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第八十八章 不過短短幾天, 眾人卻覺得恍如隔世, 如同分別了整整一輩子那樣長久。這會兒重新又見到何厲,才算是真正有了“啊,大難過去”的感覺。 杜文替何厲切了兩塊兒沙瓤的大個西瓜西瓜,親手遞到他跟前,忍不住責怪說:“日后若再有這樣的事,好歹提前跟我們打聲招呼, 您不知道進去這幾日,卻叫我們這些人多么著急!” 兩人既是師伯師侄, 又是翁婿, 關系自然比旁人來的要更加親近些。 這西瓜皮薄rou厚, 紅紅的瓤兒黑黑的子,十分飽滿,還沒湊近就已經聞到一股清香,且又是女婿親手侍奉, 何厲心下十分熨帖, 饒是已經喝了一肚子藥, 也覺得很有胃口,笑著吃了一小塊, 然后才擺手示意吃不下了,又道:“這種事情如何能提前透露風聲?萬一隔墻有耳,豈不挖坑自埋? 有心理準備和意外得知消息后所能產生的反應總有區別,若是這些晚輩們一個不甚,給人看出點什么, 那當真是要全軍覆沒,什么都不用想了。 對于過去幾天的獄中經歷,何厲并不愿多提,眾人也不好多問,只是詢問他的身體狀況,又討論些朝堂局勢。 何厲咳嗽了幾聲,又攏了攏衣襟,結果趙夫人遞上的熱茶潤潤嗓子,這才緩緩道:“我已正式脫險,你們不必擔憂。只朝廷上的事,卻未必就這么快完結?!?/br> 聽他話里有話,杜瑕等人都是精神一振,聚精會神地聽他繼續說道。 “國庫里的錢財都是有數的,炤戎也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不是好相與的,這一仗真要打起來,估計最后也剩不下什么了。誰也不愿意擔上個敗家皇帝的名號叫后人說嘴,可若要動私庫,圣人也未必不會心痛。不想動自己的錢,卻又不得不支出大筆銀錢,強征賦稅自然不可取,那么這一塊兒從哪里來呢?” 眾人聽后都是一凌,瞬間想起來前兒被抄家的那名官員,呼吸都變得急促了。 還有什么能比抄家來錢更快更穩的呢? 何厲說的果然不錯。 他被釋放出獄回家三天后,當時跟他一塊兒被抓進去的幾名官員也陸續被釋放回來,一個兩個瞧著也是面如金紙,氣息奄奄,比他還不如。 緊接著,大祿朝立國以來最大規模的抄家行動,轟轟烈烈的開始了。 短短五天之內一共有七名四品以上官員被安上包括收受賄賂、徇私枉法等各種罪名抄家,查抄出來的贓物堆滿了大半個國庫,保守估計也有一千一百多萬兩! 整個官場都跟著風聲鶴唳起來,而與之相反的,卻是全國上下黎民百姓的齊聲喝彩,高呼萬歲。 其實老百姓這種存在是最容易滿足,也最容易被糊弄的。他們的要求非常簡單,只要能夠吃飽穿暖,人身安全得到保障,就能夠衷心擁戴在位的皇帝。 這幾年大祿雖然也算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可尋常老百姓的手頭也不算多么寬裕。 如今皇帝一舉抄出這般多的財產,抓出來這么許多的蛀蟲,貪官,緊接著又宣布全國上下免稅一年,叫他們如何不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只恨不得把這位打從上位開始就已經給他們帶來過諸多實惠的皇帝視為古往今來頭一個賢明的,哪怕他頃刻間就叫大家去死,恐怕也有許多人會認為他有苦衷,然后毫不猶豫的去死。 自從立國以來,如此大規模的抄家行動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直叫人大呼大開眼界。然而事實證明,這遠遠不是高~潮。 抄家活動進行到第六天,終于有一位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重量級人物倒下。 陸倪! 前閣老陸倪! 