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
過了許久,里頭才緩緩站出來一個人,啞著嗓子對這邊問:“誰來看我?” 她木然的看過來,四目相對,方媛的瞳孔劇烈收縮,杜瑕的眼淚刷的便流了下來。 就見她蓬頭垢面,灰不溜秋,瘦的什么似的,嘴唇也都干裂出血,外頭大衣裳沒了,只穿著一身藕合色中衣。那衣裳料子也是好的,上下俱都繡滿了精致的紋樣,可因為從揚州到開封一路上都未曾換洗過,已然臟的看不出上頭的花色,不等靠近就聞到一股惡臭。 杜瑕腦海中不禁回憶起當年她們二人初次相見,方媛一身大紅皮棉裙,面若春桃,容光勃發的模樣,越發淚如雨下。 方媛也認出了她,兩行熱淚將面上灰燼沖出兩道深深的溝壑。 她快步上前,死死抓住杜瑕的手,兩片龜裂的嘴唇蠕動幾下,終于吐出幾個字:“我對不起你?!?/br> 聽了這話,杜瑕當真心如刀絞。 一方面是糾結已久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且是她最不想聽到的;另一方面則是親眼看到原先記憶中那般張揚明艷的姑娘成了眼前這幅模樣,曾經兩個人相處的一幕幕便如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中飛馳而過…… 事到如今,杜瑕也不必再說什么,可方媛卻好似回光返照一般,說了好些話。 “現在回想起來,我可真是傻呀!我機緣巧合窺破真相后也怕呀,還曾問過許多回,他們也反復保證過了的,說必然不會牽累到你們……我如何就鬼迷心竅的信了呢?一筆寫不出兩個牧字,自然也寫不出兩個杜字,壞了牧家大哥又是為了什么?又如何會牽累不到你們!可憐我尚且沾沾自喜……我真是,蠢透了呀!” 方媛一行哭一行訴,說不清的后悔,道不盡的內疚,只哭的肝腸寸斷,恨不得將一顆心都吐出來。 兩人認識這么多年了,杜瑕記憶中的方媛一直都是驕傲明艷的模樣,便是生氣也自帶一種討人喜歡的率真和嬌憨,何曾見她這般痛哭流涕? 杜瑕也跟著哭了一回,又替她擦淚,抓著她的手不住的摩擦道:“你只是知道而已,這些事并沒有經過你的手,我去求求哥哥,叫他幫忙,必然能輕判的?!?/br> 說到底,方媛也沒直接參與什么,最大的過錯也不過知情不報罷了,若有人上下打點,必然能夠輕判的。 方媛聽后,身體一僵,忙制止道:“傻丫頭,莫要多事!你們家才好了,千萬莫要再摻和進來!” 頓了下,她又道:“我算看明白了,但凡跟皇家沾上邊兒的,對咱們老百姓來說,就沒有一樁好事!你們家兩個也都身在其中,哪怕暫時脫不了身,也萬望自保為上,莫要傻乎乎的被人當了槍使!等待過幾年功成名就,可想著盡早脫身吶!那上頭做的人哪里有心!” 說罷,又忍不住掉淚,又哭道:“我淪落至此,不過是我蠢,輕信于人,若再叫你們跟著遭罪,卻叫我死了都不安穩?!?/br> 杜瑕也哭個不停,只抓著她的手道:“你還這么叫我,卻不知我都是孩子的娘了……”說完,卻又后知后覺的想起來,早年聽說方媛也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如今大的也有三歲,小的也有一歲多了,怎的沒見? 方媛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當即低聲道:“事發前兩日我覺得不好,唯恐有變,我們這些大人是跑不了的,可稚子何辜!我就叫了兩個靠得住的下人,偷偷將他們送走了。孩子小,又亂哄哄的,上頭的人倒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追究,可那幾個沒來得及送走的,就毀了?!?/br> 杜瑕忙問孩子的下落,方媛卻死活不肯說,只道已經錯了一回,絕不肯再有第二回 連累他們的事。 說到孩子,方媛的眼神柔和了許多,又問毛毛,萬分遺憾的垂淚道:“原先你千里迢迢從開封回來送我出嫁,咱們三人還私下玩笑,說要當彼此孩子的干娘,如今,我竟是不能夠了!” 