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現下天氣暖和了,杜瑕也換了天青色單夾衣,因為早晚頗有涼意,王氏怕她凍著,又在外面披了一件粗棉布的半舊紅襖,下面照例是薄棉褲。 過去一個多月里,杜瑕不顧爺爺奶奶和大房三房眾人的冷嘲熱諷,狠命吃狠命睡,又時常運動,著實保養的不錯,至少臉頰已經重新鼓起,頭發也漸漸黑密起來,看著氣色好了很多,力氣也大了,輕易不會再頭暈。 因著進城,王氏也怕有人小瞧了女兒,便特地給她好好梳了頭,又拿紅頭繩扎了,勉強纏了兩個小包子,自覺很好看。 平心而論,杜瑕本人對這種不知從什么時候興起的,認定女孩兒就是要穿紅的,而且是大紅才好看的樸素審美觀無法茍同:一眾青年老少但凡是個女的就狠命往身上裝裹大紅,一個個活似染血元宵般的風采…… 可現下他們家并不富裕,饒是杜瑕并不喜歡大紅,自然也不會挑三揀四,只得努力說服自己: 你不過是個小丫頭,經濟獨立之前少做妖,紅的就紅的吧…… 因怕叫牛嫂子多等,娘兒倆來的很早,左右無事,便在樹下石凳上坐著等。 杜瑕覺得只要出了那家門就神清氣爽,仿佛天也高了、水了清了,就連空氣呼吸起來都帶著與往日不同的松快。 村口槐樹早在碧潭村沒建立之前就有了,如今怕不下百歲,很是枝繁葉茂、枝干遒勁,一人已經抱不下。 熏風陣陣中,杜瑕仰頭看去,就見一叢叢葉片襯著瓦藍的天,潔白的云,綠油油十分喜人,中間已經隱隱約約鼓出好些疙瘩,密密麻麻的,大略是花苞?怕是再過不了多久,就要冒出槐花來了。 說來這槐花也是好東西,不僅好聞,也很好吃。 原先她小時候在鄉下時,就時常跟其他孩子一塊摘槐花,不管是直接擼了吃,還是洗干凈后用油鹽糖醋涼拌,或是燙了上籠屜蒸,再者包包子、包餃子,都十分美味。 一不留神想太多就口水泛濫,杜瑕趕緊吞咽兩下,又暗笑自己沒出息,多大的人了,竟然被槐花饞成這樣,果然是在長身體么? 不多會兒牛嫂子坐著一輛青騾大車來了,旁邊趕車的是她相公杜有財,牛嫂子老遠看見她們便大聲招呼,又叫她們上車,聲音十分洪亮。 之前杜瑕身體不好,天氣也惡劣,便一直沒出門,這還是頭一次見外人,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第七章 這位牛嫂子也是碧潭村的傳奇人物: 她家中原是殺豬宰羊的屠戶,頗攢得幾個錢。后來因為戰亂,年事已高的牛父一命嗚呼,幾個兄弟也不是省事的,只顧著搶奪值錢的東西就跑,也沒人管這個姐妹的死活。 哪知牛嫂子原就生的健碩,肩寬體闊,很有一把子男人力氣,非但從戰亂中活了下來,還重新頂著父輩名頭開起rou鋪!幾個兄弟逃的逃,死的死,還有的不知死活,竟都混的不如她。 如今牛嫂子跟杜有財成親也絲毫不改當年做派,平時就愛抱打不平、仗義執言,附近百姓雖然敬佩她為人,可私底下也少不了酸溜溜的說幾句。 難為杜有財竟十分縱容,對好些人笑話他夫綱不振,“不像娶媳婦,竟像倒插門”的風言風語渾不在意,私下照例對娘子愛護有加,也是一時奇談。 如今兩人生了兩個壯小子,大的十一歲,小的也有九歲,都長得虎頭虎腦,很是喜人,正直剛毅的脾氣也隨了牛嫂子,平時都在rou鋪幫忙,一家人經營的無比紅火。 杜瑕在偷偷打量牛嫂子夫妻二人,牛嫂子也在看她,就笑道:“幾個月不見,五丫竟長得這么大了,眼瞧著就是個美人坯子。前兒傷著的地方可好了?還痛不痛?” 杜瑕忙道謝,又乖巧回答:“多謝嬸嬸記掛,已經好了,不痛了?!?