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知府大人親自上陣賠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苦苦相勸,又不斷描述如今情況危急,不叫他們出去;而那傻子卻說他妻子這一胎懷的十分艱難,城中大夫都束手無策,如今數次見紅,必要去廟里拜一拜,求佛祖保佑…… 于是苦勸不下之后,韓鳳也沒奈何,只得派出一隊士兵護送左右。、 結果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去的時候倒好,偏回來的路上遇到一伙流民! 那孕婦受了驚嚇,當場見紅,好容易亂糟糟沖回來,在房里慘叫幾個時辰人就不行了,竟是一尸兩命! 這下倒好,原本大夫是說“性命可能有礙”,如今竟直接給棺材鋪子添了一樁生意! 出了這般大的事,當真是紙包不住火,那傻子將一腔怨氣都發泄到韓鳳身上,連夜給京師去了信,添油加醋說了許多不中聽的話。他jiejie見信后啼哭不休,悲痛欲絕,那三品大員愛屋及烏,自然也十分惱怒,立即參了一本…… 韓鳳接到圣旨后內心十分苦悶,當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饒是他已經拼盡全力,可也擋不住有些人想不開自己尋死!偏他們自己死了還不算,又要連累自己! 舊知府帶著一筆不光彩的“政績”倉皇退場,新知府不日便要上任,不僅政界人士私下議論紛紛,就是牧清輝等這一干經商的地頭蛇亦不免各種惴惴。 此任知府韓鳳在濟南地界連任兩屆,牧清輝早已與他混熟,各處關系也都打點好,這一場旱災便讓他被擼了官職,也就意味著牧清輝等人經營起來的人脈,大半成了竹籃打水,一夜成空。 銀子倒罷了,他如今豪富,并不大在意這些,沒了再賺也就是了。只誰也不知道上任的是哪位官爺,脾性如何?萬一來個油鹽不進的,豈不是慘?還當早作打算才是。 官職交接總有一套流程,上面來人,下頭交“貨”,饒是如今多事之秋,一切從急從簡,從有消息傳出來到最后交接完畢,最快總得大半個月才好,各路人馬便都有時間打點。 然而此番韓鳳并非榮升,而是帶罪進京,又得罪了當朝三品大員,前途未卜,往日門庭若市,今朝便門可羅雀,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便越發顯得落魄了。 終究是往日塞的銀山金海起了作用,韓鳳雖然倒霉,倒還有些個義氣,知道記掛往日的情誼,臨走之前還與牧清輝匆匆見了一面。 到底形式嚴峻,他又是剛被擼了烏紗的,也不敢多說,只得趁夜前來,悄悄道:“旁的也罷了,只是來的這人卻是個有名的鋼豆子,不比我好糊弄,是叫潘一舟的?!?/br> 牧清輝聽后把這個名字細細念了兩回,有些摸不著頭腦,忙虛心求教:“小人只是一介商賈,平時糊弄著過日子罷了,對朝廷上頭的事情確實不大了解,還望知府大人為在下解惑?!?/br> 韓鳳苦笑一聲,擺手道:“甚么知府大人,如今我頭上已然沒了烏紗,不過一介平民罷了,還不如你?!?/br> 時間緊迫,韓鳳也沒多賣關子,馬上詳細講道:“他的名字你沒聽過也不稀奇,只是他的老師的大名卻是如雷貫耳,你必然知道的?!?/br> 韓鳳吐出魏淵兩個字,牧清輝面上登時變色。 見他如此,韓鳳點點頭,道:“便是這樣了,令弟的老師如今是陳安縣令肖易生,而潘一舟的老師魏淵與肖易生的老師唐芽勢如水火,在朝堂上已是公認不睦有些年頭。我雖惜才,才可到底已經走了,他來到這里,新官上任三把火,勢必要做些什么打壓我推崇的,進而殺殺銳氣,顯示自己的威風,你且小心的些吧?!?/br> 他倒是不如何擔心牧清輝,畢竟牧清輝也非一般等閑人物,光是濟南知府就前后應付了三個之多,又是京師里掛了號的人物,便是再來一個,也就那樣,不能將他如何。