說罷,兩人又抱頭痛哭起來。 這時,那牢頭去而復返,連聲督促道:“夫人,上頭管得嚴,不敢多待,您該走了!” 杜瑕生怕這一去便是生離死別,不肯走,還是方媛狠狠心,徑直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了,然后用力往外一推,沖小雀哭喊道:“還不帶你們夫人走?這種腌臜地方,莫要再來了!” 說完,就扭過頭去,捂著耳朵,沖墻角蹲下了,再也不往后瞧一眼,只兩肩還不住抖動。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杜瑕回家之后果然向杜文求助, 問他能不能做點兒什么, 幫助方媛減輕罪責。 誠然, 她確實對方媛有怨念,她們曾經那樣好, 對方卻在明知柳家要對牧清輝下手之后依舊隱瞞??扇缃窳业沽? 方媛也成了那般模樣, 便是有什么恩怨情仇的, 也都能暫時擱置一旁。 “我知她是不能洗清的了,不過若是真判了流放三千里,她是必死無疑的。能不能近些, 或是罰些體力活什么的?” 方夫人就只她這么一個女兒,本來遠嫁,無法時常相見就已經夠叫人難過的了,若是再被判成流放三千里, 生不如死, 當真令人心碎。 她也知道柳家一案牽扯甚廣, 皇太子好容易將他們連根拔起, 又怎么可能輕易放過當家的少奶奶?所以也只是求懲罰的輕些罷了。 這個meimei素來要強,確實本事也大, 甚少同自己提過什么請求, 一般情況下, 但凡她開口,杜文都不會拒絕??裳巯滤麉s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竟問了些貌似與杜瑕的請求沒有半點關聯的問題,比如說方才方媛是怎么說的,說話時又是什么樣的神情。 杜瑕雖然有些不大明白此舉含義,不過還是依言回答,然后就見杜文嘆了口氣,神色復雜道:“先打發人回去問問吧?!?/br> 她一怔,又聽杜文道:“我總覺得她是存了死志的?!?/br> 杜瑕大驚,果然又叫人重新回去,不多時,那人回來了,很是敬佩的看了杜文一眼,才道:“夫人節哀,果如大爺所料,小的去的時候,那位方太太已經給人抬出來了,說是畏罪自盡?!?/br> 話音剛落,杜瑕就淚如雨下,哽咽道:“是我,是我逼死了她!” 一瞬間,她的內心被后悔和自責所充斥,她止不住的想,假如自己沒有去看方媛,沒有跟她說那些話,那么方媛是不是就能避免這種結局? “究竟是為什么,難不成你想不到?何必自苦!”杜文嘆了口氣,摸了摸自家meimei的頭,柔聲安撫道。 誠然,方媛有愧對杜瑕的因素,可就為了這個去選擇自盡……說的不好聽一點,自家妹子也未免將她自己的分量考慮的太重了些! 方媛為什么死?因為她清楚得很,柳家已經被徹底連根拔起,甚至有關聯的幾家也倒了,再無翻身可能。方媛作為柳家少奶奶,自然也脫不了干系。 而方家在陳安縣可算龐然大物,莫說放眼全國,便是將范圍擴展到山東省,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因此哪怕知道方媛可憐,可方家什么都做不了!若是方媛繼續活著,也只會給方家抹黑。 娘家沒得幫,夫家倒了個徹底,連帶著自己的名聲都爛到家,還背叛了曾經的摯友…… 一句話,方媛已經沒了活下去的念想。 那既然她早就生機已絕,又為什么非拖到杜瑕去看她之后才死了?還給對方留下這樣重的心理負擔。 很簡單,她想要親口說聲對不起,僅此而已。 杜瑕病了,這么多年以來,頭一次病的這樣厲害。 她吃不下,胃口全無;睡不香,睡意消散;甚至就連正在連載中的畫本子也提不起精神畫,書海的李掌柜甚至也親自登門催了一回,結果見她這般憔悴蕭索的模樣,也有些開不了口。 身邊的人都知道她是因為暫時還不能接受一位好友去世的打擊,紛紛出言勸慰,又拉著她游玩,陪著她看毛毛成長等,總算漸漸回轉過來。 等杜瑕慢慢恢復過來,已經進了十月,而毛毛也已經會喊爹娘了。眾人欣喜非常,杜瑕也重新將注意力拉回,用心教導他學旁的話。 