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原本杜瑕不愛吃羊rou,嫌棄腥膻,且時下烹飪并不如何擱油,只是水煮,味兒氣更大??蛇@副小身板正在發育中,急需大量營養,前陣子她穿來時又不知怎么磕破了頭,流了好些血,現在還時常頭暈,不多加補養的話,留下什么后遺癥就完了。 眼下重男輕女風氣尤甚,他們二房又爹不親娘不愛,兄長杜文是正經孫子都時常被輕視,更何況她這個行五的小丫頭片子?若不是王氏和親爹以及兄長疼愛呵護,她早就一命嗚呼! 不是誰都能有第二條命的,她得活著,拼了命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飯后杜文就跟大房的杜寶一同去村中書塾上學去了,杜平照例帶著長子做活,老三因為天寒也沒出去浪蕩,只在旁邊半真半假的打下手;大房周氏和三房劉氏裝模作樣的說要幫王氏洗碗刷筷子,可對方剛說一句不必,就爭先恐后的回房了,生怕慢一步就真被留下干活。 王氏對這幾個妯娌的口是心非早就習慣了,并不往心里去,一個人蹲在灶邊忙活,不多會兒竟出了一身薄汗。 “娘?!?/br> 一個小小的身影鉆進來,曲著兩條腿兒蹲在她面前,又笨拙的挽袖子,道:“我幫你洗碗?!?/br> 王氏心頭一熱,趕緊給她放下袖子,又抬手欲趕她走,“去去去,你這小人兒也幫不上什么,沒得弄濕了衣裳,快回屋里躺著去?!?/br> 夏日玩水也就罷了,眼下寒冬臘月,水冰涼刺骨,小女兒月初剛撿回一條命來,她滿腔子心肝脾肺都嚇得到處亂竄,到現在還沒歸位,怎么舍得她吃苦! 杜瑕卻不走,腦袋一歪,兩條稀疏的小辮子跟著晃悠悠,又道:“那我擺碗吧?!?/br> 王氏就見她原本一頭烏壓壓的好頭發生生虧損成了現在的黃須須,更兼滿臉蠟色,又想到連想給孩子做些東西額外補養都不能夠,越發的心如刀絞。 杜瑕身體里住的是個成年人的靈魂,哪里看不出王氏的心思,只是也不戳破,樂呵呵去給她將洗好的盤碗杯碟等物一一歸位。 原本王氏堅持不肯,可杜瑕堅持要做,又一點點做的仔細,王氏也就由她去了。 等徹底收拾好,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后,天都大亮了。 王氏探頭看了眼,就見北面竟又壓上來烏黑一片云彩,一顆心又忍不住提起來。 今日相公歸家,從鎮上到這邊怎么也要將近兩個時辰,那路本就難行,這要是再刮風下雪…… 娘倆各懷心事一起回房,王氏先將女兒塞回到炕上,這才暖了手,又去取了沒做完的衣裳和鞋帽來做。 她原本女紅就不是多么出挑,這些年又天天洗衣做飯,雙手早就粗糙不堪,再也做不來細致的繡活,索性就棄了那個,只做些縫紉,偶爾打些絡子賺錢。 杜瑕見她雙手遍是開裂的血口子,只覺得心疼,又瞥見針線笸籮里五顏六色的彩繩,計上心來。 “娘,”她軟聲央求道,“我拿一根絲繩玩好不好?” 鄉間婦女多數都要縫荷包、手帕、打絡子帶去縣城換錢,因此十分寶貝這些材料,杜瑕也只是一試,卻不曾想王氏不假思索的將那些絲繩拿到她面前,問她想要什么顏色。 自家女兒一貫乖巧懂事,從不肯主動央求什么,兼之前陣子她傷著了,王氏正不知該如何疼愛才好,眼下她難得開口,自然不會拒絕。 不過一根絲繩罷了,饒是色澤勻凈的上等貨也不過一文錢,就算弄皺了、污了、不能用了,大不了給女兒當頭繩! 杜瑕雖剛來不久,可這身體的父母雙親及兄長都待自己極好,讓她體會到了上輩子可望而不可即的親情,眼下見王氏這般行事,便更加堅定了替她分擔的意愿。 上輩子她父母在外地工作,不等斷奶就將她丟回老家,每年只春節回來待幾天,行色匆匆,就是胡亂囑咐幾句也有限??