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四丫張了張嘴,似乎猶豫了會兒才狠心拉了她往角落去,壓低聲音道:“昨兒我聽說村東頭的李家jiejie回來了,我就去看,她真是不同了。你不知道,她頭上竟戴著那么大的銀簪,手上套著好幾個沉甸甸的鐲子,金碧輝煌,也不知嵌著些什么珍寶。又有戒指耳環,衣裳十分光鮮,頭也梳的锃亮……距離你我上次見她也不才不過半年多,竟跟兩個人似的,那些個東西,我估計三嬸都未必齊全,就是有,也不像她似的這般不在乎,竟就明晃晃的戴出來,可見還有更多更好的?!?/br> 三丫不耐煩聽這個,見她說來說去都沒個正形,就甩手要走,卻又被一把拉住,只得敷衍道:“人家有沒有的也不干咱們的事兒,再說她在縣里做活,好容易回來一趟,自然要打扮的出挑些?!?/br> 四丫卻斜眼看她,反問:“若是你,敢把這些個東西都一遭兒堆到身上?也不怕賊惦記!” 三丫果然無言以對。 見她不說話了,四丫越發得意,繼續道:“你聽我說完吶,我卻聽說她在縣上趙財主家做活,可巧趙財主家有一批丫頭到了年紀放出去,正要到外面來新選小丫頭進去。聽說在里面十分好過活,天天大魚大rou好吃好喝,也不必做粗活兒,又穿戴的很好,副小姐似的,月月都有錢拿,一月還得兩天假……” 三丫聽這話很不像,隱約品味出meimei的意思后脫口而出:“你,你竟是想去給人家當丫頭?” 四丫不以為意,冷笑道:“三姐也先別這般大驚小怪,丫頭真就那么不好了?你瞧瞧咱們過的這日子,真是比他們最底下的小丫頭子還不如呢。且不說一月見不著幾百個錢,每日還要早起晚睡,又要挑水,洗衣做飯,刷鍋洗碗,喂雞喂鴨,累得什么似的,你看看咱們的手,也粗糙的很了。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兒?那李家jiejie原來黑瘦黑瘦的,連你尚且不及,可如今竟也白嫩啦,眉毛細細,臉蛋兒也圓潤,要是真過的不好,就能那般滋潤?” 四丫能言善道,有說的有理有據,三丫一時竟被她說住,也怔怔地出神。 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手指,果覺十分粗糙,又想起來素日爺爺奶奶偏心,娘病歪歪,爹也不大看重她們這些女兒。早些年大姐二姐出嫁時也不過陪嫁了幾件粗布衣裳和一床被,連個洗臉打水的銅盆都沒有,聽說如今過的也無比艱難…… 只是到底是當丫頭的,是下人,或打或罵都由人,終歸,不好吧? 見她滿腹心事的樣子,四丫越發得意,口水四濺的說了好些話。 當夜,倆個女孩兒就都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各懷心思。 接連兩天,四丫都是天剛亮就往外跑,天擦黑了才回來,每天神神秘秘的。 又過了幾日,家里進來一個婆子。那婆子身材十分健碩,穿著一身醬色鑲紅邊的綢衣,在日頭底下明晃晃的泛著光澤,又有頭上老大的銀簪、金釵,還有腕子上的金鐲子,竟是小小碧潭村罕見的富貴打扮。 她開口就道:“你們家的四丫說好了要賣與趙家做丫頭,今兒我是來領人的,人都哪里去了?有個做主的沒有?” 這時杜平帶著長子出去做活,杜海也不知哪里浪去了,家中只剩于氏和三個媳婦及幾個孩子,聽見這聲音都很是驚訝。 于氏先出來打量她幾眼,視線不免狠狠在對方頭上金光璀璨的釵子上刮了幾下,暗暗吞了口唾沫,才說:“我家并沒有人要去做丫頭,想是走錯了吧?” 買丫頭?這竟是個人牙子! 那婆子卻嗤笑一聲,用繡著大朵牡丹花的紅色手帕子輕輕掃了掃自己撲滿白、粉的臉,涼涼道:“哪里就找錯啦?這里不是姓杜,家里不是五個女孩兒,兩個已經嫁了的?” 于氏一愣,也想明白了什么,當即變了臉,扯開嗓子朝大房那邊喊:“四丫你給我出來?!?/br> 院子統共才那么大,于氏這么一喊怕不是左右鄰居都聽見了,王氏和杜瑕也不敢露頭兒,只悄悄趴在窗戶上,推開一條縫兒看。 卻聽見大房那邊門吱呀一響,四丫就扭扭捏捏的出來了。她不大敢看于氏,卻帶著幾分興奮和向往,偷偷的朝人牙子遞眼神兒。 