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龐秀玉果然只是抱怨幾句,說完之后便拉著杜瑕去大相國寺拜了一回,祈求大祿與炤戎的仗能打贏,以及各家男人能夠平安回歸,將士們也少些傷亡。 杜瑕不信這個,可如今她實在沒有別的能做的了,只好也將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這上頭,也跟著拜了一回。 因當年江西大案時犧牲的大毛的弟弟小毛便是寄養在此處,杜牧兩家每年都會派人送些柴米油鹽并衣裳布匹等開銷,這一次杜瑕過來,又順便看了他一回。 小毛的腦子還是不大好使,瞧著憨憨的,不過也因為他十分忠厚老實,沒有壞心,寺中諸位師父都十分疼愛他,瞧這日子到過得不錯,人也白胖了。 因杜瑕時常過來,便是龐秀玉也混了個臉兒熟,小毛倒還認得她們,老遠見了便顛顛兒跑來,有模有樣的行了個禮,欣喜道:“jiejie,你們又來看小毛啦!” 原先的小孩兒如今也長成少年郎了,只眼神依舊比世人來的都清澈,平靜得如同廣闊的海面,仿佛能夠包容一切。 杜瑕看著也欣慰,笑著幫他彈去衣角上一點香灰,問:“最近可好?睡得可好?一頓吃多少飯?功課可有好好的做?” 小毛都一一回答,十分認真,又忍不住說道:“師父還說我有悟性來著!” 龐秀玉一聽,也頗替他高興,道:“如此甚好,你卻不得驕傲,越發要虛心向學了,日后成個得道高僧才好?!?/br> 小毛憨厚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光頭,道:“師父才是得道高僧,我不成,不成?!?/br> 當真天生我材必有用,小毛瞧著傻傻的,做什么都慢半拍,可許是因為靜的下來,主持漸漸地竟發現他對佛理頗有悟性,又天生的寬厚融和,前些年便收了他做弟子,又親自為他剃度,如今已經小有所成了。 三人說笑一回,杜瑕又叫人拿出替小毛做的衣裳和鞋子來,親自往他身上比劃一回,看大小合適,這才得了。 臨走,杜瑕同龐秀玉都多多的捐了香油錢。 從大相國寺出來之后,二人也不急著家去,只去了隔壁街上吃飯,預備過了午飯再走。 因剛拜過了佛祖菩薩,不好沾葷腥,杜瑕和龐秀玉都沒點葷腥酒rou,只叫了兩碗白米飯并幾個素菜,外加清茶一壺。 轉眼又快到五月端午了,街上已經有不少攤販張羅著販賣桃子、柳枝兒、蒲葉艾草等物的,走在街上都能聞見淡淡的艾草香氣。 因大祿對上炤戎也沒吃虧,接二連三打了不少勝仗,許多原本還惶惶不可終日的百姓也都被這些好消息壯了膽子,面上重新帶了笑容,眼睛里也恢復了光彩,重新放下了偷偷打包好的行李,再次去到街面上逛蕩了。 酒樓里也多了一樣艾糕,由怯生生嬌滴滴的小姑娘挎在籃子里,走街串巷,出入各大酒樓食坊販售。 這些小姑娘往往身著最簡單不過的棉布衣裳,上頭略繡幾點花樣,頭上簪幾朵新鮮花卉,襯著亮晶晶的眼,紅撲撲的臉,紅潤潤的小嘴兒,一張口,脆的如同南邊湖水中剛摘下的菱角一般青嫩,撲面而來的一股生動氣息。 “艾糕,剛出鍋的艾糕,還熱的!客官,買一個么?” 杜瑕自己就是苦日子過過來的,見此情景,不禁又愛又憐,且見那艾糕果然十分干凈新鮮,便叫小雀取了十文錢,要了一包。 一包五個,小小巧巧的,一個不過嬰兒拳頭大小,乃是白白的米煮熟了,放在石臼中,在加入處理好的新鮮艾草一并捶打而成,清香中帶著淡淡的艾草特有的苦澀。 