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
盧昭狠狠喘了幾口氣,吐出幾口淡紅色的唾沫,只覺得呼吸間滿是腥甜,這才抓住他的手,借力坐起來,齜牙咧嘴的搖頭:“你小子,真夠狠的?!?/br> 牧清寒索性又給了他一腳,沒好氣道:“莫非盧將軍就手下留情了?才剛還不知道誰要往我臉上踢呢!” 再次趴地的盧昭有些理虧,不過還是嘴硬道:“我知你武藝高強,必然躲得過的?!?/br> 牧清寒終究是翻了個白眼,又給了他一拳。 見他們二人總算住了手,一直在遠處觀望的朱元才松了口氣,搖搖頭,轉身離去。 牧清寒和盧昭兩人對坐無言,也不知過了多久,前者皺了皺眉頭,徑直將后者拖到帳篷中,道:“晾rou么?這般寒天凍地的,你也真不怕冷!” 說完,又輪流泡了熱水澡,洗去身上臭汗,然后便在火堆旁邊對坐無言。 良久,牧清寒才嘆道:“我知你心中不痛快,可你便是將自己磋磨死,也于事無補,切莫叫伯父擔憂了?!?/br> 一說到這個,盧昭一雙眼睛都紅了。 他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聲音微微發顫,指著東邊罵道:“那些雜碎,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他們明明知道南邊告急,竟不在第一時間發兵救援,分明是想借機除掉我父親!簡直混賬!” 頓了下,又道:“那老的不是個好東西,卻也未曾這般陰險!太子?哼!若我父親脫險倒罷了,若是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非” 話音未落,牧清寒就一臉警惕的望著他,逼問道:“你待如何?我可告訴你,莫做傻事!” 盧昭牙關緊咬,用力磨了片刻,才突然用一種非常古怪的眼神,盯著牧清寒道:“兄弟,你文武雙全,可做得來皇帝?” 一瞬間,牧清寒的瞳孔都放大了,呼吸也停止。 卻聽盧昭走火入魔一般喃喃道:“便是你不愛做,三思那小子也不錯,對了,還有唐老家的小子,我瞧唔!” 他沒說完,是因為被牧清寒一拳打翻在地。 這一圈幾乎用盡了牧清寒全身的力氣,盧昭的半邊腦袋瞬間腫脹起來,方才那幾下同這下相比可真是小巫見大巫了,看見牧清寒也是動了真火。 他騎在盧昭身上,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對方,從牙縫中一字一字的擠出來:“我警告你,莫走岔路!” “這算什么岔路!”盧昭突然放聲大笑,又神態癲狂的說道:“他置邊關十數萬百姓、將士生死于不顧,大敵當前,他竟先報私仇,殘害忠良……就這樣的雜碎,你還想讓我對他三跪九叩,俯首帖耳,沙場沖鋒的賣命不成?告訴你慎行,老子辦不到!” 看著他赤紅的雙目,以及其中逐漸蔓延開的霧氣,牧清寒張了張嘴,終究什么話都說不出口。 兩人就這么僵持許久,牧清寒才如夢方醒,重新站到地上,十分艱難的說道:“忠烈,我知你苦衷,可這些事情,不是那么簡單的?!?/br> 他不確定盧昭這么說只是為了撒氣,還是已經下定決心要去做,可對于同樣正經文舉出身的牧清寒而言,他能想的卻遠比尋常武官多得多。 做皇帝,說來簡單,可實際上卻是難似上青天,便是尋常那等正常繼位都有可能遭遇各式各樣的阻力,若是謀朝篡位…… 當年太祖皇帝借民暴推翻前朝,實質上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也算正義之師。且太祖登基之后,廣施仁政,教化百姓,穩定政局,堪稱一代明君,可饒是如此,繼位之后還是被無數人罵為亂臣賊子,這罪名一直到死都沒能洗刷干凈。 更何況如今雖然太子昏聵,戰火頻發,可大部分百姓還算安居樂業,壓根兒沒有一點兒改朝換代的苗頭。若盧昭果真一時糊涂舉旗反了,根本不必朝廷鎮壓,恐怕除了兩廣一帶,光是百姓都能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了。 再者奪位,哪里有不流血的呢?在邊關打仗這一二年,牧清寒已經看夠了生離死別,看夠了血rou橫飛,看夠了悲歡離合,實在不想見自家骨rou同胞兵戈相向! 想到這里,牧清寒百感交集的拍了拍盧昭的肩膀,嘆道:“明君難得,可將來繼位的也未必就是昏君。若他當真昏聵,師公他們也必然不會坐視不理的,屆時再另擇明君便是了?!?/br> 盧昭聽后,卻是嗤笑一聲,道:“另擇?慎行,這會兒就只你我二人,你老實說,那幾個皇子,可有干凈的?” “在權政中打滾的,哪里來的真干凈呢?”牧清寒淡淡道。 自古以來,哪里有真無辜的皇帝呢?