衫霞矣钟幸淮笕禾?、表兄弟姐妹,又重男輕女,自然也輪不到她受寵。 于是天長日久的,杜瑕在家里便活像隱形人,竟漸漸地跟村頭那些熱愛編織、愛心泛濫的中老年婦女混在一處,天天去看她們做編織不說,后期也嘗試跟著學。 她心思靈巧,又有知識,不斷學習摸索創新,最后在本職工作漫畫師之余,竟意外成了華國知名手工達人,尤其擅長編織和羊毛氈玩偶。 華國知識版權方面漏洞多的嚇人,原創作者生存環境極度惡劣。很多時候杜瑕與絕大多數的從業者一樣,光靠漫畫根本養活不了自己,又常被拖欠稿費,她就在網上出售手工制品,又開了網店,竟比本職工作還紅火。 眼下羊身上的副產品對這個家庭而言明顯是奢侈品,跟書畫沾邊的也是可望不可即,她自然不敢拿著那個禍害,況且平日也實在接觸不到,可編些東西來賣,總可以吧? 這個世界也十分流行各式絡子,只都是平面的,或是打些簡單的網兜樣式裝玉佩、扇子等物,遠沒有后世那樣上天入地五花八門,可cao作空間很大。 見女兒竟真的認真擺弄那翠綠絲繩,王氏憐愛的一笑,也低頭做起了鞋。 認真做活的時候時間過得飛快,眨眼就又吃了晌午飯,杜瑕又擺弄一回,笑嘻嘻的將一個歪歪扭扭的小葫蘆捧給她看,“娘,你看我做的好不好?” 她這些日子偶爾看王氏繡花,大半天才能扎幾個花瓣,看得她毛發倒豎…… 她也算想明白了,自己這個現代人的芯子是決計做不來繡花那樣磨人的事,好歹打絡子也是女紅之一,她只要將這項技能重新拾起來,日后也不愁生計。 說實在,到底有日子沒動手了,絲繩的觸感跟毛線也大不相同,杜瑕的手指頭又短,力氣也小,這葫蘆在她看來實在算得上是殘次品。 然而王氏卻十分歡喜,拿在手里翻來覆去看個不住,一個勁兒的贊好,又問她怎么想出來的。 她本就沒對女兒報什么希望,哪成想竟真叫她弄出花兒來,如何不喜? 這葫蘆瞧著手法雖然稚嫩,打的也不算多么勻稱,可十分靈動逼真,尤其在這苦悶的冬日,眼前冷不丁出現一只翠油油的歪脖葫蘆當真喜人。 王氏活了二十來年是清楚的,如今市面上流行的花樣子、絡子樣大多是固定的,往往由上一輩傳下來,再有婦女間相互交流,饒是略有改進,可也換湯不換藥,而眼前擺的這個葫蘆,竟是之前從未見過的花式! 凡事都講究個悟性,就好比天生有人是文曲星下凡,做得好一手錦繡文章,她的女兒有如此天分,日后何愁找不到好婆家。 杜瑕嘻嘻一笑,趴在她腿上膩歪,一派天真道:“我方才瞧見一副花樣子,又想起來以前墻頭上見過的小葫蘆,就試了試,拆了幾回,也就得了?!?/br> 王氏歡喜得不得了,越發覺得女兒果真聰慧,又看她被絲繩磨的微微泛紅的指尖,心疼道:“磨疼了吧?快歇歇?!?/br> 杜瑕笑道:“娘,我這個做的可好?能賣錢不能?” 王氏一怔,眼眶泛酸,險些滴下淚來。 相公總是不在家,一大家子的人都明里暗里的擠兌他們母子,眼見著這么點兒大的女孩兒竟也想掙錢了…… 她忍不住抱住女兒,不住的摩挲那瘦小的脊背,只覺得手掌下面全都是硌人的骨頭,不由得越發心酸。 只是她要強慣了,從不肯在兒女跟前示弱,忙強忍淚意,笑著問道:“我兒如此懂事,只是你小小年紀,掙錢作甚?” 杜瑕心道錢的好處可太多了,這個家這樣窮,更應該早作打算,不然日后真到用錢的時候才抓瞎呢!旁的不提,光是生個病就能將一個家庭從小康打回赤貧,更何況他們家也只是溫飽線以上。 后世有句話說的好:“進醫院花錢不心疼的人,才是真大款……” 她雖沒那個志氣富甲一方,可總要手里攥著點錢才心不慌,不過這些話卻是不好對王氏說的,于是只撒嬌道:“買rou,給爹吃,給娘吃,給哥哥吃,我也吃。還要,還要買漂亮的花布給娘做衣裳,給爹打酒喝,給哥哥買好筆好紙……” 傍晚果然下起大雪來,等杜文哥倆回來的時候,地上積雪已然沒過腳面,天上飄下來的雪片卻越發的大起來。