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老人都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如今江南一事必然是災禍的,可這財……從何來呢? 結果等牧清寒剛一進門,非但沒看到料想中的陰云密布和愁容滿面,反而迎上來的幾個丫頭、小廝俱都喜氣洋洋,眉梢眼角都透著一股歡喜,見了他紛紛迎上前來,笑著行禮,又道恭喜。 牧清寒只覺滿頭霧水,問他們竟也無一人回話,只說“等老爺進去就都知道了”,完全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等他進了屋,見自家夫人依坐在床頭,李夫人正拉著她的手說笑,溫柔和平的什么似的,哪里能看見一絲陰霾?越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李夫人比杜瑕和牧清寒的母親年紀都要大幾歲,又行事可靠,兩人都拿她當正經長輩,因此并不避諱。 見她也在,牧清寒自然不好說那些個隱秘的大事,只得先強自壓下心頭疑惑,也笑著問道:“這是有什么好事不成?怎的瞧著一個兩個的都合不攏嘴?” 李夫人和杜瑕聞言噗嗤一樂,都捂著嘴笑了起來,前者起身將他讓過去,這才道:“卻不是好事怎的?只怕天底下沒幾件事比這個更好了!” 說完,也不等牧清寒回話,便說:“得了,如今正主兒已經回來了,我這老太婆杵在這里也不是個事兒,越發討人嫌,這就家去了?!?/br> 又叫杜瑕夫妻不必送,偏臨走前又格外叮囑牧清寒,道:“我知道你是個好的,也不過白囑咐一句,日后可不許欺負你媳婦!” 牧清寒稀里糊涂的應了,又暈頭轉向的走回來,就見小雀和小蟬兩個丫頭也都在捂嘴兒笑,就連杜瑕也笑吟吟的盯著自己,卻還是一言不發。 正要問呢,小雀和小蟬已經上前一步行禮,同時脆生生道:“恭喜老爺,日后有了小少爺,可真就是老爺了?!?/br> 牧清寒一怔,旋即回過神來,登時大喜。 什么奪位,什么陰謀陽謀,此刻統統都拋之腦后,心里眼里只有眼前這么一個人,那么一個念頭: 我要當爹了? 后頭的事簡直不消說,杜瑕都覺得沒眼看。 這么一個大男人,也是少年得意,做了幾年官的,又時常有面圣的機會。今兒乍一聽聞這個消息,竟喜得什么似的,只一臉傻笑,不住地搓著手踱步,滿面的紅光擋都擋不住…… 他也沒經驗,原先自家嫂子懷侄子的時候也沒什么感覺,哪知今日落到自己身上,竟好似天上要掉下個活寶貝來,只把他喜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一顆心都軟得一塌糊涂。 一會兒問累不累,一會兒問渴不渴,餓不餓,一會兒又問是不是該叫幾個大夫來守著,又要叫人通知岳父岳母和大舅哥,忙的陀螺一般。 杜瑕看的眼花,也笑了,拉著他往旁邊椅子上按,道:“你且安穩些吧,我頭暈才好了些,給你這一繞,等會兒又要難受了?!?/br> “頭暈?!”牧清寒一聽大驚失色,騰地站起身來,一迭聲的問:“怎么回事?可找了大夫?昨兒不是還好好地,怎么今兒就這樣了?如今才懷上就這般,日后可還得了?” 他越想越覺得艱難,眼見著剛還紅潤的面色竟有些泛白了。 杜瑕給他聒噪的頭疼,只無奈抬高了聲音喝止道:“你快歇歇吧,哪里就這么嬌弱了?再說了,是我懷,又不是你懷,瞧你急的這樣兒?!?/br> “嗨,”牧清寒皺眉,認真道:“便是你遭罪我才難受的緊,若是我……” 若是你?若是你怎么著?你的確是文武雙全的,可難不成還厲害的能替媳婦兒生孩子? 眼見著這人竟開始胡言亂語了,杜瑕啼笑皆非的示意小雀她們去外間守著,自己拉了丈夫的手,柔聲安慰道:“沒事,軍營里的丘大夫來看過了,說我好得很,孩子也好得很。你忘啦?我素來騎馬射箭的,身子骨好極了,只不過今兒有些急著了,這才顯出來?!?