便是鬧僵,也不過暫且收斂羽翼,或是將生意重心撲到別處去罷了,難不成潘一舟還能一輩子呆在濟南府? 但他卻有個兄弟這幾年正要科舉,耽誤不得,這里頭能做的文章可大了去。 科舉一試,說公正公正,說不公正卻也大有文章可做。比方說最令人滿意的試卷糊名,原則上說它從根本上杜絕了徇私舞弊的可能,但雖說糊名,終究字跡不同,熟人一眼便能望出另一人的試卷。即便再有專人抄寫,略做點記號也不是什么難事。 如今科舉一線便如雷池,尋常人固然不敢徇私舞弊,可搞搞小動作卻還不難。 譬如說將原本能得一等的卷子挑幾個毛病出來,硬給判成二等,不過略差幾個名次,誰也說不著什么;或是將伯仲之間的幾篇文章按照私心排序,也不算徇私枉法…… 故而若有考官或是評卷的不能一碗水端平,揣著點私情,考生還不就如那砧板上的魚rou。 牧清輝大驚失色,喃喃道:“壞了,這可如何是好!” 知府恰恰協從主持鄉試,而不管是自家弟弟還是杜文,接下來要走的可不就是鄉試?! 他自己無所謂,可弟弟卻不能有事。 說的不好聽一點,商人即便倒了,只要朝中有人,便可隨時東山再起;可科舉之路一但被阻,或是被耽擱了好時機,再想起來,可就難上加難! 故而如今不僅是牧清輝照顧兩個小的,更是兩個小的蔭蔽牧清輝,三邊早已密不可分!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見牧清輝難得慌張,韓鳳終究念著兩人有幾分私交,忙道:“你且別急,我不過是事先提個醒,擺出最壞打算罷了,暫且不提唐芽唐老仍在朝中主事,圣上對他信任有加,便是肖易生那一眾師兄弟和同窗難不成能眼睜睜看著他加害令弟?且兩位秀才年少有為,尤其令弟又是在圣人跟前掛了號的,他便是想做什么也需得顧忌圣人顏面,恐怕也有心無力。難不成要伸手去打圣人的臉?” 牧清輝聽后果然如撥云見日,登時便放下心來。 可下一刻便聽韓鳳再一次話鋒一轉,又道:“令弟這一科不考倒也巧了,可如此一來,潘一舟可針對的目標越發少了,他新官上任,又有那樣的恩仇,若真的什么都不做,怕是見鬼了。府學中你弟弟的那位同窗大舅子十分突出,鋒芒畢露,我卻唯恐他在這上面做文章?!?/br> 牧清輝聽后心頭咯噔一下,面色凝重。 兩人又飛快的說了幾句,韓鳳就要告辭。 昨日還是風光的四品知府,受萬人仰視,如今卻要以白身入京,眾人避之不及,當真世事無常。韓鳳對月傷懷,一時也感慨萬千,雙目微微泛酸。 他嘆道:“我這便要走了,再相見也不知何年何月,此去更不知下場如何?牧兄且珍重吧!” 牧清輝聽后也覺得心頭一陣酸楚,只握著他的手道:“大人也不必太過憂心,這旱災原非人禍,你也不過被牽累罷了,圣人自有決斷。據我所知,除大人之外另有多名官員也如同大人一般,便是被遷怒了的也有數十人之多。況且大人政績一項很好,前兒不是還有圣旨嘉獎?如今圣人也只不過是給天下做個樣子罷了,大人切勿憂心過度。說不得句旁的職位上做幾年,便又起來了?!?/br> 韓鳳前途未卜,自己這邊不也是如此?當真唇亡齒寒。 韓鳳苦笑幾聲,到底心頭松快了些,拍拍他的肩膀道:“唉,那便借你吉言?!?/br> 說完便要告辭,牧清輝忙拉住他,又吩咐阿磐取了一個不大起眼的匣子進來,親自交到韓鳳手中,鄭重道:“此去恐有坎坷,這些便給大人權做打點之用?!?/br> 韓鳳順勢打開一看,就見里面滿滿的俱是銀票,上頭一張卻是1000兩,不由得大駭。 牧清輝趕在他開口之前道:“大人豈不聞有錢能使鬼推磨?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京師局勢錯綜復雜,即便圣人有心護住大人,可終究小人難防,難不成大人就不須打點一二?牧家商號有今日局面,我能有如今的風光,實在感念不已,若大人不收,便是瞧不起我了?!?