作為四閣老之一的陸倪曾經風光無限,若不是女婿不爭氣,這會兒必然還高高在上。所有人都以為他被削了官職,只保留爵位和榮譽稱號已經是落魄之極,哪曾想還有今日! 這一天來的簡直毫無征兆。 除了氣氛肅穆些,風聲緊張些,這一日又仿佛不過是最尋常不過的一次朝會,然后突然就有幾個人跳出來彈劾陸倪,歷數他多達二十余條罪狀。 陸倪本人的罪名包括收受賄賂,把持朝政,結黨營私等等。而他的家人也未能逃脫干系,什么放高利貸,使用金錢暗中協助倒賣官位,強占良田,欺男霸女等,名目比陸倪本人都要多少許多倍。 原本陸倪雖然沒了官職,可身上還有一個爵位和太子太保的虛職,縱使閑賦在家,依舊十分風光。 如今他突然被彈劾,證據確鑿,不容置疑,圣人又干脆利落的擼了他的爵位和虛職,貶為庶民,這才是真真正正的從云端之上跌到淤泥里。 他還算好的,好歹圣人念他是兩朝元老,勞苦功高,只貶為庶民,抄沒家產,老妻孫女都無事,而那一眾黨羽和其他家人,卻沒這么幸運了。 殺的殺,關的關,流放的流放,發賣的發賣,曾經顯赫一時的陸府就這么轟然倒塌,叫人唏噓不已的同時又覺得有些唇亡齒寒,心頭發冷。 陸倪曾經那般高高在上,幾乎是所有人都需要仰視的存在,如今說敗落竟然也敗得徹底,那么他們這些小蝦小蟹又當如何? 牧清寒聽后沉默良久,幽幽嘆道:“看來就算是當初沒有我們,圣人亦不會忍耐太久?!?/br> 杜瑕也是感慨萬千的說:“當今瞧著溫和,可實際上何等心高氣傲!當初剛剛繼位,對于朝堂的把控力有限,也礙于先皇的遺命,這才不得不容忍幾位輔政大臣的存在。如今他都忍了大半輩子,想也是快到極限,眼見著也未必能有多少時日,便要來出口氣了么?莫非就不怕別人說他晚節不保?” 真要從他們旁觀者的角度來說,圣人這一舉動其實說不上多么恰當。 說的不好聽一點,他已經五六十歲了,便是身體再硬朗還能在位多少年呢?而陸倪比他的年紀還要大,且如今翅膀都已經被剪斷,再也翻不起什么大的風浪,既然都已經忍了前面幾十年,便是再忍幾年又何妨?好歹還能留個厚待先皇遺臣的好名聲。 牧清寒對她的說法逗的忍俊不禁,笑著搖搖頭,說:“他就是實在忍無可忍,才不忍了吧?” 當今素來是個好名聲,愛面子的人,幾乎是忍了一輩子??峙伦畛跛灿X得陸倪肯定會比自己先死,且當初剛繼位,羽翼未豐,很多事情確實需要這么一個德高望重又能干的老將坐鎮,這才一忍再忍。 哪成想陸倪壽命這樣長,手腕這樣高,不僅遲遲不死,反而還硬拼著一條老命把自己的許多門生弟子和黨羽扶上位,這叫圣人心里是個什么滋味兒! 正巧最近圣人接連抄家,且又大戰在即,也叫他空前果斷的下了決心。 作為兩朝元老,陸倪收獲的封賞不計其數,又有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各種孝敬,饒是他不刻意去貪,所積攢下來的財富也極為龐大,因此等他家查抄出的財產剛一統計出來,震驚不已的民間便已經有風聲傳出,說他原是個最大的蛀蟲。 陸倪聽了這些話后,什么也沒說,可當晚就把自己給吊死了。 臨死之前,他留了一封血書,訴說自己對先皇的思念,對如今這種下場的悲憤…… 可惜這封血書并沒有傳到外面去,陸倪咽氣之后沒多久,圣人的爪牙就已經將這血書悄悄取走,交給圣人看后便燒成灰燼。 陸倪自盡的時機實在太過敏感,之前還有不少人同情他嘔心瀝血了一輩子竟換得如此下場,可現在他竟然自殺了,就有部分人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畏罪自殺? 牧清寒聽說之后就對妻子嘆息道:“無論如何,圣人也做的太過了些?!?/br> 上行下效,若不是有他的放縱和默許,外頭怎么可能傳成這般? 可見圣人這兩年年紀大了,越發唯我獨尊自高自大起來,鬧到這般田地已經是有些不管不顧了。 