/br> 聽她說到這里,牧清寒才又記起來于猛送來的信,眉頭不自覺又擰起來了,拉著她的手道:“你的身子要緊,此事先不要理會,日后再說?!?/br> “說得輕巧,”杜瑕苦笑道:“都已經知道了,我也不是個傻子,說不好此事就關乎身家性命,哪里能真不想?都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日后若當真出了什么事,難不成我還能獨善其身?還是說看著他們遭殃,我還能吃得香睡得熟?” 見牧清寒臉色越發不好看,杜瑕也怕他想太多,或是遷怒于人,忙道:“不過我也是知道厲害的,自然不會逞強,你且放心,我惜命的很呢?!?/br> 牧清寒也知道因自己從來就沒有刻意隱瞞過妻子什么,眼下出了這般大事,想不叫她知道已是不可能的了。而若是強硬的不叫管、不許想,恐怕事與愿違,反而叫她更加擔心,倒不如坦誠些。自己先將能分析到的都分析了,再把能做的打算都做了,好歹兩個人心里都有個譜兒,萬一,若是真有個萬一,也不至于臨時慌了手腳,好有的放矢。 想到這里,他點了點頭,緩緩道:“我已派出人去,分頭行動,先把那女子按住,也叫兄長警醒一些,索性也直接將他在江南幾個落腳處的人員都清洗一番,不大放心的趁著這一回都一早兒打發出去?!?/br> 按住,怎么按???一個被別有用心的人培養了,送到旁人家里動機不純的人,能有什么好待遇? 反正不會被奉為上賓…… 杜瑕心頭一凌,努力叫自己不去想那女子的下場,只是問道:“兄長會不會怪我們自作主張?” 那女子便是下場凄慘,可她畢竟是想來對牧家不利,即便有些身不由己的可憐,也算不得無辜了,只是她卻擔心牧家兄弟兩個的情分是否會因此事有損。 “他哪里還有臉怪!”不說還好,一說這個牧清寒就來氣,有些憤憤道:“他做出這等事情,卻對得起你我、嫂子侄兒的誰!若他是個精明人,得信兒后必然能知曉利害,自然不會說什么;可若是還要遲疑猶豫,當真是腦子都糊涂了,此事牽涉甚廣,若你我猜測一旦成真,后果不堪設想,哪里容得他胡來?!?/br> 之所以又額外派于猛帶人去江南,怕的就是牧清輝已經鬼迷心竅,給那女子蠱惑了,即便口頭上答應了要同她一刀兩斷,可萬一嘴上說得出,身上又做不到呢? 開封距離江南千里之遙,若是牧清輝色令智昏,只把弟弟說的話當做耳旁風,只口頭糊弄,不是將那女子攆走或是怎的,反而將她藏起來,豈不更要壞事? 倒不如牧清寒先斬后奏,來個斬草除根! 牧清輝多年來身居高位,也不是個容易聽人擺布的,因此杜瑕的擔心不無道理,一旦他心里有疙瘩,兄弟兩個鬧將起來必然天崩地、地動山搖,可不是好玩的。 只是兩害相恒取其輕,此事非同小可,耽擱不得,這點風險跟那最壞的結果一比,便不值一提了。 夫妻兩個又說了一會兒話,牧清寒便道:“人才剛派出去,想有回信最快也得一兩個月,此時多想無益,你且安心養著?!?/br> 杜瑕也知道這個道理,點點頭,道:“我都曉得?!?/br> 說完,她又忍不住捂住小腹,抬頭看著牧清寒,聲音中有些難以置信:“咱們的孩子,真在里頭了?” 多么神奇! 牧清寒輕笑出聲,拉著她的手親了下,又道:“方才你還說我慌張可笑,我瞧著你也沒好到哪兒去?!?/br> 到底是少年夫妻,感情又這般好,這頭一個孩子于他們而言當真意義非常,只要這么一想,就覺得對未來充滿了責任和期待。 他們要給著孩子起什么名字?又改如何教導他成長?是否要努力為他營造一個更為安寧和睦的國度……這些問題都如走馬燈一般,不斷縈繞在他們腦海中,想要冷靜當真難得很。 牧清寒又問了丘大夫的交代,想了一回,道:“倒不是不信他,只是軍營里頭到底女眷少,我終究是有些不大放心。再者他平時也幫旁人看病,若有個什么狀況,偏要漫山遍野的跑著找去,豈不急人?若是略有耽擱,只怕哭都沒地兒哭去!左右咱家也不缺那點銀錢,果然還是得從外頭專門請幾個有經驗的人來伺候,日夜守在跟前,不管缺什么也都添置了。