/br> 他這么說,韓鳳果然沒了拒絕的理由,況且此去京師前途未卜,確實有諸多需要花錢的地方,牧清輝此舉便是雪中送炭。饒是知道這個老狐貍必然還有其他的打算,也不能不動容。 韓鳳感慨一聲,搖搖頭,終究把匣子收下手下,又道:“既如此,我就卻之不恭。當真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如今我一朝落敗,處處受阻,你不知道,之前我確也吃了幾個閉門羹,如今新官上任,他們便急著與我劃清界線,生怕拖累了,也只有你,唉!” 牧清輝也不說話,實在是眼下這情景,不方便說。 時間緊迫,兩人又胡亂說了幾句,這便匆匆道別。 牧清輝有自己的打算嗎,當然有。 這韓鳳雖然現下被擼,可勝敗乃兵家常事,更何況風云變幻的官場?起起伏伏乃家常便飯。 韓鳳頗有能耐,不然也不會在肥缺之一的濟南府連任兩屆。況且他素來政績良好,治下先出肖易生,又出郭游、杜文、洪清、牧清寒等一眾年輕秀才,還是圣人親自下旨褒揚過的,只這一點也就相當于免死金牌,因為圣人總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臉吧! 所以韓鳳只要打點得當,再由著圣人發作過,等過了風頭,換個地方重新來過,不過幾年便可東山再起。 牧家商號生意遍布大泰半大祿朝,又在南邊有與人合伙的海上船隊,還怕沒有用到官員的地方?便是韓鳳多換幾個地方做,難不成總碰不上?便是碰不上,韓鳳做官半輩子,總有幾個知交好友吧,到時自己若遇到什么事,打個招呼,難不成還沒人照應? 其實他今日是準備了兩個匣子的,一個里面只有兩萬兩,一個里面十萬兩,只看韓鳳如何表現。 他早料到韓鳳會來找自己,一來確實有點情誼,二來對方必然也是來要錢,這都是不成文的規矩了??赡燎搴膊皇窃┐箢^,若韓鳳只來敘舊或是說些空話,他就只給兩萬兩,若是推心置腹,便是十萬兩。 自此之后,他二人便綁在了同一條船上,是真真實實的盟友,非往昔可比。 韓鳳走后,牧清輝的心腹進來悄聲問道:“爺,有幾家商號的人已經有動作了,咱們去不去?” 牧清輝倒背著手在屋內轉了兩圈兒,最后擺擺手:“不去?!?/br> 這邊韓鳳人還沒走呢,他們就耐不住,迫不及待的要去捧新任知府的場,像什么話! 殊不知過猶不及,怕是潘一舟玩兒這些比誰都溜!這些人的舉動落到他眼里也不過是個笑話:你們今日這樣對韓鳳,明日就會這般對我,這樣的墻頭草,誰稀罕! 那心腹見狀也不多說,便立刻下去了。 牧清輝卻又突然叫住他,沉吟片刻道:“我寫一封信,你立即連同一些衣裳吃食等物送到府學去親自交給二爺?!?/br> 新官到任三把火,正是逞威風的時候,卻也是容易給人抓到把柄的時候。 潘一舟有個好老師不假,可能在這檔口將韓鳳取而代之,必然有其不凡之處,恐怕沒這么容易露出這么大的破綻,叫人彈劾,少說也要在這里待滿三年,且小心觀察再做打算的好。 除了牧家外,牧清寒有幾家濟南府的老字號商鋪,也都穩如泰山。 果不其然,潘一舟剛上任第三天便發了雷霆之怒,貼出一系列名單,說此等商人不可用,妄圖賄賂朝廷命官,著實可惡! 他不僅將賄賂如數上交朝廷,事情經過也都寫明了,牽頭的那名商人直接抓了下獄,又將這一批出頭鳥打壓的打壓,處置的處置,更有幾家商號剛拿到手的諸多資格都給剝奪了。 一時間,整個濟南府都被驚動,整個商業體系都跟著瑟瑟發抖,謹小慎微起來。 牧清輝見說,嘆了口氣。 濟南府,終究是要變天了,只不知打下來的雷會落到誰頭上…… 濟南商會的老會長始終不動,牧清輝也借著還在孝期,精力不濟的由頭蝸居起來,除了處理日常事務外概不外出,當真是前所未有的低調。 ******* 接到牧清輝的消息之后,牧清寒與杜文湊在一起,就此事商量對策。 