那高高在上的寶座啊,瞧著那樣璀璨奪目,叫眾人都心生向往,為此不惜父子相殘、兄弟鬩墻,殊不知都是用無數人的鮮血和尸骨壘起來的! 見盧昭兀自不服,他又加重了語氣,意有所指的說道:“便是老子不中用,還有兒子;便是兒子也不中用,還有孫子,那么多人,總能選出一個差強人意的來。即便實在沒得,難不成四閣老是干擺著好看的?” 他的聲音不算高,語氣也不算多么急迫,音調平靜而舒緩,表情更是淡漠的如同在說今晚吃了什么一般,可短短幾句話中隱藏著的,卻是海一般多的信息。 盧昭不是蠢材,聽到這里,兩只眼睛里都像有了神采,當即一個翻身坐起,急切地追問道:“此話當真?” 他的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大張,牙齒上面甚至還帶著鮮紅的血跡,可卻那么渴望,那樣急切的看過來,仿佛只要聽到對方說一個不字,就能抽出刀來同歸于盡。 牧清寒輕笑一聲,漫不經心道:“這種事情,有什么真假可說呢?不過是能者居之罷了?!?/br> 盧昭聽罷,這才稍微放下心來,剛要起身,卻又突然重重的強調了一遍:“事先說好,老子是絕對不可能奉他為君的!”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 牧清寒一挑眉,彎下腰去,輕輕撥了撥帳篷中間熊熊燃燒的炭火,看著里面噼里啪啦蹦出來的點點耀眼火光,點頭:“那是自然?!?/br> 非但盧昭不可能,就是牧清寒自己也不可能朝那人跪拜下去的! 背地里捅了自己刀子,險些害了自己兄長、妻兒、師長、同門,難不成還要讓自己俯首稱臣,心甘情愿的賣命么? 做夢去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去兩載, 大軍終于付出慘烈的代價, 在將曾經不可一世的軍事強國炤戎打殘后凱旋。 歸來途中,百姓無不夾道歡迎, 簞食壺酒, 拼命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和美酒來招待這些為了大家拋頭顱灑熱血, 馬革裹尸的兒郎們。 進入開封的當日,萬人空巷, 無數百姓都擠在大軍回城的必經之路上伸長了脖子,踮起了腳尖。莫說位置舒服的兩側酒樓之上,便是道旁路邊乃至某些旗桿上都爬滿了人!生怕錯過這一生一次的壯大場面。 作為本城名人,又是此次有功之臣的家眷, 書海的李掌柜本是竭力邀請杜瑕并一家人都去正位于開封城內的書鋪二樓看的,可他卻忘了杜家雖沒有多少產業, 那牧家…… 已是兩年未見,可腦海中那個人的影子非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去, 反而愈加清晰。 這會兒毛毛也快兩歲了, 話說的更溜了,言行舉止也更像個小大人,此刻窩在杜瑕懷中, 也隨眾人不住地往遠處眺望, 又仰頭問杜瑕:“娘,爹回來了?” 自從得知大軍即將歸來的消息之后,杜瑕歡喜的幾天都沒睡好,天天得空就跟兒子說道, 這會兒毛毛想忘了都難。 杜瑕心中波瀾起伏,竟有幾分緊張。 毛毛低頭,扒開她的手瞧了瞧,驚訝道:“娘,熱呀?” 杜瑕這才回過神來,意外發現自己的掌心竟然都出汗了。 旁邊的何葭噗嗤一聲,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道:“傻孩子,你娘是高興的?!?/br> 毛毛眨了眨眼睛,一張酷似牧清寒的小臉兒上滿是茫然道:“高興的流汗?” 眾人哄笑不已,鬧得毛毛越發迷惑。 何葭愛不釋手的捏了捏他的小臉兒,笑道:“來,過來給舅媽抱抱?!?/br> 月前她也終于查出孕信,不知多少人都跟著松了口氣,她也越發覺得是毛毛帶來的好消息,因此越發疼愛這小子。 毛毛卻不動,只是瞅了瞅她已經微微顯懷的肚子,一本正經道:“舅媽帶著娃娃呢?!?/br> 兩歲小子正是愛玩愛鬧的,又沒個輕重,自打何葭有孕之后,杜瑕生怕毛毛無意中傷了何葭,就是一天三遍耳提面命。若非太小,舌頭不大好使,這會兒小東西都能倒背如流了。 眾人又紛紛笑起來,后頭鋪子里的下人也都贊小少爺機靈聰慧等。 “來了,來了!” 正說笑間,忽聽外頭靠城門的方向躁動起來,緊接著便有眼尖的人大喊出聲。 這一聲仿佛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一塊巨石,歡呼聲剎那間炸裂開來,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著四周蔓延開去。 杜瑕不自覺的站起,一顆心砰砰亂跳。 她的眼睛直直看向城門方向,一時間仿佛什么都聽不到了。 