杜瑕和龐秀玉一人吃了一個,剩下的都分給丫頭并隨從了,這會兒菜也慢慢上齊。 卻是一碟醋芹,一盤清炒萵苣,一碗香椿煎蛋,一盤香菇菜心,一個小蔥拌豆腐,另有一籠薺菜包子,再加一個櫻桃畢羅,都極清淡爽口。 外頭已經有些熱起來,杜瑕問了這個味道,倒覺得胃口大開,當即同龐秀玉埋頭吃飯。 正吃著,卻聽屏風那頭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小二,再拿酒來!” 兩人登時一怔,齊齊抬頭看向對方,均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答案: 蘇秀! 她們所在的位置乃是二樓臨窗的一張小小八仙桌,因這酒樓不提前預定便沒得包廂,大部分即興而來的客人要么就在一樓大堂,要么便在二樓,如她們此刻這樣做的一般立一道屏風隔開,若不留心,倒也瞧不見四鄰。 旋即有小二的聲音傳來:“姑娘,您喝了不少啦,本店的酒初喝不大顯,可后勁兒極大,如今還是晌午,姑娘還是莫要再飲?!?/br> “混賬!打量姑娘沒錢付賬怎的?莫要多言,速速取酒來!” 蘇秀本就不是溫和的性子,更兼此刻似乎已經醉了,越發不講道理,只伸手抓住小二衣領,瞪著兩只眼睛嚷了一通,又一把將人推了出來。 那小二被猛推了一把,跌跌撞撞的倒退許多步,最后竟險些將杜瑕和龐秀玉所在的屏風撞翻! 兩人都驚了一下,小雀當即擰了眉頭,意欲出去理論,卻被杜瑕叫住了。 “莫要生事,小二哥也不是有意的?!?/br> 哪知他們不出去,那小二卻也知道自己犯了錯,先就滿臉通紅的進來賠罪。 因開封城內各行各業都競爭激烈,各大酒樓拼的便是菜色花樣和服務態度,掌柜的倒是不動輒打罵,可跑堂的一旦犯了錯也不會輕饒,輕則扣錢,重則開出,也都是常有的事兒,因此小二也怕冒犯了客人,毀了自己生計,不由得十分忐忑。 龐秀玉見了不忍心,連聲叫他起來,又稍加安撫。 見她們并不怪罪,小二萬般感激,竟當場跪下來磕頭。 杜瑕忙叫他起來,又話鋒一轉,問道:“那邊的客人,什么時候來的?” 因她們和氣大度,小二感激都來不及,且問的也不是什么秘密,當即知無不言,立即說起來:“那姑娘來了有時候了,少說也得半個時辰,酒都喝了兩壺啦!” 說罷,又苦著臉道:“本店的酒確實后勁兒大,便是七尺大漢,喝上三壺也要醉倒了,那姑娘卻如何使得?” 頓了下,又道:“也不知是誰家的姑娘,似乎很有心事的樣子,瞧著穿著打扮不凡,可竟沒有一人跟隨,若是醉了,本店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br> 杜瑕沉吟片刻,叫小雀拿了一串錢與那小二,又道:“我們卻是知道的,一事不煩二主,勞小二哥找個人往蘇家跑一趟,說他們家的姑娘在這里,有些吃醉了,速速叫人領回家去吧。記住,要悄悄地?!?/br> 這一串錢說不得就是小二半個月的工錢,他哪里敢要?只再三推辭不過,這才千恩萬謝的去了,又反復保證一定會悄悄地。 待小二離去,龐秀玉才低聲道:“你也是個多事的,她那哥子并未來嫂子害的你家苦,險些便要家破人亡了,偏你又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青天白日的,便是你不管,難不成還就醉死了她?” 蘇秀行事本就有些張揚,待蘇平與九公主訂婚之后越發囂張,幾乎不將重任放在眼中,鼻孔都要張到天上去,龐秀玉等人早就不同她往來了。 “她同我們不好,也不過是有些小孩兒心性兒,炫耀居多,卻沒有太多壞心思?!倍盆o她到了一盞茶,耐心解釋道:“再者蘇平如何,也只是蘇平的事,與她無關,更莫說九公主了。你且放心,我也不是濫好人,你可曾見我以德報怨來著?到底是原先一處耍過的,也有幾分舊情在,若眼睜睜看著她給人笑話,你心里頭過意的去?” 其實龐秀玉也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方才不過說說而已,這會兒被杜瑕戳中心事,面上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只低頭吃包子,又含糊道:“你們一家都是能言善道的,我哪里說的你過!哼!” 因到底不大放心蘇秀,接下來杜瑕和龐秀玉吃的格外慢些。 終于等到飯食吃盡,二人慢慢的喝茶消食時,才聽到樓下有急匆匆的腳步聲趕來,旋即另一道熟悉的嗓音響起: “小妹,你吃醉了,且隨我家去?!?/br> 是蘇平! 若非離得近,杜瑕和龐秀玉又留神細聽,不然還真是聽不見。 見是蘇平親自趕來,兩人便也放下心,叫小雀付了錢,便要先行離去,省的等會兒兩邊撞上尷尬。 一邊整理衣裳,龐秀玉卻還有些憤憤的,難掩怨恨的瞪著蘇平所在的方向,似乎要將那幾道屏風都燒出幾個洞來才罷休的道:“蘇秀無辜,這廝卻不是個好貨!被九公主那蹄子迷翻了,屁都不知道放一個,只一味討好,險些壞了我那兄弟!來日我若不能親眼見他下場凄慘,這輩子死都閉不上眼!” 他們兩家往來甚密,她同杜瑕又是拜了把子的姐妹,更將牧清寒也視為骨rou兄弟一般。前番蘇平不分青紅皂白,只為九公主站隊,卻險些將牧清寒等人推入萬劫不復之地,龐秀玉如何不恨? 只恨歸恨,她同杜瑕卻也都是恩怨分明的主兒,并未因此事遷怒蘇秀,不然就剛才的情況,只要她們隨便所點兒什么,蘇秀的名聲也就毀了。 杜瑕也沒想到蘇平竟然親自前來,自打他出現的那一刻起也覺得熱血翻滾,恨不得這會兒就沖出去,給他左右開弓的來幾巴掌…… 可到底是在外頭,給人看了熱鬧不好,只好暗自忍耐。 “走吧,日子還長著呢!”杜瑕也用力往那邊瞪了一眼,預備要走。 哪知她們不愿鬧事,蘇家人卻自己個兒捅婁子。 杜瑕同龐秀玉剛繞過屏風,就聽那頭蘇秀突然大聲喊了起來: “你少管我!你自己都有個爛攤子沒收拾干凈,眼見著就要帶累整個蘇家,卻又有何臉面來對我說教?” 蘇平不知又說了什么,非但沒安撫成功,反而叫蘇秀越發惱火起來。 “好啊,你當真要為了個女人,毀了這一大家子?!蘇平啊蘇平,我打從心眼兒里瞧不起你!那,那賤婦!” 聽著罵的起勁兒,誰能想到不久前她還仗著九公主的威風狐假虎威呢? 聽到這里,杜瑕忍不住深深地皺起眉頭,有點兒后悔自己方才的舉動了。 誠然,九公主不是什么好貨,可就這幾句話來看,蘇秀已經不僅僅是虛榮了,同樣不是什么好鳥兒。 原先九公主得勢之時,她笑容可掬,一個勁兒的奉承,又借著人家的威風橫行無忌;這會兒九公主落魄了,誠然,也是有些牽累了蘇平,可她變臉比狗還快,轉頭就罵對方為“賤婦”…… 杜瑕心里頭不得勁,龐秀玉也如同吞了蒼蠅一般,轉頭低聲道:“我可真是后悔,方才怎么就沒狠狠心攔住你?!?/br> 杜瑕也有些犯惡心,連連擺手,道:“莫說了,走吧!” 瞧這一家子狗咬狗的,也是漫天的毛,她們便是報仇也不在這一刻。