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節
周琪若有所思:“大哥頹廢了很多?!币蚕亮撕芏?,再不是當年神采飛揚的年輕人。 她出去之后,房間里只剩下兩名侍候的丫環,周鴻心情煩悶,揮手遣退了她們,坐在周夫人床前怔怔瞧著,竟有些恍惚。 他記憶之中的周夫人一直是端莊高貴的,似乎從來也不曾有過這副模樣。自從那些年她棒打鴛鴦被他知道之后,他便不曾再細細瞧過她的臉。 多少年了,他們母子不曾安靜相對? 那些年激烈爭吵,母子間幾乎決裂,差點連基本的顏面都顧不得了,到底還是因為他遠去安北,距離才稀釋了傷害,但誰心里不是結了個疙瘩? 周夫人靜靜躺在那里,皮膚松馳,鬢邊白發叢生,老態畢露,甚至連臉頰都生了老人斑,瞧得久了,周鴻甚至覺得這張臉極為陌生,根本就不是他記憶之中的母親。 他的母親年輕高貴優雅,哪里是這床上躺著的垂垂老矣的婦人? 人的記憶總是很奇怪,當他遠在安北的時候,有時候想起周夫人,便是當年那些傷害,不是不感慨的,可是真見到她垂死躺在這里,那傷害卻又好像隔了一世般遙遠,都讓他恍惚當年是不是發生了那樣的事情。 他會的久了,有點疑心周夫人毫無聲息,戰場上拼殺過來的周大將軍并不懼怕生死,但到底是親娘,心里還是有點難過,小心將手指伸到她鼻端,感覺到那微微溫暖的氣息,竟然不自覺的松了一口氣。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房間里都暗了下來,才聽得一句低低的聲音:“…怎的不點燈?” 周鴻一時手忙腳亂,不知道燈燭在哪里,許久未曾回京,連周夫人房里的燈燭位置都不知道,開口喊外面侍候的人:“來人哪,點燈?!?/br> 床上躺著的人還當自己久病幻聽,等到燈燭被點起來才看到眼前坐著的人。 第二百八十七章 周老夫人好幾年未見長子,初醒之時,又是燈光之下,看到眼前之人倒有幾分發愣。 “鴻……鴻兒?” 她嘴唇翕動,遲疑的叫出了眼前之人的名字。 “你……幾時回來的?” 周鴻高燒才退,坐在這里還有點暈乎,面色也不甚好,胡子拉茬,人瘦的厲害,倒更顯的肩寬目威,倒有一大半神似中年版周震。 “我這兩天才回來,母親一直昏迷著,就沒過來?!?/br> 有丫環進來給周夫人喂參湯,她喝了兩小口,緩緩搖頭,直等丫環退下去之后,她躺在那里看著兒子,這個可撐起一方安危的長子,可是他的模樣實在算不上好,甚至透著幾分狼狽,面上毫無光彩,她不知道周鴻這是大病初愈,卻總覺得他意志消沉。 其實他也不是從今天開始才意志消沉的,而是從今上即位那一年,從宮里傳來葉芷青在故變中身故之后,他便整個人都頹唐下去了,只是外人瞧不大出來,只當他從來都是沉默寡言珠少笑意的,周夫人做親娘的卻瞧得一清二楚。 周夫人此次纏綿病榻許久,身子一日日虛弱下去了,她自己也覺得不大好,難得能見到周鴻回來,且他眼里還帶著關切之意,也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知怎的以前說不出來的話竟然就脫口而出:“鴻兒,這些年……娘一直覺得對不住你!” 周鴻內心幾乎是是震驚的,他娘何其高傲,而今能說出這話,可見是真的病的不輕,身體也虛弱到了極致,大約才會說這些:“娘你說什么呀,好好養病吧,趕明兒兒子派人請個好大夫回來給您瞧??!” 周夫人微微一笑,說不出的懊悔:“請什么好大夫???好好的大夫……都讓我給趕跑了?!碑斈耆~芷青能夠進宮為先帝調理龍體,可見其醫術精湛。 她道:“賢哥兒他娘……是個好的。這些年,娘常常在后悔,若是當年沒有硬生生拆開了你們,我鴻兒也不會年過三十還是形單影只。是娘對不住你,對不住賢哥兒他娘!”她干涸的面容之上呈現出一種似哭似笑的表情,眼眶微有濕潤,竟是連半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娘你不必說了,不必再說了!” 周鴻極力阻止,時光不能倒退,有些事情到底已經造成了難以挽回的痛苦,然而周夫人到底是他親娘,又病入膏荒,埋怨的話他也說不出口,總之于事無補了。 周夫人伸出枯瘦的手,周鴻上前握著了,感覺到她手上的皮膚都皺了起來,好像失水一般皺皺巴巴堆在指節手背之上,備覺辛酸:“娘,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你也別再惦記著了,總歸是我命不好,在戰場上造的殺孽太多,才有此報!” “不是我鴻兒不好,我鴻兒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娘不好!是娘不好??!”她嘶啞的聲音忽然高亢了起來,面頰潮紅,神情激動:“都是娘拆了我鴻兒的好姻緣,讓我鴻兒痛苦了這么多年,是娘不好!娘不該啊……娘當初怎么就那么想不開……” 虞閣老從朝中退下來之后,虞家門庭冷落,一朝天子一朝臣,周夫人在京中數年,漸漸體味到了人情冷暖,而她如今的榮耀都來自于長子。 