有事自不用說,用的便宜;便是沒事,也圖個安心?!?/br> 關乎自己的生命安全,杜瑕自然不會因為顧忌旁人說閑話或是圖省錢就講究,當即滿口應了,又夸牧清寒想得周到,將他喜得不行。 之前那么拼命掙錢,為的不就是想花的時候隨便就能花么! 而且女子懷孕本就是一件極其辛苦又危險的事,多得是男人無法想象的艱難,如今牧清寒能主動體貼,她高興還來不及,又哪里會拒絕? 后世生孩子還時常有危險呢,更何況這個年月,當真是一只腳踩在鬼門關里,便是多么悉心照料、用心體貼也不為過的。 杜瑕已經打發人去城里給家人報信兒,牧清寒就不必在cao心這個,只找了王能來,叫他去跟牧家別院的奶公說,請他務必找幾個穩妥的人送來。 杜瑕對那位奶公也十分敬重,等王能走了才笑道:“城中有老管家你不請,卻非要叫人巴巴兒的同他老人家說,且等著吧,他老人家知道了必然要過來瞧的。那一把年紀了,又那樣遠,到叫我不安?!?/br> “這有什么?”牧清寒笑道:“偏你這會兒了還這么愛cao心,他雖有了年紀,可身子骨還很是硬朗,不過一兩個時辰的路,也不算什么。再說了,難不成咱們都知道了,親朋好友也通知了,卻偏偏漏過他?更不像話了?!?/br> 說完,又要扶著杜瑕躺下休息。 杜瑕連連擺手,就要起來,不自覺撒嬌道:“我今兒都躺了大半日了,渾身都酸透了,且等晚上吧。大夫說了,也不能老不動彈,不然過度肥胖甚的,來日不好生?!?/br> 牧清寒聽到這里,忙又小心翼翼的把她扶起來,順嘴安慰道:“你哪里還胖,這腰身我兩只手都掐過來了,還要再多吃些?!?/br> 他從未想過能有眼下這般好日子,且又是頭一個孩子,完全沒的經驗,對待妻子便如對待一塊易碎的珍寶,倒把杜瑕弄的有些哭笑不得。 “你何苦這般小心?難不成我碰一下就碎了?” 她只是隨口說,可牧清寒卻依舊鄭重,只是道:“作甚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說完,又有些無措的看著妻子的腹部,略有些結巴的道:“那,那小小的孩兒,如今就在你腹中了,我,我生怕弄痛了他,弄苦了你?!?/br> 杜瑕一愣,旋即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又伸手去掐牧清寒的臉,上氣不接下氣的笑道:“你呀你,真是有意思透了!” 見她笑的前仰后合,牧清寒直覺一陣心驚rou跳,忙僵著兩條胳膊左右保護…… 兩人嘻嘻哈哈鬧了一陣,又膩膩歪歪的說了一會兒話,牧清寒又陪著吃過了飯,這才美滋滋的回營地。 那頭幾個都指揮使瞧見他家去的時候面色凝重,這會兒回來了,竟然眉梢眼角都透著喜氣,便借機圍上來湊趣,問道:“大人這是遇見甚好事了,怎的這般歡喜?” 牧清寒笑了幾聲,擺擺手,朗聲道:“才剛知道,內子有孕,改日兄弟們都到我家吃酒!” 眾人聽說,紛紛拱手道賀,又起哄說他果然威武,來日必能生個麟兒什么的。 因牧清寒和軍營中絕大多數人的出身都不同,且還有文舉的功名,前途自然無量,不少人便都絞盡腦汁的想著巴結,只一直不得其法,不曾想眼下便有一個好機會,因為幾乎是使出渾身解數的奉承起來。 牧清寒越發喜氣盈腮,不過還是正色道:“兒子好,難不成女兒就不好了?我倒喜歡閨女貼心呢,來日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一般的疼愛?!?/br> 他下頭幾個都指揮使年輕的也有而立,年紀大的早已過了四旬,都早已成家,有兒有女,聽了這話紛紛稱是,一點兒都不敢辯駁。 牧清寒也知道他們雖然嘴上說的好聽,一片附和之聲,可實際上心里未必這么想。 只是如今他高興,再者,旁人說什么做什么,與他何干? 于是不過短短半日,第三軍上層軍官就都知道他們家這位有史以來年紀最輕的軍指揮使大人要當爹了,眾人就都排著號、趕著趟兒的前來恭賀,好聽的話恨不得車載斗量。 