遠遠望去天地間一片蒼茫,卷卷碎瓊起伏不斷,綿延不絕,竟瞧不見一點兒生機。 西邊的些許余暉終于被吞沒,夜色漸濃,王氏坐立難安,既怕相公回來的路上有危險,卻又舍不得他不回來,一時間十分糾結。 杜文讀書很是刻苦,回來后也不肯放松,只是挑燈夜讀,又用筆蘸了水一遍遍練字。 作者有話要說: 經濟文化背景參考宋代,政治背景和地理區劃參考明代,其余方面怎么順口怎么來,大家可以不用理會這些,知道就好,必要時我會說明的,特別簡單。 第三章 杜瑕身體尚未完全恢復,打了一天結子也覺得手臂酸痛,腦子發昏,晚上就不做了,跑去炕桌邊看兄長寫字。 杜文對這個meimei甚是疼愛,親自給她用棉被蓋好了腿腳才繼續練字,又見她目不轉睛的盯著書本看,就笑著問:“meimei想識字么?” 杜瑕大喜,心道就等你這句話!于是飛快的點頭,又問會不會耽擱他念書。 時下重文輕武,且官僚系統相當缺人,讀書還是最好的出路,要是耽擱了兄長學業,那可是罪該萬死。 杜文輕笑一聲,眉眼彎彎道,“無妨,我已經都記熟了,教你不過是再溫習一遍,記得更熟呢?!?/br> 雖是小小少年,可他脊背挺直,聲音清脆,眼眸清澈,已隱約可見日后瀟灑模樣。 杜瑕這才放了心,更靠近一點,順著他的手指跟著念。 說起來,這還是她穿越以來頭一次看到文字。 普通的鄉間百姓都是不識字的,前世隨處可見的書籍雜志廣告牌等物件來到這里成了天方夜譚。如今雖然普及雕版印刷,改良了造紙術,書籍成本下降,可動輒幾百文的啟蒙開銷對平頭百姓而言也非易事,但凡誰家略有一二本書籍便都愛若珍寶,不肯輕易示人……杜瑕從沒想過并不怎么喜愛讀書的自己也會有對知識渴望到發瘋的一天。 她早就習慣了婦女能頂半邊天,早就習慣了男女都能享受同等教育福利,她不想做睜眼瞎! 之前的戰亂造成經濟倒退,文化蕭條,無數古本毀于一旦,諸多士子夭于一時,已經成型的官員大批隕落,尚未出頭的儲備力量也遭受重大打擊,整個政治系統都出現了大量空缺、斷層,無數有識之士心急如焚,紛紛上奏章,呼吁大興學業。 于是皇帝親下圣旨,從并不寬裕的財政中專門撥款,廣開學堂,減免費用,如此這般,像杜家這樣的普通人家才能同時供應兩個學生,不然放在平時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親眼看著書本聽杜文念了兩頁之后,杜瑕便放下心來,發現如今的文字跟以前的繁體字非常接近,意思也相通,自然也就跟現代簡體字十分相近,哪怕連蒙帶猜,不用教自己就能先猜出一部分字的意思來,只是好歹要花時間適應寫法。 見她看的認真,杜文也起了點當先生的意頭,念了兩遍后便試著指了一個字叫meimei讀。 杜瑕一見他指的,不由得生出一股被古人輕視的氣來,這是個“日”字!誰還不認得嗎? 杜文卻不知她已經學過一世,見她果然脫口而出不由得十分欣喜,又指了接下去的“月”字。 眼下他已經學完了《千字文》,正讀《三字經》,剛才給meimei指的正是前者中“日月盈昃”一句。 杜文接下來又挑著筆畫少,簡單易記的字指了兩個,杜瑕都不假思索的說了,然后一抬頭瞧見哥哥臉上的驚喜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表現的有些太過了,不由得冷汗涔涔。 她并非天才,沒有天生一份靈氣,更無被用爛了的過目不忘之能,自然擔不起才女之名,也不想當什么出頭鳥,于是連忙收斂心神,在被問到第六個字的時候故意猶豫片刻后說錯了。 可饒是這么著,杜文也非常驚喜,轉頭對王氏認真道:“meimei真是聰明,該叫她一同上學去?!?