周震早就不掌兵權,在家賦閑,她出門之時,多少太太奶奶們都夸她有個好兒子,今上越看重周鴻,各家后院的女眷們越是熱心打探周鴻的婚事,長子越是喧赫,她心里就越是愧疚。 她什么也不能對人言,只能極力的推拒交好女眷們明里暗里想要結親的意圖。 長子早已經長成周家的參天大樹,頂著周府門楣,光宗耀祖,早不是她當年還可以左右的少年郎,可是唯其如此,他的婚事她更是作不了主,只能一年年看著他蹉跎下去,孑然一身。 周鴻見她雖眼角無淚,但眼眶紅的厲害,整個人都抖了起來,似乎要喘不上起來,嚇的忙替她順氣:“娘你別嚇我,你別嚇我。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那些痛苦,他早都已經忍受習慣了。 后來還是府里守著的大夫進來替她扎了針,又灌了安神湯,她才又漸漸安靜了下來。 周震過來的時候,周夫人剛剛睡著,她躺在那里蹙著眉頭似乎并不舒服,周震便示意兒子跟他出去,兩個人沿著周府后院的小徑一路走,父子間沉默了許久,深秋的寒風打著旋兒過去,透骨的冷,竟是快要入冬了。 “你娘這些年也不好過?!敝苷鹩靡痪湓拋碜鲩_場白,側頭去瞧長子的神色,見到他那副病后憔悴的模樣,又不忍責備他提起舊事,道:“自那年你帶著賢哥兒去了安北之后,你娘精神就有些不大好了,時常念叨賢哥兒。你弟弟成親之后,我原本還想著留媳婦下來侍候一段時日,不過那是她娘家內侄女,況且……虞家的小姐性子又是那樣兒的,實在也不是個賢惠人,便作主讓她跟著你弟弟回東南了?!?/br> 虞紅煙的脾氣跟虞紅綾比起來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過虞紅綾性子更沖動一點,而虞紅煙表面上雖然略有收斂,但閣老府上的孫小姐身上的傲氣可比周夫人這位閣老正牌閨女厲害多了。 周濱從小就是個招貓逗狗的性子,在軍營里又跟那幫糙漢子們玩鬧慣了,成親沒幾日小兩口就鬧了別扭,比起長子身邊曾經不離不棄散盡家財傾其所有也要救他的葉芷青可是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況且葉芷青是個斯文講理的性子,明曉大義,在容山島周震也有所接觸,是個心底純良又醫術極佳的小姑娘,除了出身差了點,其余的地方實在沒得挑,最后卻愣是被周夫人給攪和散了,也是他們周府虧了人家。 周夫人本來就郁郁寡歡,記掛著遠在安北的賢哥兒,哪知道虞紅煙成親之后跟周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所起爭執全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稍不合她意就要鬧將起來,令周濱苦不堪言,對這位表妹原本感情就泛泛,新婚都沒如膠似漆,更何況還有漫長的一生,提起她周濱就一臉的不奈煩。 這時候周夫人再想起曾經的周鴻與葉芷青在京中成親之后,哪怕別府而居,在外面賃屋而居,每次回來跟她鬧的不甚愉快,可是眉眼間幾乎要透著光,稍多留一刻也要回去,滿心滿眼記掛著姓葉的丫頭,哪里是次子小兩口可比的?! 對比太過明顯,這時候周夫人就更后悔了。 周震起了個頭,卻沒想到長子根本就沒接這話,只癡呆呆望著后院里東南角,忽而道:“那一年,我從東南回京為外祖祝壽,一路上帶著葉子回京,她怕自己被我丟在荒山野嶺,一路上費盡了心思做各種吃食,想巴結我帶她回京。等回到京里,她卻又想著離開我,那時候……我心里便有點不高興,總覺得這丫頭狡猾的很,過河拆橋,卻不知……那時候就已經對她上了心……” 時光太過漫長,當年的事情過了這么久卻越發明晰,如在眼前:“……那時候她住在祖宅里,跟后院的丫頭婆子們相處的極好,連我身邊的護衛們都跟她說說笑笑,但凡誰身上有點病痛都去找她。她對誰都是笑臉,唯獨見到我就拘謹的不得了,連絲笑容也無……” 父子倆都是嚴肅的性子,周震雖然親眼目睹過兒子跟葉芷青牽手散步的甜蜜,卻從不知兒子是何時動心的。 “她是個好姑娘啊?!敝艽髮④姀念^至尾都沒覺得葉芷青配不上兒子,兩人情投意合的模樣不知道讓當年軍中多少單身漢羨慕。 周鴻那時候在容山島一門心思都在葉芷青身上,周震偶爾巡營,聽到過好幾次手底下年青的將軍們又羨又妒的口氣:“……少將軍真是好命,我若是能有少將軍這樣的福氣,娶到葉姑娘這樣的媳婦兒,醫術又好人又漂亮,脾氣還好,睡著了都得樂醒!” “嘿!別作夢了,大白天做什么夢吶?你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哪點比得上少將軍?!” 軍營里的漢子都有股不服輸的勁頭,自然不甘示弱:“我除了比少將軍長的黑點,沒少將軍那么俊,其余的哪點比少將軍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