杜瑕唏噓一番,又拉著他反復囑咐道:“前車之鑒,后車之師。咱們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貴,只要能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就好?!?/br> 牧清寒知道她擔心什么,只是拍著她的手,帶著自嘲的說道:“你想的也太遠了些,我如今不過是個蝦米,想叫旁人專心對付我,且有的等呢?!?/br> “你也太過自謙了些?!倍盆κΦ溃骸胺叛鄢韧?,二十來歲的四品官有幾個?說不定早就有人盯上你了呢,且把皮子繃緊了吧?!?/br> 她是笑著說的,可這內容卻不能笑著聽,因為這種事就怕有個萬一,一旦被人盯上,再想脫身就難了。 外頭風聲雖緊,可兩人日夜相守,說說笑笑,苦中作樂,倒也不覺得難熬了。 自從安全回家之后,何厲便破天荒地低調起來,整日在家閉門不出,外人一概不見??傻降资敲撾U了,饒是風光不再,何葭也覺得十分欣慰,終于重新有了笑容。 這日杜瑕回娘家,何葭也感激她前一陣子待自家一如既往,越發同她要好,便強留她住了一晚,次日一同逛街采買東西,轉換心情。 自從杜瑕有孕之后,起碼打球這類激烈的運動就再也沒做過,何葭倒是還時常和蘇秀等人一處玩耍,今兒也是來新做一套騎裝。 夏季天熱,容易出汗,衣料便要輕薄透氣又吸汗,騎裝損耗又快,自然也要換新的。 這家布店也是開封城有名的老店了,各色南北貨物十分齊全,兩人就挑二樓靠窗的位置坐了,又叫了一壺茶和八個干濕果碟子,邊說邊選。 杜瑕低頭看看自己肥大了不止一寸的腰身,十分唏噓,又滿臉艷羨地對著何葭挑好的布料摸了又摸。 她也想打球!整日在家憋都要憋死了。 何葭看出她的心思,卻不直接安慰,只是輕輕摸著她的肚子說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也別說誰。你羨慕我,殊不知我更羨慕你呢?!?/br> 畢竟在世人眼中,女子早早成家,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才是正事??扇缃袼捎H也有好幾年了,竟依然沒個動靜,著實有些心焦。 最可氣的是,前段時間何府大亂,外頭傳出來的風聲竟也有幾句扯到她身上。說什么她是個不下蛋的雞,原先就是何厲強行拉郎配著才討了杜文那樣的做女婿。如今何家倒了,杜榜眼卻蒸蒸日上,何家女兒至今竟連半個蛋都沒下,說不得就是不能,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要被休了……只把趙夫人氣的七竅生煙,連夜叫人出去查,揚言日后必要報復的。 現實就是這樣,你不成親的時候,眾人都催著你成親;你一旦成了親,眾人就開始催著你要孩子;生了孩子之后,假如是個男孩還好,若是女孩兒,必然又嫌棄不能生兒子。而即便是一舉得男,恐怕也會有人說人丁單薄,催著一生再生。 杜瑕心道,幸虧我老早就給家里那位做好了思想準備,如今恐怕他還要擔心我重男輕女呢! 想歸想,這些話她卻不好說出來,恐怕進一步刺激到何葭,只是真心實意的說道:“照我說,你竟不用著急。若是能選,我還想晚幾年呢!如今搞成這副樣子倒好啦,什么都做不得,偏你們能玩,而我只能看著。等過幾年才好呢咱們也玩兒夠了,滿足了,再養個娃娃出來解悶兒,教他一同玩耍豈不快哉?” 這話真不單純是說來安慰何葭的。 其實不管是杜瑕還是牧清寒,對于之前的二人生活十分滿意,并沒有什么急著要孩子的念頭,也經常喝些逼子湯。 誰知也不知道是喝的不夠頻繁還是那方子藥性太過和緩,竟然就有了! 所以說一開始得知自己懷孕的時候,杜瑕是失望、驚訝、意外大于歡喜的。 