/br> 見他們兄妹和睦,王氏不由得很是歡喜,又嗔怪道:“凈胡鬧,哪有女兒家上學的道理?!?/br> 雖說這年頭女子地位較前朝有所提高,不必再裹小腳,也有不少女人出去做買賣,走街串巷,到底拋投露面的還是少數。就比如說這讀書,除非是大戶人家,請來教師專門教習,又或者大城鎮里的女子學堂,幾乎沒有女孩兒跟著男孩兒一起去學堂讀書的。 杜文難掩遺憾,稚嫩的小臉上竟也顯出幾分不忍來,又不大服氣道:“可我覺得meimei比大哥聰明多啦,真的不能讀書么?” 他口中的大哥正是平時一同上學的大房杜寶,只比他大幾個月而已,因為是好不容易盼來的嫡長孫,一家人都對他極盡疼寵,小小年紀便有些驕縱自大,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他這話卻又勾起王氏滿腔愁腸,臉色不由得黯淡下來。 做爹媽的不得寵,連帶著孩子也不受重視,都是孫子,年齡也相差無幾,前后腳生的,可平時寶哥真真兒的是如珍似寶,公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緊著他,再不濟還要三房,不到最后是決計想不起他們二房的。 若不是自己攬下做飯的活兒,厚著臉皮偷偷饒些吃食出來,估計兩個孩子還長不到如今瘦削削的樣兒呢! 杜瑕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忙出聲打破沉默:“我不愛上學,怪冷的,哥哥你偶爾得空了教我就很好?!?/br> 鄉間孩子買不起印刷好的成書,都是去買了十文錢一刀的最便宜的紙自己抄寫的,現下杜文學完《千字文》,這本書便暫時沒用,因此當即決定先叫meimei看這本。 兄妹兩個復又興致勃勃的練下去,一個教一個學,氣氛十分熱烈。 屋里正熱鬧,就聽外面的狗子叫了幾聲,王氏忽的立起,喜道:“定然是你爹回來了?!?/br>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廂房的門被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裹夾著風雪寒氣走進來,手里拎著一大一小兩個紙包,正是在縣里做工的杜河。 他先飛快的跟王氏說了幾句話,又讓她把這個足有半人高的巨大包裹拿進去,然后便拎著那個小巧的紙包去正房跟爹娘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來。 他是典型北人的長相,身材高大。濃眉大眼,十分威武。杜文眉宇間很是像他,只骨架略小些,就連杜瑕的眉眼也與他有五六分相似,顯得非常英氣。 待他推門進來,王氏已經打好了水,催著他洗手洗臉燙腳。 杜河見她喜氣洋洋,忙的腳不沾地,心頭十分熨帖,又見一雙乖巧兒女坐在炕上翹首以盼,不由得心頭一熱,覺得人生圓滿不過如此。 他先洗了手臉,又燙了腳,待全身上下都暖和過來才一把將女兒抱起,狠命親了幾口,又覺得手中分量甚輕,心疼道:“還是不夠胖,要多吃些?!?/br> 杜瑕給他滿臉胡子扎的怪疼,伸手去推,爺倆笑嘻嘻鬧成一團。 這會兒王氏已經將那紙包打開,將里面的東西一一取出,滿滿當當堆了一桌子,一邊整理一邊責怪道:“怎得又買這些東西,怪費錢的?!?/br> 家中不大富裕,兩個孩子平時也難見到外面的東西,此刻便都難掩小兒心態,湊到桌前看。 怪道包裹如此之大,卻見先是油紙包了幾層的半匹細白棉布,是杜河扯來給妻兒做里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