人牙子一看她也笑了,輕輕一拍手,對于氏道:“可不就是她?再走不錯的?!?/br> 于氏一看這般情景,哪里還有不明白的,不由得十分惱火。 她最惱火的卻不是四丫要把自己賣了的事情,而是這丫頭竟然敢瞞著自己做這么大的事情,于氏覺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挑戰。 就聽那人牙子繼續道:“既然人都在,長輩也在,不如趕緊把這事兒定下吧,我這兒也忙得很,還有好幾家呢。早定下,你們也早拿銀子?!?/br> 說完就拍了拍自己身上掛的荷包,那荷包沉甸甸的,隨著她的拍動發出一聲聲金屬碰撞特有的悶響。 于氏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也不知想到什么,態度突然微妙起來,問那人牙子多少錢。 人牙子露出一個我就知道你們會這樣的笑容,道:“趙家仁厚,你們四丫生的又好,我十分看重,去了斷然是不會做粗活兒的,略調教一番就只端茶倒水也就罷了。既然要伺候主子,只要簽了這賣、身契,白花花的十兩銀子就到手了。且去了好吃好喝,趙家管一年四季的衣裳,若是得了臉,被主子看重,好處怕是多著呢!三言兩語哪里說得完!” 四丫聽說一年四季都有新衣裳可穿,早就興奮的紅了臉,兩眼放光。 而于氏原本一聽就能有十兩也喜得見牙不見眼,他們這鄉間野地里,不過是土里刨食,除了糧食是見不到錢的。就是杜平這樣幾十年的老手藝人,帶著兒子一年忙到頭,兩人頂了天也不過純賺二、三十兩銀子,但稍后明白過來竟然是要賣、身,就有些不大自在。 如今年歲好了,世道也太平,等閑人家都沒有賣兒賣女的。他們家眼下也不是過不去,若是因為貪圖這點銀兩就把孫女賣了,少不得要被人家戳脊梁骨。 沒見著村里的李家幾年前將女兒送出去,就被人暗地里議論了好久,只是如今她女兒似乎起來了,村民們的風向也漸漸有些改變…… 到底白花花的銀子畢竟更實在,真要叫于氏在聽過之后還咬牙放棄實在是難。 她暗自糾結一番,又陪笑道:“那要是簽活契呢?” 第十二章 雖是這么問,可于氏的態度卻跟一開始有了驚天動地的大轉變,不自覺帶上了些巴結。原本聯絡此事的四丫反倒靠了后,像個透明人似的站在旁邊。 人牙子三教九流的人見得多了,什么喪心病狂的事兒沒經歷過?不要說這女孩兒自己愿意,就是不愿意,被家里長輩喊打喊殺著賣了的也多的很,倒也不覺得意外,只是不動聲色道: “那倒不是不行,只是老嬸子,你也是知道的,趙家高門大戶,凡事何等講究,若是外面去的人終究怕有二心,恐怕不能得到重用,只在下面打雜也就是了,月錢也拿的少。這銀子恐怕也只得三二兩?!?/br> “這么少?”于氏一個沒忍住,便驚呼出來。 “可不是!”人牙子繼續道:“這也是正辦,老嫂子,你想若是你家里突然來了幾個人,吃住都在這里,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你,起居作息,但凡有點什么事兒都知道,還簽的是活契,隨時說走也都能拍拍腚走了,您能放心?銀錢方面自然是要少許多,主子也不敢委以重任呢,只去角落做些個粗活吧?!?/br> 一番話說的于氏喃喃不語,十分尷尬。 卻說這人牙子對于氏這種既想貪便宜要錢,又想繼續維護名聲的想法十分不齒,反倒不如那些目的明確,只一味貪財的無賴來的爽快,便重重添了一把火,故意有些不大耐煩的道: “我今兒也不單只為你們家四丫來的,還有好多家要走,你若覺得成呢,咱們立馬把賣、身契簽了,這銀子我也馬上給您撂下,白花花的足錠紋銀十兩,成色上等,比市面上的竟還多些。要是不愿意呢,我也不會做那等舛錯人賣兒賣女的喪良心的下作事,一準兒拔腿就走,行不行的,立馬給一個準話兒吧!” 她是看準了于氏貪財,四丫本人也愿意,且鄉下人家全然不會多么看重女孩兒,故有此意激發。 果然,她這么一撂臉子,于氏反倒著急起來。 家中又不是多么寬裕,誰忍心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從指縫溜走呢?