/br> 牛嫂子見她口齒清楚,回答的也條理分明,并不像一般莊戶人家的孩子那樣扭捏,不由得歡喜起來,又滿口夸贊:“我就說這是個小伶俐鬼兒,聽聽這小嘴兒,了不得!果然有個讀書的兄弟就是不同,卻不像我家里那兩個夯貨,愣頭愣腦,五丫竟像是城里大戶人家的小姐,真是可人兒疼的?!?/br> 說完又不輕不重的捏了捏杜瑕的臉蛋,轉頭跟王氏道:“只是看著還是有些瘦呢,回頭我給你送些帶rou的筒子骨,你只撒一點鹽巴,nongnong的熬出湯來與她喝,再掏了里面的骨髓吃,最是養人,文哥讀書累,幾次我老遠看著竟也瘦削的厲害,也該正經補補?!?/br> 杜寶、杜文哥倆每日結伴一起上下學,村內外的人誰不知道,誰沒見過?就算不認識的,但凡聽點風聲也就能立刻分辨出誰是誰: 矮瘦的那個一準是杜文,高壯的就是杜寶,兄弟二人分明才差了不到半歲,冷眼瞧著卻跟差出去三四歲似的,恰似柴火棍與小牛犢子一同出入。 王氏不由得十分感激,又微微紅著眼圈謝絕:“上回要不是杜大哥幫忙報信兒,還指不定如何呢!哪里還能白要你們的東西,且就算拿回去,也,也未必能到了我們身上……” 到底做晚輩的不能隨意挑長輩的不是,王氏能說到這個份兒上已經殊為難得,最后聲音便微弱的幾不可聞。 都是一個村里住著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誰還不知道誰? 牛嫂子原就愛王氏為人正直老實,聽到這里不由得又觸動肝腸,憤憤道:“都是身上掉下來的rou,要我說斷不該這般偏心!難不成文哥兒就不是他們的孫子?聽說書還讀的那樣好,日后說不住就要有大出息呢!” 她這話真心實意,王氏和杜瑕聽了也十分難受,在外面趕車的杜有財也隱約聽到幾句,只裝聾子。 到底是旁人的家務事,他們再看不過去,又能怎么樣呢? 牛嫂子家中開著rou鋪,一月幾次給城中數家酒樓、點心鋪子供應,這回也是收賬加送貨,因此進城之后就跟王氏母女分開,又約好申時二刻在此相會。 王氏和杜瑕跟他們道了謝,便要先去針線、雜貨鋪子里把做好的針線活兒賣了,然后再去店里與杜河見面。 幾個大人兀自道別,杜瑕卻打從進城那一刻起就覺得兩只眼睛都不夠用:萬沒想到小小縣城便已經如此繁華! 街道并不算很寬闊,可兩旁店鋪林立,又有無數攤子擠得密密麻麻,還有好些個挑著擔子的貨郎走街串巷,邊走邊發出各種花式叫賣。 眼下也才剛出了太陽沒多久,但街上已經很熱鬧,空氣中充斥著食物的香氣,路過的攤位、鋪面都忙碌不已,時不時還有人沖著過往行人大聲招呼: “軟羊面,軟羊面,熱騰騰的軟羊面~” “白rou胡餅、豬胰胡餅、和菜餅~!噴香的芝麻~!” “好大好白的灌漿饅頭,小娘子來一個?” 險些被問到臉上的杜瑕唬的忙往外跳,引得幾個食客都笑了,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覺得果然十分新奇有趣。 還有那瓠羹店,專門花幾個大錢雇兩個半大小孩兒站在門外賣命吆喝:“饒骨頭,饒骨頭,饒骨頭咧~!” 這就是說但凡客官您進來吃一碗熱乎乎的瓠羹,我們就白送您一根大rou骨頭,好大的便宜。 杜瑕看的目不轉睛,臉上一直都帶著笑,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她才真切的意識到自己原來竟真的回到了古代 ,并可能長長久久的在這里生活下去。 王氏見她瞧得入迷,不得不狠心拉走,又柔聲哄道:“乖,先跟娘去買賣了東西,再叫你爹帶你出來逛?!?/br> 杜瑕不由得飛紅了臉,又忍不住有些期待,溜溜達達跟她往專賣布匹、衣裳、飾品等物的西南街區去了。 