這個時候的小孩兒正好玩,成長的非常迅速,他開始對周圍環境展現出空前的興趣,對一切事物都十足好奇。 而隨著長開,毛毛的五官逐漸擺脫了一點杜文的影響,開始更加酷似牧清寒。有時候杜瑕瞧見他滿是稚氣的肥嫩小臉兒,恍惚間就看見了孩童時候的牧清寒,不禁又開始思念起遠在邊疆的那個人。 大約是遺傳了父親的好體格,毛毛十分活潑好動,單純的爬行和坐姿已經不能夠滿足他強烈的探索和求知欲望,比如說抓著東西就往嘴巴里塞,再比如說大半夜突然醒來,扶著嬰兒床的護欄搖搖晃晃站起來,用力拍打,并嘗試著往上爬什么的,時常把人嚇出一身冷汗。跟著的奶媽和丫頭等叫苦不迭,日夜不敢放松警惕,生怕出一點紕漏。 不知什么緣故,杜文和何葭至今沒有身孕,于是兩人越發的愛抱著毛毛玩,熱情和耐心的程度經常讓杜瑕自己都有些慚愧。 不過雖然都是帶著小東西玩,可夫妻二人的目的和動機卻不盡相同:杜文對子嗣似乎并不著急,還經常安慰妻子,而喜歡毛毛也是單純的因為這是他的親外甥;至于何葭,卻是真心著急。 時下還是流行一種說法: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兩人分明是前后腳成的親,如今人家的兒子都快周歲了,自己這邊竟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便是杜家人體貼,可娘家人卻有些坐不住了,前兒親娘趙夫人甚至還偷偷塞給她一張秘方,說是民間代代相傳的老方子,效驗的很。 看著前面用力揮舞小胳膊的毛毛,何葭忍不住有些面紅心熱的,心中難免蠢蠢欲動起來:要不,自己就試試? “想什么,這樣出神?” 一道聲音突然響起,幾乎將何葭嚇得跳起來,然后說話的杜瑕見她反應這樣大,也給唬了一跳。 這樣羞人的話哪里好同旁人說! 何葭本能的搖頭,連說無事。 不多會兒,杜文也下朝歸來,照例先抱著毛毛玩了一回,可這小東西卻對他不大親熱,兩條胖腿兒有力的踢動,只扭著肥肥的身子要找自家娘親,口中還哇哇亂叫:“娘,娘,不,不舅舅!” 被這樣光明正大的拒絕,杜文的臉上登時如隆冬臘月哩霜打了的茄子,十分愁苦。如這胖小子的愿,將他遞還給杜瑕之后,杜文又唉聲嘆氣的說:“被這小子這般嫌棄,我這個舅舅當真要傷心死了?!?/br> 杜瑕噗嗤一笑,一針見血道:“若我是他,我也煩你。你何苦這樣心急,他才幾個月,你便得空就念什么大部頭的書本與他,一天到晚也沒個閑空,莫說他,便是個大人也該煩了!” 許是最近朝中沒什么值得出手的大事,杜文竟很有些閑得慌,又不知從哪兒興起的念頭,但凡有點空就要對著毛毛念書,什么詩詞歌賦經史子集的,王氏與杜河早就被煩的不輕,老遠看了這個兒子就要躲開…… 毛毛這小東西雖然聽不懂,卻也知道這個舅舅聒噪的很,不好好陪自己玩耍不說,還要日日在耳邊念咒,因此進來也是十分不待見。 話音剛落,毛毛竟也附和似的嚷嚷起來,見了娘親發間朱釵,又掙著要去拿。 杜瑕順手摘了首飾,仔細打量一回,確認沒什么銳角和可能脫落的零件之后,也不管價值幾何,索性就塞到兒子手里玩,只待他要往嘴巴里塞的時候就輕輕拍一下那只小rou手,明令禁止。 如今毛毛已經張了四顆米粒似的小白牙,很喜歡拿點東西磨牙,不過杜瑕從不放任,除非是廚房正經做出來的磨牙棒之類的,否則小東西一旦往嘴里亂塞,定要制止的。 這么大的小孩兒已經開始長記性了,或許只是條件反射,可杜瑕發現,只要自己堅持原則,次數多了,毛毛也就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了。 所以說,孩子還得管,還得從小就管。 杜文撓撓頭,也有些尷尬,不過還是解釋道:“我觀他天資聰穎,又活潑好動,若不悉心培養豈不可惜了?這才想幫他開蒙?!?/br> 說的杜瑕越發忍俊不禁起來,一邊拍著毛毛rou嘟嘟的小屁股,一邊道:“才幾個月大,哪里就看得出聰穎不聰穎?活潑好動倒是真的。還什么開蒙,人家便是三四歲都嫌早呢,他才不滿周歲,哥哥,你也忒著急了些?!?