杜文沉吟片刻,道:“濟南知府協從主持鄉試,且直轄府學,一月后便是鄉試了,難不成他要做什么手腳?只是如今從上到下,對于科舉考試所查甚嚴,他當真甘冒如此的大風險出手?” 牧清寒眉頭微蹙道:“不好說,然立場不同,他必然不會視而不見,現在說什么都為時尚早,還需靜觀其變,你我切莫掉以輕心?!?/br> 杜文很是贊同的點頭,片刻后又遲疑的問:“那,是否要支會洪師兄與郭兄一聲?” 牧清寒沉吟片刻,道:“郭兄卻沒有正經師承,不是你我同門,想來對方應當不會刻意刁難。至于洪師兄,”他停頓了下才繼續道:“洪師兄素來為人寬和,不大愛以惡意揣度旁人,且此事也只是猜測,并無真憑實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br> 于是兩人果然守口如瓶。 幾日后,潘一舟果然親自到了府學中慰問,山長及諸位教授親自去山下大門外迎接。 當今圣上為仁帝,年號元順,潘一舟是元順三年的二甲第二名進士,正經科舉出身。 他下轎之后,先去路邊那一溜兒文豪前輩留下的墨寶石碑前作揖,鄭重的拜了幾拜,然后才與山長等人先后進去。 因為一省府學便是本省內的最高學府,歷任知府和其他官員總會象征性的去那里巡視一番,表示自己對于下一代培育的重視,所以大家的接待經驗都十分豐富,并不慌張,只有山長同幾位今日無課的教授出面,其余師生均繼續正常上課。 潘一舟瞧著四十歲上下年紀,高額大耳,丹鳳雙目,膚色微白,下巴處三縷美須,形容清瘦,目光溫和,著四品云雁官服,腳踩白底黑皂靴,舉手投足間自成氣派。又因為他數年為官,積了一些官威在身上,較之山長教授等人更有威嚴,正是時下推崇的文臣形象。 他邊走邊看,山長就在一旁介紹,遇到有些個典故的景致,眾人便停住細細觀賞暢談一番。 有教授請他也題一塊碑立起來,潘一舟只搖頭推辭,又道:“我算什么文豪大家?哪里有臉同諸多前輩并列?沒得羞煞我也,莫要再提!” 先到了一處課堂,還未走近便已遙遙聽到朗朗讀書聲,潘一舟面露笑意,先倒背雙手,站在原地側耳聽了一回,點點頭,贊賞道:“雖未見人,但已聞其聲,其書聲瑯瑯,聲音清透,氣韻悠長,這一眾學子他日必然是國之棟梁?!?/br> 山上及眾教授紛紛謙虛說過譽了。 一名教師就笑道:“知府大人可要進去訓誡一二?” 潘一舟擺擺手轉身往外走,道:“我也沒什么可訓道的,何苦擾人讀圣賢書?且去別處吧?!?/br> 眾人說笑一回,便又領著往后山去。 山腰處是學堂讀書的地方,而后山卻是學習禮樂騎射等技藝的所在。 潘一舟照樣先不進去,只隔著窗子遙遙往里眺望,見上頭一名教師正講解著宮商角織羽,仔細分析一頁曲譜,時不時又親自撥弄琴弦,演示一番,十分認真。 下頭坐了約莫一二十名學生,一色的淡青紗質學子服,帶著儒生帽,人人面前也都擺著一架七弦古琴,微微仰頭,聚精會神的聽著。 那教師說了一回,便伸手指了一個學生道:“郭游,你把我方才說的那兩段彈一回來聽?!?/br> 潘一舟來了興致,眼帶笑意地看向那名學子。 他雖于音律方面不是很精通,可也知道規律,明白這兩句只由宮商二音組成,可其中卻蘊藏多重變化,難度極高,非功力深厚者不能彈奏。 就見那學生應了一聲,舒展雙臂,神色從容的往那兩根琴弦上略抹了一回,指尖便流淌出一串低沉有力卻又百轉千回的樂聲,真個浩浩湯湯,氣勢不凡,叫人聽后心中無端升起一股壯志豪情來。 不待教師夸贊,潘一舟先就輕輕擊掌,連聲道好。 這一下當真驚動了學堂內的師生眾人,眾人紛紛要起身見禮,潘一舟卻已經朗笑著走了進去,擺手道:“無需多禮,無需多禮。都云非禮勿視,非禮勿聞,我卻在外頭偷聽,原是我的不是。如今又擾了你們上課,越發罪過了?!?/br> 眾人原都不知他竟會如此寬厚溫和,不拘小節,一時間俱是驚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