王氏的針線活做了幾年,一直從同一家鋪子買材料,又在另一家固定的鋪子出售,價錢什么都是早就說好的,并不麻煩。 只是今兒的大頭卻是女兒打的新鮮花樣,她糾結再三,才咬牙進了另一家。 到底是頭一錘子買賣,尚且不知能不能順利開張,杜瑕心里也有些忐忑,也不顧得四處亂看熱鬧了,只不動聲色的打量這間鋪面。 這鋪面的裝潢陳設又跟方才王氏買賣絲繩、絡子并鞋面等物的地方大有不同,明顯要精細的多,內里擺放的貨物看著也分外有光彩,井井有條,絲毫不見雜亂。 除了現成的針線活兒之外,另有一個架子擺放著各色專給孩童做耍的布老虎、撥浪鼓等玩意兒,還有針線笸籮、繡花撐子等,都不似普通鋪子里賣的普通玩意兒,眼見著是個高檔雜貨鋪。 她們進去的時候還有三兩位客人在挑選東西,兩個十來歲的小伙計忙碌的很,略招呼一聲便請她們先自看。 王氏和杜瑕也不著急,先大略將店內商品看了一回。因杜瑕如今實在太矮,略高一點的東西就要踮著腳尖扒柜臺,竟是絕大部分都看不見,王氏干脆將她抱在懷里。 那伙計的眼睛也實在毒辣,稍后原先的客人走了,他見這母女也不著急要貨看,便笑著上前來問:“您是要買貨呢?還是賣貨?” 王氏平時悶葫蘆似的不吭聲,此刻竟很能穩得住,先將女兒放在地上,又抬手攏了攏并不曾松散的發髻包頭,緩緩道:“眼下卻有幾樣外面沒有的新式結子,欲賣與你家,只是不知?” 伙計聞弦知意,并沒因為她是進來賣東西的就怠慢,又笑道:“嫂子好眼力,本店最是厚道,慣做得童叟無欺,可巧今日老板娘也在,不若您先擺將出來再議價如何?” 王氏聽他說的在理,又言語溫和,先就傾向三分,果然從包袱里取出一只翠綠、一只潤紅的葫蘆,和一個石青蝙蝠,都約莫成人半個巴掌大小。 那伙計乍一看還不以為意,只先入為主的覺得是什么花樣荷包,可待拿到近前一看,竟跟真的似的! 可喜圓滾滾的十分逼真,又在細處略加修飾,倒比實物更加憨態可掬,實在新奇精巧。 這是市面上從未見過的新鮮樣子,就沒有舊例可循,小伙計不敢擅做主張,交換個眼神后便有一人小跑著去后面喊人去了。 不多時,一個穿著桃紅灑金對襟褂子,系著鵝黃百褶裙的年輕媳婦出來,開口就笑:“新結子在哪里?” 她梳著高聳朝天髻,插著兩只銀釵和一只金銀交錯的發梳,一張臉兒抹得白白的,眉毛畫的彎彎的,點了兩點櫻桃似的紅唇,額上還貼著黃烘烘一片的鏤刻花鈿,正是時下流行的妝扮。 她撿著那幾只葫蘆、蝙蝠看過,贊了幾聲,道:“倒是好巧的心思?!?/br> 只說心思好,并不提工藝,也算厚道了。 其實杜瑕自己也知道,古人的刺繡、縫紉、打結子手藝技巧千變萬化,像編這種東西的單調技法落在他們眼中大約真算不上什么,只是取其新巧罷了,就是賣出去,只要有人狠心拆了細細琢磨,要不了幾天自己就能做了。 只是眼下條件有限,她也是在沒得選,只有這個成本最低,原材料最容易入手…… 老板娘又問王氏有多少,是單賣給他們一家,還是打算分開賣,以后還會不會做,約莫一天做幾個等,問題涵蓋的很全面,顯然十分精明。 王氏略想了下,道:“若是好,我自然愿意一遭全賣了,一天倒也能打幾個,只是理起來費事些?!?/br> 老板娘看了眼被整理的尤其齊整的流蘇墜子,點頭,確實費事。 她飛快的在心中盤算下,想著如今正是花開時節,城中男男女女少不得要四處踏青,開些茶會之類,眼下這結子只有他家有賣,可不取了大巧?倒不如一口氣拿下,也省的日后麻煩。 便道:“一般的單股上等結子,我們都算四文,多股的八文往上。