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杜瑕又問了那位郭大人的樣貌,基本上就確定來的便是郭游, 不禁有些滿頭霧水。 見她久久不語, 儼然忽視了自己, 毛毛有些不滿的抓著她的手指啃了一口,嗚哇兩聲。 見兒子這般, 杜瑕輕笑出聲,用另一只手輕輕點了點他的鼻頭,捏捏他的小腳丫,笑道:“又亂啃?!?/br> 小孩子還沒長牙,兩片牙齦軟軟的, 并不疼痛,只是癢癢的有趣。 毛毛撲閃幾下眼睛,又要去抓她的手指,嘻嘻哈哈鬧得歡。 杜瑕陪著他鬧了會兒,想了想,才對小雀道:“你悄悄地打發人去前頭問問,看郭大人是坐一會兒就走呢,還是留下吃飯,定了就過來回我一聲。對了,也叫人好生注意著些,萬一聽見動靜不對,趕緊拉開……” 聽牧清寒說,之前二人鬧得頗兇,畢竟連割袍斷義這種狠話都放過了的,便是老死不相往來也不為過。這會兒各自的師公又已分了輸贏,兼之二人都是個暴脾氣、直性子,萬一一言不合動起手來,對外可就說不清了! 小雀答應著去了,不多時就回來道:“倒是不知道說什么,可大約說的起興,要燙酒呢,約莫是要留飯的,想來一時半會兒也打不起來,不過奴婢也叫人留心了?!?/br> 聽說這些文臣官老爺不比他們家老爺那般正直,心思十分難猜,往往一句話里都能品出來幾十個意思,翻臉比翻書還快,他們哪里敢懈怠呢! 杜瑕點點頭,叫人去給劉嫂子傳話,叫準備幾樣小菜,分別是煮毛豆、糖醋藕片,再加一個用泡發的蝦米、魚rou捶打的包漿魚丸為主料做的麻辣香鍋,這些下酒是最好的。 這些年她越發愛研究吃食了,花樣也越來越多,經常往來的人家都知道杜夫人心靈手巧,不光寫得好畫本,也做得好吃食,送人最是別致。 像是官宦人家之間往來,其實輕易也是不好送名貴物品的,講究的就是一個花樣,端看誰家不落俗套,是旁人家里沒有的,若做得好了,也是一件很有臉面的事情。 之前杜瑕爆出自己是指尖舞先生,每年節禮中便有自己親手畫了稿子,書海掌柜的幫忙一同刊刻的信箋和請帖,十分別致,受人追捧。除此之外,便是他們家與旁人不同的小菜和點心了。也許那些菜肴之類并不如何名貴,可看的就是“別致”二字,端的是別無分號,因此總能給人深刻印象,外人說起杜瑕來,往往也是“杜夫人極其有心”的好評。 房內,杜文和郭游在榻上對坐,中間的矮桌旁邊立著一只幽幽燃燒的紅泥小火爐,上頭用陶壺溫著熱酒,桌上放著幾個碗碟,里頭是正咕嘟翻滾的麻辣香鍋,以及毛豆、藕片并其他兩樣爽口小菜和果子,氤氳的熱氣不斷升騰,將眼前一片空氣都模糊了。 古人有詩云: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此時他們喝的卻非什么渾濁有浮物的低等酒,可點的卻也是紅泥小火爐,而外頭也確實是陰沉欲雪,只不知面對面坐著的兩個人吶,是不是真想喝一杯? 杜文執壺斟滿酒杯,也不說話,只仰頭喝下。 對面的郭游抬起眼睛瞅了他一眼,也跟著飲盡,又苦笑道:“三思,你可是害得我苦?!?/br> 杜文一挑眉毛,嗤笑一聲,反問道:“我害得你苦?究竟是你害苦了我還是我害苦了你?方才是誰幫著對付我?我不過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罷了?!?/br> 說完,兩人都笑起來,只是卻不如記憶中的笑容干凈爽朗。 方才魏淵和郭游合伙把杜文釘死了之后,杜文也是破釜沉舟豁出去了,眼見著自己逃不脫,便又硬拉郭游下水。 這會兒能多一個人,就代表著稍后自己少找一個人,秦大人自然是愿意的。 郭游與魏淵同屬一派,方才坑了政敵一時爽,這會兒若想全身而退卻是不能夠了。 