/br> 杜文被說的只嘿嘿笑,卻沒瞧見旁邊何葭的眼神越發熾熱了。 果然,夫君還是喜歡孩子的,雖然嘴上不說,心中必然也是著急的,說不得我要拿那秘方試上一試…… 因當初趙夫人就是偷偷塞給何葭的,其余人都沒聽到一點兒風聲,因此何葭暗中進行的事情眾人竟一無所知。 倒是王氏覺得奇怪,私底下還跟女兒嘀咕了幾句,說是這個媳婦原本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怎的這幾日突然賢惠起來,日日要往廚房里鉆了。 杜瑕就笑,說:“人家賢惠你還不樂意?再說,她去廚房也是與哥哥做些補品,想來也是見哥哥前段時間累狠了,到底是心疼呢?!?/br> 王氏捏了捏毛毛的小手,也笑了,道:“偏你會說,我如何不樂意?只是冷不丁來這個,倒叫我有些詫異?!?/br> 莫說是她,就是杜瑕也有點意外呢。 須知何葭也是被何厲夫婦捧在掌心長大的,家境又好,便是不大愛讀書、做女紅,何厲也渾不在意,更何況是下廚!怕是她都沒見過糧食菜蔬被送到廚房之前長什么樣兒呢。就這樣的一個人,竟然突然對廚藝有了興趣,當真有些匪夷所思,若硬要解釋,恐怕要套用后世一句話:愛情的力量。 想到這句話,杜瑕不免又有些唏噓,因為她又想起來前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兩個人。 一個就是方媛,她沉醉于同柳家少爺的愛情之后,做出了一系列不正確的選擇,最終落得家破人亡。 不過真要說起來,也不能說不正確,或許在她的角度看來也算同丈夫榮辱與共了。畢竟為皇子站隊這種事,素來風險極大,便是一場豪賭,勝了怎么都好說,可要敗了,也只能說“站”死無悔。又因這場賭局最后只能有一位贏家,所以類似于柳家這種情況,歷朝歷代都不算少,方媛也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另一位,便是九公主。 她先看中蘇家背景,主動表示愿下嫁蘇平在前;又因終究看不中這個人,冷落其在后;后又救三皇子出困境,再次拉攏…… 然后就在三皇子徹底倒臺,九公主也面臨終生苦修之時,蘇平竟意外展現出自己情深義厚的一面,堅持要繼續履行同九公主的婚約,只叫開封城內一眾人都驚掉了下巴。 須知蘇家本家這一代就只有他這么一個嫡子,若他娶了九公主,不管下一任圣人是誰,都不可能準許他繼承蘇強的爵位了。而本朝律令又明確規定,嫡長子或是嫡子在世的情況下,庶子并無繼承權! 這種律法條文出臺的本意已經不可靠,或者是統治者為了保證貴族階層血統純正,又或許本就為了限制貴族數量過多、權力過大,將來坐皇位的轄制不了,反正對蘇家來說,都不是什么好事。 也就是說,只要蘇平不改主意,那么蘇強掙了大半輩子的心血,很快就要付諸東流! 有小道消息說,九公主本來是良心發現,不愿意再拖累蘇平,想要主動取消婚約的,可不知怎的又突然改了主意,貌似是三皇子那邊偷偷遞出什么消息來,九公主便默許了蘇平的打算。 因著這個,原本對九公主推崇備至的蘇秀如同瘋了一般,數次在公開場合指桑罵槐。 若在以往,這等侮辱皇室的人早就給抓起來了,可大約是皇太子這些年受了太多來自三皇子的閑氣,竟無動于衷! 想到這里,杜瑕又搖搖頭。 罷了,都已經過去,還是莫要多想。 一家人就這么迎來了久違的安寧日子,除了還有人在外打仗之外,似乎一切都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直到…… “這是怎么了?!” 這日杜瑕娘兒們幾個正在家中圍著毛毛做耍,突聽外頭一陣嘈雜,然后就見彭玉等人呼啦啦護送此刻本應在上朝的杜文回來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杜文的衣襟和下巴上竟然撒著斑斑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