素面荷包是不收的,帶些簡單繡工的只給二十文,也是要熟工做的,再繁瑣的另有價碼,幾十、幾百文的都有,不過到底費事,一月也不得幾個。您這些難得打理的齊整,又配了流蘇,倒怪好看的,也給我們省了事,光是絲線又是一筆開銷……既這么著,我也不貪你,一只給二十五文,如何?” 這價格倒在杜瑕預計之內,也知道是碰到厚道店家,須知饒是多花了些絲線錢,一只成本也不過五文上下,而如今即便是縣里一個成年男子打短工或是走街串巷辛苦販賣,一日也未必賺的百來文錢。 卻不成想王氏竟是個精明的,這會兒才又從包袱里拿出另外的一只葫蘆和蝙蝠,陪笑道:“您瞧,這可不是福壽雙全?又都是一對兒的,越發好了!” 那老板娘也沒料到她竟然還藏著這一手,竟也呆了半晌,然后噗嗤一聲捂嘴嬌笑:“嫂子真真兒的好心思!得了,您日后也都替我配成對送來,一對給您五十五文,可好?” 杜瑕真是對王氏刮目相看,敬佩不已,只是這么先拿和后拿的區別,一樣的東西,竟然平均一只就多掙了兩文半!果然是持家好手! 第八章 稍后伙計過去計數、入賬、結賬,老板娘又跟王氏閑話,主動透露說這街上還有另外兩間鋪子也是她家的,娘家姓李,相公一年十二個月到有十個月在外跑生意,是以家中凡事都由她做主。 李氏實在是難得的爽快人,笑容明媚,舉止干脆,叫人不自覺的親近。 最后算出結果,一共有各色葫蘆墜子十八對,蝙蝠墜子七對,一對五十五文,共計一千三百七十五文。 李氏也是細心,主動問道要什么錢,“銅錢怪沉的,我看你們娘兒倆實在不方便,也危險,是換成銀子呢?還是交子?” 如今市面上是一兩銀子兌一千兩百錢,一千錢為一貫,而最小面額的交子紙幣正是一兩。 比起外面的賊,王氏顯然更怕這錢被家中眾人知道,且交子紙幣剛實行不久,又不耐水火侵襲,十分脆弱,便要了一兩的銀子,又趁著解手用針線迅速縫到貼身里衣上,這才放了心。 李氏送她們出門,又約好了下月這個時候再交貨,“有空盡管來這邊做耍!” 待出了門,她悄聲對杜瑕道:“眼下人多眼雜,多有不便,家去后這錢你自己存著?!?/br> 杜瑕不由得十分驚訝:她還真放心吶! 一兩銀子放到杜家這樣的門戶里,雖不好說是一筆巨款,可也夠一個成年男子忙活一二十日了;若是農戶家,更有一年到頭不見銀子的。他們在鄉下生活成本甚低,算上各處人情往來,一人一日所耗也不過二三十個錢呢。 現代社會絕大多數家長在遇到類似壓歲錢這種存在時,往往還會一致選擇“你還小,我替你拿著”,然后拿著拿著就回不來的做法,王氏竟然真讓女兒自己存錢? 殊不知最近這些日子王氏暗中觀察后發現,女兒年紀雖小,可行事越發穩妥,口風又嚴,四丫、劉氏、于氏等人旁敲側擊了無數次都空手而回,家里更被她守的水潑不進,便是上了十歲的大孩子也斷沒有這般老成。況且她又整日在家,也沒處花錢,想買什么還須在自己領著,算來誰拿都是一樣的…… 杜瑕十分推辭,王氏又摸著她的腦袋道:“窮人孩子早當家,若不是前兒你出了事,怕這會兒也當成半個大人使喚了,倒也不算什么?!?/br> 農家不養閑人,饒是這么著,杜瑕還抽空幫王氏打下手呢,不然于氏必然視她為眼中釘、rou中刺。 賣完貨一身輕的娘兒倆又轉頭去針線鋪子買了好些材料,杜瑕更親自挑選了好多鮮亮雅致,外頭人們不大使用的配色,還有專門做流蘇的各色絲線、珠子,林林總總根據自己的心意包了一大包。 只是這么一來,將近兩百文錢登時就只剩個零頭,杜瑕不由得苦了臉。 自從她好了之后,王氏就尤其愛看她小大人似的自己盤算的模樣,見狀笑道:“娘這里還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