左不過是一個孫女賠錢貨,以后想生多少沒有?留在家里也是無用,少不得日后還得貼補嫁妝等物,倒不如現在就打發出去掙錢。 況且這件事又是她自己愿意的,外面就是說嘴也說不到長輩身上,只說她自己被富貴迷了眼罷了…… 這么想著,于氏就已經動搖不已。又招手叫四丫過去,努力做出和顏悅色的樣子來道:“四丫你卻跟奶奶說,這是你自己愿意的嗎?有沒有人逼你?你果然十分想去?” 人牙子看得暗笑不已,王氏和杜瑕卻也無比心驚。 尤其是杜瑕,腦袋里嗡嗡直響,這,這是要販賣人口? 家中還不曾如何呢,于氏竟然為了區區十兩銀子,就舍得賣了孫女! 她不由得有些害怕,忍不住抓住王氏的手小聲道:“娘?!?/br> 一抓才知道,王氏的手心里也滿滿的都是冷汗,她卻還是強打精神安慰女兒說:“別怕,這事兒論起來也四丫自己挑起來的,又不是那揭不開鍋的年月,若她自己不愿意,誰還能逼她不成?” 哪知話音未落,卻聽庭院中四丫大聲答道:“是我愿意的?!?/br> 于氏滿意地一笑,人牙子臉上也露出笑容。 王氏和杜瑕都倒抽涼氣,又聽到大房里面傳出一聲凄厲的驚呼,原本病得起不來床的周氏竟然在三丫的攙扶下顫巍巍走出來,滿臉慘白,指著四丫多哆嗦嗦道:“你,你竟是要拿我的命呢?!?/br> “呢”字的尾音還在嗓子眼兒,周氏卻已經支撐不住,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三丫支撐不住,連著跟親娘一起跌倒,成了滾地葫蘆。她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又哭又喊,只跪在地上朝于氏不住的磕頭,求她去請大夫,又撕心裂肺的罵四丫,叫她喊爹回來。 四丫也呆了,她原本不知道周氏竟會有這么大的反應,愣在原地呆頭鵝似的。 王氏這么厚道的人也不由得大罵四丫混賬沒良心,簡直是豬油蒙了心,走火入魔。 出了這么大的事,她也不好繼續裝沒聽見的,當即穿了鞋就往外沖。杜瑕原本也想跟著,被她一把按在炕上,低聲吩咐道:“你不要出來,什么事都不要出來,聽見了嗎?” 人牙子并不清楚周氏的身份,可眼見鬧成這樣,也不好趁火打劫,又嫌晦氣,就趕緊去對于氏道:“老嫂子,你先趕緊把家里弄齊正了,我先去別家,晚間再來,到底行不行的,那時候你給我一句準話,行的話方才的說法并不變卦,我馬上把人帶走,不行咱們也就此罷了?!?/br> 她不過是買賣丫頭小廝的,做個中間差價,并不敢惹出人命,若周氏真有個三長兩短,饒是四丫頗有幾分姿色,她也不敢再接手了。 院里亂作一團,鬧的雞飛狗跳,于氏一個人弄不來,又見事情鬧大了,只得托人把外面干活的爺倆兒喊回來。 杜江一聽竟然是要賣自己的女兒,真是怒發沖冠,當即抓起一只碗往地上一摔粉碎,臉都漲紫了,爆喝一聲不許賣。 又紅著眼睛大罵:“家里難道是揭不開鍋了嗎?就要我賣女兒了,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戳死。我究竟是有哪里對不起你們了,竟然要叫我骨rou分離!” 于氏原本還有些不好意思,結果一看他態度這么強硬,又對自己發火起來,面子上掛不住,也惱了,指著他的鼻子罵道: “你這是沖誰甩臉子呢,是給我看嗎?你這混賬,也不打聽打聽這事兒是誰鬧起來的,還不是你那不省心的貨。她自己見天家浪,到處胡竄,又看見人家穿金戴銀了,眼紅心熱。這就按耐不住,竟然自己勾引了人牙子到家里來,好啊,這可真是天大的能耐!我都要給她氣死啦,一張老臉也丟個精光,我能怎么樣?攔得住嗎,她自有兩條長腿子,跑的比誰不快?” 杜江一聽也驚呆了,只是他并不信自己的女兒竟然能干出這種下作事來,可鑒于氏說的有板有眼,兩個弟妹也一個低眉順眼,一個幸災樂禍,并沒有說出不同的話來,也不出聲勸和,他便有些忐忑,一把扯過四丫來喝道: “這不要臉的事果然是你自己做下的?” 因這會兒親娘周氏還在炕上躺著哼哼,四丫原有些不安,抬頭一看杜江兇神惡煞的模樣,又被他捏的手腕子快斷了,心下駭然,干脆放聲大哭起來。 “你們都不疼我,只疼弟弟,哪有一個眼里有我?