魏淵倒罷了,他畢竟年紀大了,做不來這個也無可厚非,然而郭游甚是年青,既然杜文不得不去,那么他也沒有逃脫的道理。 于是,在關鍵時刻,魏淵淋漓盡致的體現出了一位杰出政治家的剛毅果決:棄卒保車。 他先看了看杜文,再看看差不多年歲的郭游,突然輕輕拍了拍自家徒孫的肩膀,飽含真心的勉勵道:“年輕人,多經歷一些事情還是很好的?!?/br> 郭游滿臉震驚:“……師公!” 師公,一日幾十里地,會死人的呀! 杜文滿意了,覺得魏淵這廝果然夠狠,難怪能與自家師公斗這么些年。 眼見郭游滿臉苦澀和難以置信,魏淵卻是不動如山的說道:“無妨,屆時大家都會去觀禮,你師父看了也必然為你高興?!?/br> 郭游:“……” 不,我老師也會覺得我命苦的呀! 見今日竟能意外抓兩名壯丁,本還覺得自己走投無路的秦大人也是喜出望外,瞧著面龐都泛紅了,雙目灼灼,幾乎能放出光來。 又見郭游還是如同吃了黃連一般沒得歡顏,他又十分和氣道:“郭大人,莫要擔心,今年圣人和太子都體恤我等哩,一應都是簡化了的,回頭我再同禮部的官員商議一回,看能不能上個折子,說不得還能再減哩!” 左右減不減的,都不是什么輕松活兒,郭游只要一想到大冷天的,自己還要慘兮兮的裝扮了繞城走就覺頭大如斗,后悔方才為什么要推著杜文落井下石…… 兩人又悶著腦袋對飲一杯,卻聽杜文忽然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與他聽一般的道:“你現在還覺得開戰是不好的么?” 郭游一怔,略一遲疑,卻還是堅持了自己的觀點,道:“不錯,此時開戰尚嫌倉促,若能再得幾年” 話音未落,杜文就反駁道:“再得幾年,說的輕巧,你當真以為炤戎會眼睜睜看著大祿壯大,恢復元氣?他們卻沒這么傻!” “所以才要和親!”郭游也不禁抬高了聲音道:“只要和親,只要炤戎還要一層遮羞布,要點臉面,他們短期內就不敢開戰!” “可能有多久!”杜文的臉都微微漲紅了,不知是因為酒意上頭,還是單純的憤慨,“二公主也是和親過去的,當初炤戎說得多么動聽,可這才幾年?堂堂公主之尊,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異鄉,甚至連個尸首都不得見!我大祿顏面何存,威望何存!” “掙得一日是一日,”郭游面不改色道:“你那妹夫便是打仗的,你也不是不通兵法,也曾看過歷年戰例,可知一旦大動干戈,會死多少人,會花費幾何!大祿打不起!” “炤戎也打不起!我大祿泱泱大國,沃野千里,他炤戎不過區區草原小國蠻夷,幾個部落拼湊而成,有甚么家底!”杜文接道:“難不成靠一介女子換來的短暫太平便是好的了么?若是如此,留我等堂堂男兒又有何用!” “她們身為公主,打從出生之日起便享受榮華富貴,地位尊崇,和親亦是本分!” “和親和親,哪里是和親這樣簡單,你可知每位公主嫁過去時要帶多少嫁妝!那每一角銀子,每一寸布,甚至每一絲線,哪樣不是大祿百姓的血汗換來,這是拿著我朝百姓的血rou喂狼呀!他們哪里會填的飽!” 說到激動之處,杜文忍不住起身下榻,用手臂激動的指著炤戎所在的西北方,大聲道:“那些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大祿朝忍了這么些年,得來的是什么?是他們的得寸進尺,是他們的貪得無厭!是咱們填了一位又一位的公主!便是再忍下去,難道他們便能如讀了圣賢書一般被感化么?別做夢了!” 郭游也不甘示弱的反駁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費,不拘小節,若憐一時之恥都忍不得,如何能有真正揚眉吐氣的一日!” 