她才多大呀,后世也不過大學剛畢業,說句不負責任的話,她自己都沒玩夠呢! 然而竟然已經有了,就是天定的緣分,她略一糾結之后也就釋然。 何葭卻還是不能釋懷,嘆了口氣說:“我娘也經常說我呢,我自己也覺得老這么著不是個事兒。再說也不小啦,都二十二了?!?/br> 時下女孩兒大多十七八歲就已經嫁人,往往當年或者次年就懷孕生子,像她們這樣的已經算是頗為少有的晚婚晚孕,尤其這會兒唯一的戰友竟然也有了,也不怪何葭著急。 兩人說了半日,把店里的布料都翻來覆去的看遍了,也選了幾匹,掌柜的親自幫忙打包好了,又親自送出門,還對杜霞問道:“夫人的本子小人也是看的,《陰陽巡游錄》最愛,《大道無疆》好雖好,卻覺得有些不大對脾胃,不知先生什么時候再寫個有趣的?也好叫小人一飽眼福?!?/br> 杜霞心道你還真是個內行,不光你覺得不合脾胃,便是我自己也是越寫越畫越覺得不合胃口了呢。 只是你家先生也要吃飯呢,少不得要稍微迎合一下市場。尤其在這種有太后這等級別的重量級粉絲天天催稿提意見的情況下,想要肆無忌憚地自由發揮,實在太需要勇氣和魄力了。 她已經在無數次反省與自我反省中暗下決心,下一本堅決不要開跟宗教以及任何皇室成員的喜好有瓜葛的題材了!省的到時候再有人跳出來刷存在感,指使著自己這樣那樣的。 杜瑕就笑,說:“不用急,已經想好了,保證有趣,且老少咸宜。只是最近天氣熱,我胃口不大好,睡得也不安穩,有些個乏,想先把《大道無疆》好生收個尾巴,然后等天涼估計就有了?!?/br> 她確實早就已經想好了題材,就畫一本吃吃吃的美食漫畫! 美食題材,這才是真正的歷久彌新!保管不不管什么時候都不過時。 不管你是什么背景,什么性別,什么職業什么性格也不管是男女老少、貧窮富貴,當官兒的經商的還是走鏢的耍把式賣藝的,總得吃飯吧? 聽了她的保證,掌柜的果然樂開花,連忙拱手道:“那感情好,小人就等著看了?!?/br> 何葭也沖她笑,說:“瞧你如今混的,說不準后世寫的史書上,你也是一代文豪呢?!?/br> 說得眾人都大笑起來,仿佛連日來的壓抑氣氛都被沖散了些。 兩邊人正要分別,忽聽街對面傳來一陣喧嘩。 杜瑕本能的抬頭看去,發現那是一家當鋪,門口有幾個年輕女子正在撕扯,圍了好些人在看。 她瞇著眼睛看了一回,就發現那幾個人好像都有些眼熟,當即拍了拍身邊的何葭,說道:“你看那是不是陸惟秋?站在她對面插腰大聲說話的是不是蘇秀?” 何葭本來正扶著她上馬車,原本沒留意對面的情況,聽了這話也往那邊看去,立即道:“果然還是你好眼力,可不就是她們,卻又在這里鬧什么?” 那邊掌柜的也還沒進去,聽了這話下意識的說道:“那位陸姑娘也是十分可憐,這幾年家里接連遭逢不幸,偏偏” 他還沒說完呢,就已經自己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兩位可不就是當初扳倒陸倪。開啟陸家下滑之路的兩位罪魁禍首的妻子?!自己竟然在人家面前說這個,當真該打嘴了。 掌柜的連忙又對杜瑕和何葭致歉,十分焦急。 杜瑕擺擺手,非但不往心里去,反而也跟著感慨一句:“便是家中長輩犯事兒,她不過閨閣里的一個小姑娘,能知道什么,又能做什么?即便嘴上不大饒人,也不必這么著,卻是有些過了?!?/br> 話音剛落,就聽那邊蘇秀放聲大笑起來,又對陸惟秋挑釁道:“你不是很得意的么?誰都看不上?嫌棄這個,嫌棄那個,好似自己多么清高一般。這回你倒是再狂啊,再浪啊?!?/br> 說完,又伸手去硬拽陸惟秋懷里的包袱。 陸惟秋穿著一身藍色的半舊衣裙,也不是什么特別好的料子,看樣式更是一兩年前的。說句不客氣的話,如果放在以前陸家發達的時候,恐怕陸家的奴婢都不會穿這種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