兩歲的孩子便如同一顆正長個兒的大蘿卜,生機勃勃,可卻是不容辯駁的……矮。毛毛使勁踮著腳尖,也不過勉強將頭頂梳起來的小小發髻頂出圍欄,卻哪里看得到! 他急的不行,忙用力扯著杜瑕的衣裙,急切道:“娘,娘,要看!” 杜瑕這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竟把兒子忘了,也不由得一笑,彎腰將他抱起。 安全起見,基本建筑的二樓及以上靠窗位置都會修建圍欄,而這些圍欄往往能到杜瑕腰部以上的位置。而她在女子中已經算是高挑的了,保守估計,圍欄高度應該在一米一上下??扇缃竦拿斄颂煲簿鸵幻?,也實在是難為他了。 又等了一會兒,歡呼聲更盛,緊接著便有沉沉的馬蹄聲,杜瑕心跳一下緊似一下,喉嚨竟有些干渴。 先是帥旗,再是幾位將領,后面的是騎兵,再往后黑壓壓一片看不到盡頭的則是步兵。 他們出征的時候,杜瑕來送過,而此刻回來了,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很明顯,經歷了一番血與火的考驗,他們的眼神和步伐都變得更加堅定有力,渾身上下流露出來的銳氣更是逼人,行走間,幾乎撼動了整片大地。 百姓們開始歡呼,聲響震天,當那抹熟悉的影子映入眼簾,杜瑕覺得自己眼眶發脹。 頭一次見識這種場面的毛毛被徹底震撼,兩只眼睛瞪得溜圓,小嘴張的大大的,老半天回不過神。 不知誰在他耳邊說了句“快看,你爹來了!” 爹?! 如夢方醒的毛毛也跟著眺望,可無奈從這個角度看上去,穿戴一身鎧甲、頭盔的幾位將士都是一般模樣,任憑他再如何看也辨認不出。 這么多人,哪個是爹呀? 就在此時,卻見杜瑕輕輕拉住他的胳膊,往打頭陣的將軍陣營中,指了指第二排中間那位身披明光鎧,手持鐵桿長槍,腰板挺直,威風凜凜的將軍,輕聲道:“那個?!?/br> 是他,是牧清寒! 兩年不見,他黑了,瘦了,卻更精神了! 其實大軍昨日便已抵達開封西郊,只是并未立刻進城,而是在外扎營,休整一日,待全員將士都將自己收拾干凈,這才精神飽滿的進城。不然從西往東這奔波一路,風餐露宿的,便是宋玉再世,恐怕也被折騰禿嚕一層皮,算不得好看了。 鎧甲殘破的趕緊修補,來不及修補的就換一套新的;兵器折損的也是一般道理。甚至有人說其中幾位將軍用慣了的木桿長槍不夠威風,又一力做主,現不知從哪兒扒拉出來幾根數十斤重的丈八長槍,果然殺氣騰騰…… 不管什么時候,什么場合,必要的儀式感還是要講究的,畢竟一支看上去就疲憊不堪又風塵仆仆的大軍強撐進城,遠遠比不上此刻雄姿英發、氣勢逼人的鐵軍更有威懾力,更能激發百姓們的熱情與愛國之心,以及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民族自豪感。 呼聲震天! 毛毛也盯著下面的牧清寒看了會兒,突然也扯開嗓子喊起來:“爹,爹!” 眾人都被他嚇了一跳,不禁心酸又好笑。心酸的是可憐這孩子都兩歲了,如今連爹都沒見過一面呢!好笑的卻是,這會兒聲音這樣大,哭的笑的喊的叫的都有,莫說這么個小小孩童,便是前些年名動天下的吹笛圣手林大家狠命吹奏,下頭的人也未必聽得見。 然而就在此刻,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感應,已經快行至牧家商鋪斜前方的牧清寒竟突然抬頭,刷的朝這邊看來! 毛毛先是一愣,旋即歡喜的瘋了,大聲道:“娘,娘,爹看我哩,爹!” 一家三口六目相對,仿佛周圍什么人、什么聲響都不在了。 又過了會兒,跨在馬背上的牧清寒隨大軍行至正下方,忽然沖杜瑕展顏一笑,又抬起胳膊擺了擺手,眼中隱約有淚光閃現。 杜瑕淚如雨下。 大軍已經過去,可已經瞧見妻兒的牧清寒卻頻頻回首,恨不得將脖子擰斷。 此時此刻,他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做歸心似箭。 然而他自己也知道這是個奢望,因為大軍凱旋而歸,雖然同樣傷亡慘重,可越是這樣,朝廷越要開擺慶功宴,對有功之臣一一犒賞。而牧清寒作為此次高級將領中最年輕的一員,自然是重點人物,說不得要面圣的,想跑都沒法子。 待大軍繞城一周,天也黑了,軍中五品以上將領果然都被留在宮中。而身子一直不好的圣人竟也堅持赴宴,叫人抬了出來,又親自一一接見了幾名格外突出的將領,其中便有牧清寒。 對圣人,牧清寒的感覺十分復雜,雖然有點怨他養了一群愛惹事的兒子,幾乎害了自己的親人,可這位日薄西山的帝王確實待他不薄,幾乎一手將他推到如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