頓了下,他又搶在杜文前頭,咄咄逼人的問道:“女子的命是命,兒郎的命就不是命了?公主的命尊貴,尋常百姓的命就賤如草芥不成?既然能用一個小小女子換來太平,為何非要讓我這許多兒郎去填那血窟窿!莫非他們就不是誰的兒子,誰的丈夫,誰的父親?誰不是娘生爹養,誰不會疼不會哭不會想家!你去戰場看,數百年來,上頭飄著多少無辜亡魂!” “這哪里只是性命,”額角青筋暴起的杜文氣道:“體面,尊嚴,這是一國的尊嚴!若一個國家淪落到只能靠出賣公主和親來維持屈辱的太平,誰還瞧得起!” “是命要緊,還是骨氣要緊!” “要活著,更要骨氣,君子不食嗟來之食,若是只能窩窩囊囊的活著,野狗一般求人憐憫,還不如死了!寧可玉碎不能瓦全!” 兩人越爭辯聲音越大,引得外頭等著伺候的小廝都有些膽戰心驚的,生怕兩人干脆動了手。 好在爭論歸爭論,不管是杜文還是郭游,都理智尚存,便是誰也說服不了誰,也沒想過要抄起近在咫尺的砂鍋或是酒壺給對方來一下子…… 似乎是想把這幾個月來的憋悶和怨氣都一股腦的發泄出來,兩人終于展開了相識多年以來頭一次如此激烈的爭論,震得房頂上的灰塵都撲簌簌落了下來。 不知什么時候,外面下起了雪,鵝毛般的雪片打著旋兒,輕飄飄落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幾近無聲。 夜深了,地上漸漸鋪滿了雪花,放眼望去蒼茫一片,寒意也越發的重了。 杜文不說話了,郭游也不說話了,就這么定定的看著對方。 良久,兩人齊齊嘆息。 就聽郭游道:“三思,我知自己說服不了你?!?/br> “那是因為你沒理!”杜文不屑一顧道。 “然你也未曾說服我?!惫谓拥?。 “那是你冥頑不靈!”杜文脫口而出,然后又帶了點憤慨,爆豆子似的又炸出來一連串的話,“簡直是迂腐不化,朽木不可雕,虧你這個年紀,竟然還不如朝中許多須發花白的老前輩開明,只一味地退縮,忍讓,哼,這又算的了什么!” 說完,又重重一甩袖子,冷哼一聲,揚起下巴,微微帶些俯視的瞧著他,說道:“難怪那魏淵敗在我師公手下,哼!” 他面上幾乎是明晃晃的寫著,你不如我,你師公也不如我師公,你這魏黨一派壓根兒就不如我們唐黨!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魏淵在持續多年的黨派之爭中一敗涂地,本就是這幾個月來的禁忌,眾人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誰也不敢提。如今卻被杜文這樣明晃晃的戳中,簡直如同用力揭開一道尚未愈合的傷疤,瞬間鮮血淋漓,叫人無法繼續無視。 郭游臉色微變,終于也有些著惱了,正色道:“朝堂如戰場,勝敗乃兵家常事,便是唐芽此番略勝一籌又算的了什么?來日方長!且看誰笑到最后吧!” 杜文不以為意,反唇相譏,嗤之以鼻道:“一步趕不上,十步攆不上,這一回魏淵都輸了,往后還能指望甚么!也就是我師公深明大義,不愿于此刻痛打落水狗罷了,不然你以為誰家能這般寬宏大量,任由手下敗將在眼前上躥下跳么?” 郭游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顯然有些無法忍受旁人當著自己的面這樣說自己的師公?!?/br> 可平心而論,杜文說的卻又是實話,叫他無言以對。 政斗向來是殘酷又慘烈的,成王敗寇也不是說著玩,一旦勝了,自然是無限榮光,之前的種種都值了;可若是敗了,當真是生不如死,也絕對不會有誰傻到不乘勝追擊,反而放任政敵繼續自在的。 