平時吃沒得吃,沒得穿,只把你們穿不要了的破衣爛衫裁剪給我,出出進進都有的人笑話。我就要把自己賣了,又能怎樣?只要能過幾天人過的好日子,我就心甘情愿,哇啊??!”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杜江給更是給她氣的一巴掌拍上去,將人掀翻在地,又暴跳如雷的罵道:“反了你啦,死丫頭片子。我日日在外辛苦做工為的是什么?又何曾叫你缺吃少穿?你倒好,非但不知感激,現在竟開始尋我的不是!豈不是要把我往絕路上逼?” 他的力氣多么大,四丫不過一個小孩子,直接叫他打飛出去,半邊臉瞬間青紫起來,腫得老高。得虧著周氏在房間里病著,三丫也在那兒看顧,不然又是一通好官司。 饒是這么著,仍把二房三房的人嚇得不輕,萬沒想到,素日里只顧悶頭干活的大哥竟然也有這般暴怒的時候。 不過這件事情說來也夠叫人窩火的,誰能想到四丫年紀小小的一個女孩子也長期心懷怨恨,以至于做出這種買賣自身的事情! 這件事要是傳出去,誰都會以為杜江和周氏夫妻二人平日指不定如何虐待女兒,以至于她這么點兒大的人竟能狠下心來把自己賣了,杜江還有什么臉面可言? 杜瑕也挺為杜江不值,平心而論,他雖然也有些重男輕女,可對幾個女兒也算盡心,偶爾掙了錢也想著替家里的娘們兒們扯塊花布過癮。 只是到底孩子多了些,又有一個病人,東西便不大夠分,時常是從最大的往下輪。而四丫最年幼,東西到她手中時難免破爛不堪,她心氣兒又高,長年累月的下來,有怨氣也在所難免。 于氏原也沒想到長子竟然這般反應,不過她馬上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又勸和道:“依我說這件事情已經鬧成這樣,又是她自己有心要走,心已然是野了,你就算是打罵又能怎么樣呢,圈的住人圈不住心,留在家里也是無用,倒不如遂了她的意,說不準另有一番造化?!?/br> 杜江眼睛瞪得如同銅鈴,脖子上也迸出來一根根的青筋,額頭見汗,大吼不準。 于氏卻反而笑起來,道:“她年紀也大了,果然有心思,你能攔得???難道日日在家守著?況且這原本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就像之前說的,趙大財主也不是什么惡人,家中丫頭到了年紀就要放出來的,只是進去做工罷了。運氣好了,連贖身銀子都不必呢。出來的丫頭們也都個個穿金戴銀,身上綾羅綢緞的,比村中富戶過的都滋潤,你若真心疼愛她,依我看,倒是由她去吧,也見些個世面。若是真強留下,她又不愛做針線,日后可怎么處?” 四丫也是瘋魔了,見奶奶竟然破天荒的為自己說話,忙捂著臉撲在地上大哭,又喊道: “左右家里已經是容不下我了,爹娘也并不把我放在心上,我便出去做活兒貼補家用,咱們兩邊都好,又有什么不可的?!?/br> 杜江見自己辛苦拉扯大的女兒竟然這般沒臉沒皮,已經是氣瘋了,又看親爹一言不發,親娘一副巴不得的樣子,更是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誠然他足足有四個女兒,又偏愛兒子,對四丫根本不可能像杜河那樣疼愛入微,可到底舍不得,也拉不下那個臉去叫她賣、身為奴! 只是于氏話糙理不糙,四丫如今已是瘋魔了,眼見著必然掰不回來,他確實也管不了——若是能,早就管了,何必等到今日,且鬧出天大的笑話,丟這么大的臉! 若硬攔著不叫去,恐怕四丫口服心不服,周氏又三病五災的,再給氣出個好歹來就亂上加亂,且她常年病著,也實在沒法子管教…… 杜江滿腔怒意只在胸口洶涌翻滾,一時間腦海中涌出無數思緒,又想起來爹娘對三房的偏愛,這兩天又逼著他拿錢,更加窩火,幾乎要氣炸肺。 他只恨得咬碎了牙,一時間竟快刀斬亂麻,腦中驟然蹦出一個念頭,然后越發清晰,最終占據上風。 “分家!” 第十三章 “分家!” 杜江狠狠一拳搗在墻上,指縫立刻緩緩滲出血來,幾個大小女子都驚呼出聲,四丫臉兒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