透明圓管,看見水順著管壁流到了自己手上的一根針上,然后被白色的布片遮住了下路,卻沒有水漬沁出來。 水不可能憑空消失,那就是下方有個小巧的機關,章舒玉抬手準備看看,手背上卻立刻浮起了一陣脹痛。 血線沿著輸液管飛快地往上倒流,別說輸液漏針,他們古代人信息閉塞,連龍吸水都沒見過,章舒玉被驚得一愣一愣,直到血色蹭蹭地往上漲了半米,手上的刺痛劇烈到有些無法接受了,他才推了推趴在床邊睡大覺的人。 黃錦難得有機會睡午覺,被推了還不是特別肯醒,頭在手臂里拱來拱去,打完3個哈欠才肯抬起來,然后他就看見楊楨自己坐了起來,嘴角還沒咧歪開,就見對方將食指橫著一指,說:“這個……” 黃錦順著指向看去,立刻被那瓶掛著的血嚇出一句“臥槽”,他埋怨地罵了句“你怎么不早說啊”,立刻躥起來奔到病房外頭去了。 章舒玉看著他心急火燎的背影,心頭莫名生了點暖意,他沒有應對經驗,手舉著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直接坐出了雕塑的效果,隔壁床的大哥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張嘴提醒他說:“你把那個手放下去吧,都回血了,別抬那么高?!?/br> 章舒玉一句“多謝”到了嘴邊,忽然想起別人或許聽不懂,只好禮貌地點了下頭。 護士來得很快,一邊拔針一邊教訓,尤其是黃錦作為看護人,承包了大部分的炮火。他冤成竇娥,攤開雙手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沒敢狡辯,隔著護士對楊楨攤手表示無奈。 章舒玉看過胸牌,知道他叫黃錦,這人看起來純良,眼神也很干凈,再看周圍的人無論男女,每個人說話的時候都敢直視對方的眼睛,挺胸抬頭、大步闊走,這種恣意而豁達的神采,章舒玉在中原的任何一塊土地上都沒見過。 離開大偃,離開苦嶼,離開和興元,章舒玉就已經死了,命理詭譎,他根本無路可退,但死去虛無,活下來卻一定能得到些什么,并且未知還能讓他有點希望,可以設想趙叔他們也來到了這里。 如果是命運讓他代替楊楨醒過來,那么或許他也該試著替這個不知所蹤的靈魂活下去,只是他跟楊楨素不相識,盡管頂著楊楨的名字,他也只能活成他自己。這就必然會帶來一個無法避免的問題,楊楨的舊識必然會認出他不是本人,到時候要作何解釋? 然而船到橋頭自然直,現代醫學早就為他找好了一條不用被當成鬼怪妖魔燒死的退路。 沒用多久,粗枝大葉的黃錦都發現了楊楨的不對勁,他的問題不多也不難,可是楊楨他一問三不知。 黃錦:“楊哥你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章舒玉平和地說:“頭有些痛,其他都好?!?/br> 黃錦立刻就感覺到了一種詭異的客氣,楊楨平時不是在接電話就是在打,很少正眼看他,黃錦還以為是自己的援助之手起了作用,給點顏色就燦爛地說:“那就好,對了,在售樓處推你那男的是誰?你們怎么會忽然打起來???” 章舒玉這才知道原來楊楨是被打死的,他做了下心理準備,然后才對黃錦說:“我不知道?!?/br> 黃錦才不相信:“你怎么會不知道呢?他問你要交代,你說你早交代完了,這明顯就是認識的人啊?!?/br> 那就是楊楨認識的人,章舒玉實話實說:“我不認識?!?/br> 黃錦這時其實已經感覺出古怪了,可暫時還沒形成結論,他想了想又說:“那、那售樓處里那個66號呢?你跟客戶怎么也能干起來???” 這又是一句半句都聽不懂的話,章舒玉全憑直覺在理解,他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說:“66號,是那個帶著玄鐵項鏈的人嗎?” 玄、玄鐵? 黃錦一瞬間覺得自己幻聽了,可腦子里又忽然飄過66號那句“他說你們不賣房,賣大米棉花”,他眨了眨眼睛,因為平時唯一的愛好就是看點不費腦的狗血劇,于是一個排的失憶劇情開始在心里串燒,他有點急了:“楊哥,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章舒玉搖頭,黃錦懵逼地想著完了完了摔傻了,然后站起來就要去喊醫生,走了兩步卻又強迫癥發作,稀里糊涂地回過頭說:“楊哥那個……那個項鏈不是玄鐵的,是不銹鋼?!?/br> 章舒玉“嗯”了一聲,牙商的本能使得他下意識就問了出來:“不銹鋼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