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他周身都縈繞著一股濃郁的酒氣,可神色依舊清明,又或者其實已經有幾分醉意,直直看向盧昭,問道:“你可是盧廣那老小子的種?” 盧昭沒想到這里竟也有人識得自家父親,當即喜出望外的點頭,又追問道:“老將軍認得家父?” 朱元嗤笑一聲,眼神復雜,卻道:“認得?不認得?都在一處打過仗的,一同吃,一同睡,你說認得不認得?” 說罷,又指了指龐秀玉,道:“你爹也是條漢子!” 第八十三章 盧昭和龐秀玉記事的時候, 兩家長輩就已經在兩廣定居, 也甚少說起年輕時候故事。即便偶爾說了, 也只講事不講人,所以除了當時還在近處的長輩之外, 兩人對各自父親曾經的戰友知之甚少, 這會兒乍一聽到這個, 都是心神俱震。 朱元又盯著盧昭看了會兒, 笑笑,又搖頭,道:“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啊?!?/br> 曾幾何時,他也曾與幾位老哥哥于夜里圍話,談笑風生,揮斥方遒, 可后來啊, 經歷的事情實在太多, 那些事情就如同鈍刀子殺人, 一點點,一點點的將眾人體內的熱血抽干, 將這幅身子澆涼…… 如今所剩無幾的這點傲骨啊, 疼! 今時今日, 他又意外見到了兩張與記憶中部分重疊的面孔,不覺一時有些恍惚。 龐秀玉一直對父親年輕時候的經歷十分感興趣,然而對方卻總是不愿提及, 問了也不說,如今見朱元似乎有滿腹心事,忍不住試探著問道:“您能說說原來跟家父的事情么?” 朱元頭也不抬的悶了一口酒,道:“不過是行軍打仗,有甚好說?!?/br> “行軍打仗才好說啊,”盧昭急道:“再者如今我們也進了軍營,日后說不得也要帶兵打仗,如何聽不得?” 朱元聞言抬頭瞧了他一眼,愣了半晌,突然就笑了,幽幽道:“真是像呀!” 大約也真的是寂寞太久了,壓抑的太久了,他與李夫人也沒有子嗣,近來驟然見了故人之子,原本在記憶中塵封的往事便紛紛破土而出,在腦海中紛紛揚揚,遮天蔽日,讓他忽然就很想要訴說一番。 當年朱元跟盧昭之父盧寶以及另外兩人竟是結義兄弟,四個人相識于沙場,也相熟與沙場。四人一同出生入死,肝膽相照,不知多少次相互托付過后背和后事。 在那個戰亂的年代,生離死別都是最常見不過的事情,有可能昨夜還把酒言歡的兄弟,今晨就已陰陽兩隔,你還活著,可那些兄弟卻已身首異處,涼透了,凍僵了。 死并非很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你眼睜睜的看著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能推心置腹的人越來越少,可你自己還活著。 那種無孔不入的孤獨、寂寞和凄涼,日日夜夜都纏繞著你,如同跗骨之蛆,剜骨之釘,不管是清醒還是夢中,永遠揮之不去。 有時候你不禁要懷疑,為什么別人都死了,唯獨剩下自己?只能被迫承受那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思念。 四人結義,最后只剩一雙,一個是戰死沙場,另一個卻死的冤! 他們本以為最殘酷的戰爭,在對上朝堂壓榨后瞬間不值一提。戰場上刀兵相見,拼的是真本事,死了是技不如人;可在朝堂上啊,你永遠都不會想到對方會用一種怎樣匪夷所思的理由擊垮你,何等諷刺! 有一個人,是生生冤死的! 大約是喝醉了,朱元本就已經蒼老的面容越發干枯,一雙眼睛越發渾濁,眼眶微微泛紅。他就這么直勾勾的盯著前方,火盆中不斷躍動的火光將他的臉龐映的晦暗不明。 他們出生入死、馬革裹尸,只為保家衛國,換得一世太平,叫他們的家人和無數百姓安居樂業,遠離苦海,可為什么到頭來連這些都是錯的? 沒人替他們說話,或是說話的人亦自身難保,亦或是不夠分量…… 對死人,圣人可以非常大方,左右給你加再多封號,也不過是亮給活人瞧的,送出去的不過是一點口水一點金銀,而換來的卻是無數人的交口稱贊和民心所向。 但對于活人,哼。 若非朱元和盧寶軍功甚高,恐怕立即就要被繳了兵權,丟去什么破地方養老了,可也恰恰因為這個,圣人對他們極為忌憚,朝堂中也有許多人笑里藏刀,總想著用個什么罪名治死他們。 恰巧那時兩廣之地內憂外患,盧寶曾在當地待過幾年,不忍百姓陷于水火,冒著天大的干系情愿鎮守,而圣人手頭剛好也沒有得用的人,被迫同意。這一去,恐怕便再也沒了回開封的機會。 