可巧還不等入夜,山上就傳來消息,說黑白紅三隊勝負已分,卻是紅隊贏了。 一個下屬也是腦子好使,見狀忙笑道:“當真是一事順,事事順,咱們牧指揮使的好消息一傳出來,僵持了將近十日的對戰竟就有了結果,且還是紅的贏了,可不就是滿堂紅,鴻運當頭?” 這話說得實在好聽,饒是牧清寒明知是馬屁,還是有些慘不忍睹,水平幾乎同自己大舅哥不相上下的入門馬屁,也不禁心花怒放,臉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眾人見有同僚搶了先機,一邊暗罵他雞賊,一邊也不甘示弱,紛紛上前說了好話。 又有一人道:“左右結果也出來了,咱們也該回去。嫂夫人有孕在身,又是讀書人家的小姐,大人不如先行一步,回去做陪,留下我等收拾也就是了,有什么話明日再說也不遲,正巧叫孩兒們安心休整一夜?!?/br> 原本牧清寒還想召集眾人,例行訓話,可聽對方這么一說,登時也有些歸心似箭起來。 說也奇怪,分明他才從家里回來不到一個時辰,怎么就待不住了呢? 他想了一想,左右兩次演習之間總能有個三五日的休整、反省、總結期,這會兒他家去倒也沒什么。 “既如此,我便領了諸位好意,趕明兒咱們再一處喝酒!”牧清寒當即拱手,爽朗一笑,飛快的交代幾句,打馬去了。 有時候該變通就變通,反正不是什么原則性問題,若一味推辭,死活不接受旁人的好意,便是好事兒也能給弄僵了,這是牧清寒做官這幾年來得出的最大心得。 等牧清寒一路飛一般歸來,家里竟又多了好些人! 得到消息的王氏和杜河,下朝后得信兒,朝服都顧不上換就急匆匆往這邊趕來的杜文和何葭,還有回來傳信兒的王能。 外頭擺了滿滿當當的東西,有王氏夫婦帶來的,還有牧清寒那欣喜若狂,卻要留下替他細細尋摸可靠人選的奶公叫王能帶回來的頭一茬瓜果菜蔬,都是翠油油、水靈靈,看著就舒坦。 見自家老爺回來,王能忙上前回道:“……說趕明兒一同帶了人來請安呢,說這些菜蔬瓜果都是自家莊子上結的,他老人家一直用心照料,又香又甜,比外頭買的強,叫夫人先吃著,若有什么不喜歡的,或是想吃沒送進來的,只管打發人去說?!?/br> 杜瑕笑著點頭,道:“這樣客氣,我就受著了?!?/br> 牧清寒跟眾人相互見過,對杜河和王氏道:“倒叫岳父岳母勞累了,來的時候可還熱?” 杜河擺手,笑道:“有什么勞累,不過坐車罷了,再者這是天大的好事,卻叫我們兩個老貨聽了如何坐得???外頭倒是已經熱起來了,可我瞧著山上倒還是蠻涼快,好得很?!?/br> 家里兩個孩子都成親幾年了,可還是一個信兒也沒傳出來,他們老兩口也有些急著含飴弄孫,如今聽了怎能不來? 王氏自己是生過兩個孩子的,且都拉扯大了,這會兒就跟女兒傾囊相授,事無巨細都說到了。 “別聽外頭那些人胡說,大魚大rou的硬塞,最后人胖的動彈不得不說,孩子也容易太大了,對母子兩個都不好呢……不過如今咱們家里寬裕,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打發人買去,值什么!只要你自己舒舒服服的,放寬了心,那就什么事兒都沒有的?!?/br> 時至今日,王氏對跟牧家結親這件事,真是再慶幸不過的: 她家姑爺只娶了女兒一個,瞧著也捧在心尖尖上似的疼,兩人素日感情就好,自然不必擔心什么后宅陰私。 再者,他們小兩口又是單過,上頭也沒有公婆壓著,便是有對哥嫂,因著她身上的誥命也是不敢輕視怠慢了的;女兒自己又是個有主意的,手里也攥著幾座山,大把的銀錢,怕甚? 杜瑕都一一應了,又跟何葭說話。 何葭本就是個爽直性子,對親近的人就不大能夠藏住事兒,此刻說了幾句,面上不免帶出幾分羨慕。 旁人還沒怎么著的,她自己先就有些不自在,又覺得有自己在場,恐怕王氏和杜瑕不方便說些真正的貼心話,便隨意指了個借口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