且先叫他們自己窩里斗,等把名聲、臉面都折騰光了,她們再上豈不事半功倍? 哪知樹欲靜而風不止,杜瑕和龐秀玉剛要轉身下樓,卻聽身后一陣喧嘩,緊接著就聽到一連串的噼里啪啦,又是瓷器摔碎了,又是重物倒地,又是人員驚呼的,雜亂不堪,竟將大半座酒樓都驚動了,引了無數的人探頭探腦的往這邊看。 杜瑕本能的回頭看去,就見蘇秀竟然動了手,生生將親哥哥蘇平打倒了! 屏風圍起的空間有限,蘇平也是個八尺的漢子,這么一倒,不僅帶倒了屏風,也裝反了兩張桌子,杯盤碗碟碎了一地,混著各色酒水飯食,說不出的狼狽。 眾人不認得蘇秀,確認的這一二年風頭正勁的準駙馬爺蘇平,當即就有不少看客都哄笑出聲,大聲取笑道: “真不愧是武將世家,兄妹倆一言不合也要動手呢!卻不知對外人又該如何了?!?/br> “兄臺說笑了,自家人都動手,換做外人,豈不是要動刀動槍了?” “真是愧對祖宗??!當年老蘇將軍何等威風,如今只剩了些不肖子孫!” “可不是,兒子為了個女人不顧家族,女兒白日醉酒,又當眾對兄長動粗,這樣的女子,誰人敢娶?” “哈哈,你真是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人家好歹也是蘇家的女兒,便是嫁與誰,也不會嫁給你哩,你卻著的什么急!” 被人當眾這般嘲笑議論,如今蘇家當真是一點顏面也沒有了,也不是等身心俱疲的蘇強從邊關回來,聽了這樣的風言風語后,會不會直接氣死過去…… 蘇秀醉了,蘇平卻還是清醒了,周圍人們的議論聲落入耳中,直接就將這漢子的臉和脖子都臊紅了。 見妹子還在發瘋,他也不敢還手,也不敢繼續勸,只用了力氣將人圈住,又叫了小廝賠錢,然后硬生生的往下帶。 眾人紛紛躲避,結果蘇平一抬頭就瞧見了樓梯口的杜瑕和龐秀玉一行人,登時就僵住了。 前番自己剛陷害了人家的男人,這回就與其家眷正面對上,如何不尷尬? 兩邊正僵持著,終于有人認出來杜瑕和龐秀玉,于是嗡嗡的議論聲再次響起。 “哎呀,那不是牧將軍同盧將軍的家眷?” “可不是怎的,她們竟也在!” “確實就是,那位指尖舞先生的大作我每本都買了兩冊的,一冊看,一冊做收藏之用,都十分令人拍案叫絕……” “當真可惡,難不成他們的爹不在邊關打仗怎的?同為將領,如何就忍心陷害旁人!” “哼,還不是色迷心竅?虧他還是將門之后,真是給祖宗丟臉!” 幾句話說的蘇平越發要將腦袋扎到褲腰帶里去,見杜瑕她們沒有要當場追究的意思,便再次加大力氣,要拖著蘇秀立即離去。 不曾想他心不在焉的,力氣太大了,疼的蘇秀酒都醒了三分,一睜眼,正對上表情復雜的杜瑕和龐秀玉。 “你們混賬!”蘇秀猛地推開自家兄長,醉醺醺的指著最靠近自己的杜瑕罵道:“都是你,都是你們!怎么,如今又要來看我的笑話來了,是不是,是也不是?!” 杜瑕被她渾身的酒臭氣熏得直皺眉,想要退吧又因為靠著欄桿,無處可退,只表情越發不好看了。 龐秀玉卻沒得這么多忌諱,早已忍無可忍的她二話不說上前狠狠往蘇秀手背上拍去,厲聲喝道:“發的什么瘋!你自己吃醉了酒,還是我們擔心你出事,特地打發人去你家叫的,這會兒又來瘋狗亂咬人!簡直混賬!” 她的力氣多么大,又是故意往對方手背上拍的,不過這么一下,蘇秀的手背立刻就紅了,估計再過一會兒就能腫起來。 蘇平聽了,越發羞愧,倒是蘇秀疼的哎呀一聲,如同火上澆油,更加暴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