朱元腿腳有傷,不耐兩廣濕熱氣候,圣人也不愿意叫他們兩個老家伙再湊到一起“興風作浪”“蠱惑人心”,便順理成章的將他丟來禁軍,一個軍都指揮使一做數年…… 原本興致勃勃的盧昭和龐秀玉變得沉默,胸口隱約有股怒火在燃燒。 他們本以為會聽到長輩威武壯麗的戰歌,生死無悔的拼殺,馬革裹尸的蒼涼,哪知入耳皆是血淚! 氣氛突然壓抑起來,李夫人看不下去,上前推了丈夫一把,怪道:“好端端的,卻又說這些作甚么?!?/br> “我為什么不能說?”沒想到朱元的反應竟然異常激烈,梗著脖子,青筋暴起的低吼道:“圣人不聽,朝臣不理,世人不懂,我在外頭不能說,難道在家里也不能說了么?” 李夫人一怔,繼而眼中迅速彌漫開類似的悲傷。 她沒有發火,只是看著朱元,輕輕道:“都過去了?!?/br> 朱元張了張嘴,千言萬語終究化作一聲暢談,然后便舉起酒壇,將另一壇酒咕咚咚喝了個底兒朝天。 李夫人輕嘆一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沖牧清寒和盧昭他們笑笑,道:“我再去弄兩個小菜?!?/br> 說完,也不等眾人反應,徑自出去了。 杜瑕猶豫了下,還是起身跟上。 果不其然,廚房里的李夫人正怔怔出神,聽見有人進來后本能的垂頭,用衣袖飛快的拭了拭眼角,又強笑道:“老了,脾氣也大了,嘴上沒個把門的,叫你們見笑了?!?/br> 杜瑕沒接話,只是過去幫她摘菜,良久,才有些無力的道:“這些年,苦了你們了?!?/br> 她知道不管自己說什么都是蒼白無力的,那些逝去的生命,那些過往的激情,那些被自己拼命保護著的人們親手割裂出來的傷口,豈是三言兩語能平復的? 然而李夫人只是溫溫柔柔的笑了下,平靜道:“苦么?若是我們都說苦,那些死去的將士們,又算怎么樣呢?” 她拿刀子割了一縷蒜苗,放到水盆里洗了洗,又道:“好歹我們還活著,日日吃得飽,穿得暖,睡時也不必擔心從哪里再竄出敵軍……小姑娘,你知道么,很多時候,能活著,就已經是一件很值得慶幸的事情了?!?/br> 李夫人的眼神說不出的平靜,好像這個人,這雙眼睛已經見證了太多的悲歡離合與生離死別,內心反而無限趨于寧靜。 可是杜瑕卻突然覺得很難過,一顆心像被泡在橘子皮水里一樣,酸酸澀澀。 她吸吸鼻子,抿了抿嘴,低低道:“可是對你們,對大家,未免太不公平了。你們付出了那樣多!” 李夫人抬頭瞧了她一眼,眼睛里仿佛蕩著兩波溫柔的春水,然后就笑了,一種欣慰的笑容。 “謝謝你啦,只是人呀,要想得開,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若是一味執著于過去的事情,怕不是要苦死了?” 頓了下,她又道:“我們還活著,還有許多人記得我們的好,這難道不已經是一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杜瑕看著她,看著她的眼睛,發現她真的是對如今的一切由衷感到滿足,忽然就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即便滿足,可他們也還是會難過呀。 就是這樣的人,就是無數這樣的人,有了他們無怨無悔的付出,才有了如今的安寧!他們拼命活著,明明只是一點小的近乎卑微的心愿,竟不能達成…… 為什么偏偏就要有人將這一顆顆真心狠狠地踐踏,蹂躪,踩在腳下呢? 那種人,已經不能夠被稱之為人了。 但也往往是這種不能被稱為人的人,卻常?;斓谋日l都好! 等李夫人和杜瑕端著兩盤炒菜回到前頭時,卻不見了幾個人的身影,留下的一個小丫頭往外頭一指,脆生生道:“老爺和幾位大人、夫人去外頭耍槍去了!” 杜瑕和李夫人對視一眼,都笑了,放下菜也走了出去。 外頭盧昭已經和朱元對上,兩人你來我往斗的正酣,打的不可開交,金屬相接之聲不絕于耳。 牧清寒和龐秀玉在一旁看的目不轉睛,時不時跟著比劃一回,或驚訝萬分,或恍然大悟,或拍手頓足,瞧著竟比場上兩人還投入。 杜瑕對這一行不大了解,便是射箭也只略同皮毛,可也看的心驚rou跳,知道激烈異常,更甚于之前牧清寒一戰。 借著酒興,朱元越戰越猛,越大越起勁,一桿四十多斤重的鐵桿長、槍在他手中舞的虎虎生威,靈活的驚人,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當真是一員猛將! 此刻五十回合已過,眼見盧昭漸漸只剩還手之力,尤不過癮的朱元長笑一聲,大叫道:“你們兩個小子一起上吧!” 