唐芽勝了,可正如杜文所言,他并沒趁熱打鐵,如許多人猜測的那般對魏黨趕盡殺絕,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堪稱大度的任用魏黨官員,便是由郭游這個魏黨成員自己來說,能做到這一步的也舉世罕見。更甚一步,若是此番勝利的是自家師公,魏淵,他會對落敗的唐芽一黨這般寬厚優容嗎? 也有魏黨成員并不領情,只說朝廷此刻正值用人之際,唐芽不過是順勢而為,也是無可奈何,這是在惺惺作態,收買人心,故意借著這個機會彰顯自己的大度容人,不過是做給旁人看的罷了! 可莫說郭游,就是魏淵自己也十分驚訝,唐芽竟然能做到這一步! 若說朝廷需要用人,可難不成少了幾個魏黨朝廷就運轉不起來了么?唐芽門下缺人使喚么?便是新官上任,對許多政務不熟悉,他不正好趁機將大權都攬入自己懷中? 可他沒有這么做。 所以自從唐芽入閣之后,郭游許多次也曾捫心自問,甚至有些不孝的覺得自家師公輸的不冤枉。至少從眼下來看,唐芽此人雖有私心,可關鍵時候卻能頂得住,敢于取舍,敢于放棄到手的私人利益,以大局為重。 這些話說來容易,幾乎每個官員都曾講過的,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然而唐芽做到了。 不僅做到了,他甚至做得很好,便是清醒過來的圣人得知后也是沒話說,只躺在龍榻上長吁短嘆,感慨自己果然沒看錯人。 兩人沉默許久,終究是郭游理屈詞窮,也是有些憋悶,索性抓過那壺酒來,仰頭便喝,咕嘟嘟三五息便喝了個干凈。 見他這般,杜文忍不住繼續出言道:“你俸祿雖低,難不成家中沒錢?非要跑到旁人家里鋪張!” 又戳人痛腳! 俸祿為什么低?還不是因為官階低! 郭游恨聲道:“官大,了不起么?” 他本就是在杜文之后一屆考中的,因晚了幾年,如今的官職也不如杜文高,平時也時常被人抓住這個進行攻擊。 “自然了不起!”杜文洋洋得意,故意刺激他,趾高氣昂的說道:“沒聽過官大一級壓死人么?何況本官可不止比你大了一級!” 此刻郭游的表情看上去隨時可能撲過去掐死他。 化語言為武器,酣暢淋漓的攻擊一番之后,杜文立刻覺得心中郁氣煙消云散,暢快極了,當即對門外朗聲道:“來人吶,再送一壺酒來?!?/br> “兩壺,”卻聽郭游咬牙切齒道:“不,三壺!杜大人財大氣粗,自然是不會吝嗇的?!?/br> 杜文挑了挑眉毛,道:“自然不會,不過你這文弱書生,馬都騎不得,黃湯可灌得?” 原本是郭游的酒量好些,可到底杜文先入官場,領先的三四年間應酬無數,天長日久的,酒量早就練出來了,如今竟是壓他一頭! 騎不得馬…… 郭游簡直記不清這是今日第幾回被這廝戳痛腳狂踩,當真是被氣得七竅生煙。 能騎馬了不起么?天生畏高怪我么?你以為我沒試過么? 我就不信了,說不過你,難不成還喝不過你?! 聽兩人竟然又接二連三的叫了好幾壺酒,似乎談興甚濃的樣子,杜瑕也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這兩人如今算是什么關系: 政敵?好友? 又或是,亦敵亦友? 她搖搖頭,問了時候,見正是晚飯時分,便道:“叫劉嫂子做一個麻辣香鍋,再用那包漿魚丸做一個清淡爽口的魚丸湯,家里留幾份,分出一份好的,一發送去唐老府上?!?/br> 唐芽年紀漸大,前幾年開始就不大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了,倒是眼下尚未分家的唐??谖额H重,最愛這個,偶爾還很不見外的往這邊來打牙祭,叫杜家人做個毛血旺之類的菜解饞,直說他們家的廚子最正宗,旁人模仿不來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