見他發話,盧昭也忙對一旁觀戰的牧清寒求援:“好兄弟,且來助我一助!” 牧清寒早就看的心癢難耐,這會兒巴不得一聲兒,徑自去提了自己的白蠟桿,單手撐著欄桿躍入戰圈。 這會兒朱元已經一槍砸下,盧昭正要苦苦咬牙支撐,就見外圍突然歇著插入一柄槍桿,兩人同力,這才堪堪架住了。 牧清寒和盧昭對視一眼,竟都有些吃力。 朱元放聲大笑,赤著一張臉笑道:“這才有些意思!” 話音未落,對面的牧清寒和盧昭卻都覺得手上一股大力傳來,竟將本已取得的一點優勢,又給一點一點的壓了回來! 兩人迅速交換下眼神,點點頭,然后同時發力,幾乎將吃奶得勁都使了出來,這才頭一次將朱元逼退! “好小子,”朱元也贊了一聲,道:“果然有些門道?!?/br> 盧昭抽空道:“二對一,哪里敢說什么門道!” 朱元哈哈大笑,又反手將長槍在空中一掄,如滾滾不絕的深海波浪一般朝他們碾壓而來,同時道:“莫說二對一,便是三對一,四對一,我有何懼!” 戰場之上風云變幻,一旦殺將起來當真混亂不堪,到處都是流矢、刀片,有時殺紅了眼,便是錯手傷了友軍也是有的,又哪里能講什么一對一的江湖道義?所以但凡能在戰場上混個幾回活下來的人,要么武藝絕倫,要么運氣絕佳,且必然都是能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之輩。 很明顯,朱元作為一位經歷了數十場戰役洗禮,還能全須全尾站在這里與小輩比試的老將,這些因素盡數都有! 牧清寒他們這會兒卻顧不上佩服,只是一門心思想著到底有沒有什么方法能夠光明正大的戰勝這位老將。 朱元的話一點兒不是吹牛,饒是盧昭這種同齡人之中遠近聞名的“無敵手”,落到他跟前也不過能比牧清寒多撐三二十個回合,莫說取勝,便是想打個平手都有些癡人說夢。 且不說朱元一身世所罕見的怪力,光是他歷年對敵,經歷生死而積攢的經驗和本能,就夠這些沒真正見過血的新兵蛋子喝一壺的了。 說老實話,要不是龐秀玉使金锏,擅長馬戰,地面對抗卻不具備優勢,只怕現在也早就按耐不住下場了。 遇上這樣的對手,哪里還能講什么迂回,他是連這種想法都不可能給你的,若不想當逃兵,便只有一個法子: 快,拼了命的快,發揮唯一一點可能的年輕優勢,盡量的搶占先機,然后再談旁的。 三人兩隊,牧清寒和盧昭一個攻上身,一個攻下盤,眨眼功夫便已刺出幾十槍,逼的朱元不得不上下開弓,竟一時戰成平手! 一時間,雙方誰也奈何不了誰。 朱元想先將其中一人逼開,可牧清寒與盧昭豈能如他所愿?自然是借著幾年來時常切磋得出來的默契咬牙撐住,同進同退,朱元也無可奈何。 三人又纏斗了約莫一炷香時分,眼見著從里打到外,從外又打到里,原本結實平整的地上都被三柄槍戳出來幾十個窟窿,有幾處柵欄也遭了秧,索性被懶腰劈斷,現場當真慘不忍睹。 世間最怕壯士暮年,美人遲暮,這話說得實在是真實的殘酷。 三人僵持的時間一久,朱元到底年紀大了,體力就有些個不支,雖然整體動作并沒受到多大影響,可常年軍旅生涯和無數惡戰給他留下的傷病就開始發作起來,左腿漸漸沒了開始那樣靈活。 牧清寒和盧昭自然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心中不免酸澀唏噓,有些不忍??扇羰蔷痛肆T手,不說自己不甘心,恐怕想來高傲的朱元本人也會惱羞成怒,覺得他們這是在可憐他,又是連忙將此念頭趕出腦海,更加集中的攻擊他的下盤。 朱元看出他們的企圖,想要上下兼顧卻有些力不從心,又戰了一二十招,終于被牧清寒抓住空檔,限制了行動,而盧昭的槍頭也立即瞄準了他的胸口。 三人停住,都是氣喘吁吁,渾身熱汗,腦袋上也咕嘟嘟升起騰騰熱氣,顯然都已經盡力了。 朱元看著胸前不足一尺的槍頭,再看看自己尤在半空中的長槍,心中百感交集,終究長嘆一聲,道:“我輸了?!?/br> 老了,自己果然還是老了??! 老伙計,只是不知道你在南邊,可還舞得動槍? 這一仗就打了大半個時辰,平時何等精力旺盛的牧清寒和盧昭也都筋疲力盡,渾身濕透,如同水里撈出來的一般,簡直有進氣沒出氣,呼吸間喉嚨火燒火燎的疼。 剛才全神貫注打斗的時候尚且不覺得,這會兒剛一停下,那被壓抑已久的疲憊便如潮水般涌來,身上好似瞬間披掛了幾十斤重的鉛塊,站都站不穩。持槍的胳膊也早已僵硬,想抬起來都難,如今之所以還能穩穩地抓住槍,不過是身體本能,而胳膊與手指,早已是不能打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