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這分明是小兒子周濱嬉皮笑臉的做派,沒想到被大兒子信手拈來一用,竟然讓周大將軍無話可說,最后千言萬語凝結成一個精練無比的字:“滾!” 等周鴻走到門口了,他又把人叫了回來:“還不快滾回來?差點忘了正事了,你不是去傷兵營看了一圈嘛,你那個葉姑娘治的怎么樣了?” 也不怪周震現在才過問,未見其人之時,單憑一封信便料定對方有真材實學,但得知真人是個年約十五六的小姑娘之后,周大帥心里不免嘀咕,小姑娘能拿出應對水師長期病癥的方子,莫不是托賴長輩? 他心中早就存了招攬人才的心思,小姑娘不能入軍營,但保不齊她身后有名師教導。問起葉芷青在傷兵營里的治療,就是想挖出她身后的高人。 周鴻不解其父深意,趁此機會趕緊為葉芷青在周大帥面前說好話:“父帥,連叔不相信葉子的能力,葉子自請去治重傷患,等再過半個月就知道她的本事了?!?/br> 他去重傷患者住的地方轉了一圈,特別是得知那兩個腸破的傷兵居然被她救了回來,就對葉芷青信心大增,心里還存了點心思,巴不得連暉再多忙幾日,等重傷患者傷勢好轉之后,讓他大大驚訝一回,也讓他手底下那幫眼高自大的軍醫們長長教訓。 周震大半輩子在軍營里,經歷過無數的永別,而重傷兵向來是他心里的一個疙瘩。對于一名統帥千軍萬馬的將軍來說,他恨不得自己手下全是精銳之師,每次打仗都能以損耗最小的兵力來贏取最大的勝利。但事實上更多時候傷亡不由人。 有時候他眼睜睜的看著那些年輕的重傷兵掙扎求生,卻不得不在日漸一日惡化的傷情里痛苦死去,心里比誰都難受。 這些保家衛國的好兒郎們流血流汗,生命最終停留在了最年輕的時光里,背后不知道有多少心碎欲絕的父母,妻子兒女。 周鴻的話讓他心里不覺燃起一點希望:“你是說……葉姑娘有真本事?”難道她的那個截肢之術是真的,并非瞎蒙? 如果葉芷青是個中年男人,周震還會相信兒子所說,現在明顯是周鴻對葉芷青情根深種,恨不得在他面前把葉姑娘夸成一朵花,連帶著他之前提過的葉姑娘那神奇的截肢術也大打折扣,可信度降低。 很多事情,因太過匪夷所思,若非親見,聽過的人總會半信半疑。 英明如周大帥,也難逃其例。 周鴻正色:“父帥,兒子親眼所見,難道還能有假?!” 周震所關心的還是葉芷青背后的高人:“你就沒問問她師從何人?這么高妙的醫術,總有師傅教導的吧?就不能請到咱們水軍大營來?” 周鴻:“……” 父子倆目的不同,只能不歡而散。 周大帥守口如瓶,周鴻也不是愛表功的性格,她對周氏父子關于自己的討論無從知曉,這日開了方子讓蘇銘去東樓醫館按方抓藥,蘇銘回來之后,面上神色有些凝重:“師傅,連軍醫那邊一個大哥這會腹部劇痛,滿地打滾呢,那邊都亂成了一團?!?/br> “怎么回事?” 蘇銘來的時候想了一路,且他還問了連暉身邊的小藥僮:“說是當初這大哥攻島的時候腹部被撞擊,后來說是有點疼,休息了兩天看著也沒什么大礙,能吃能睡,許軍醫就讓他回營房去了。結果這兩天出cao,今天被營里的大哥送了過來,說這兩天心慌氣短,今天腹痛的厲害,這會兒連軍醫正在救治。師傅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葉芷青聽這癥狀,心里一跳:“我沒有見過傷者,但是聽你的描術,很像是脾臟破裂的癥狀?!?/br> 蘇銘扔下藥包就來拉她:“師傅你快過去瞧瞧吧?連軍醫這會兒正在犯難,說有可能是臟器受傷?!?/br> 葉芷青不由自主就被他拉著跑了,開口阻止都沒用:“蘇銘你停下……蘇銘你聽我說……” 蘇銘滿腦子都是在地上痛苦打滾的傷兵,根本就沒聽到葉芷青的阻止,扯著她的袖子將人拖進東樓醫館的院子里,朝連暉高聲喊了一嗓子:“連大人,我師傅好像知道……”他到底還知道未曾親自把脈看診不能確診。 院子里一幫束手無策的軍醫都被他這句話給驚的齊刷刷來看葉芷青,很多人眼里都帶著輕蔑,總覺得葉芷青一個小姑娘不在閨房繡花待嫁,非要跑到男人混雜之地來出風頭。 連暉老成持重,此刻有兩名軍醫正用盡了用力壓制著腹痛的傷兵,額頭都已見汗,求助的等著他給出治療方案,但他都不能確診,又如何治療? 蘇銘跟葉芷青的到來化解了他的難題,連暉向葉芷青招手:“葉姑娘,你過來瞧瞧?!?/br> 事到如今,也只有死馬當做活馬醫了。 葉芷青瞪了一眼對她抱以極大期望的蘇銘,上手把脈,又摸了傷者疼痛的地方,問及他當初傷到的部位。傷者已經昏迷休克,他旁邊的戰友代為回答,葉芷青又反復確認傷者這幾日所做之事,再看傷者蒼白的面色,緩緩搖頭。 在場軍醫面面相窺,有人陰陽怪氣:“葉姑娘,你的意思是說他沒救了?” 連暉朝那名軍醫掃了一眼,正是當初診斷此傷兵并無大礙,讓他回營去的許軍醫,沒想到過得幾日這人又跑了來,在他心里這人的病情自然與自己無關,而是突發狀況。 “葉姑娘可知道是什么原因?”連暉慎重問道。 葉芷青遺憾道:“傷者是外力作用于腹部,根據他受傷的位置,應該是傷到了脾臟。但是受傷之時脾臟包膜未破,有血積于包膜之下,因此傷者并沒有明顯的內出血癥狀。這種情況如果臥床休養,如果積血不嚴重,其實也還能保住一條命,只要等積血緩慢吸收。這時候萬不能做激烈運動。而傷者的同伴說,這兩日出cao,傷者有激烈運動,應該是包膜下血液在激烈的運動之下越積越多,撐破了包膜而出現了明顯的內出血癥狀?,F在傷者休克,就是傷情危急,出血量大而快速,因血流對腹膜的刺激而出現腹痛,最開始是左上腹,慢慢涉及全腹,但仍在左上腹疼痛最為明顯。請恕我無能為力!” 現代醫學應對脾臟破裂,原則以手術為主,根據傷情有脾修補術、部分脾切除術、還有全脾切除術,葉芷青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勝任開腹手術。 她敢于截肢也是憑著一點理論知道,在倭寇身上經過幾十乃至上百例實踐之后,才敢在魏軍身上動刀子。包括腸子露出來的那兩位,也是因為他們內臟并未破裂,而她所要做的只是消毒清理縫合,只是最粗淺的道理,并不需要多高深的醫學知識。 許軍醫根本就不相信是因為自己判斷失誤而有可能葬送了一條性命,他梗著脖子幾乎要開罵:“無知的丫頭,你懂什么?不知道就信口胡謅,自己沒有辦法就胡亂誣賴人!” 葉芷青可不是泥捏的脾氣,聽得這人不斷挑釁自己,只差把“看不起你”四個字頂在腦門上了,頓時火了:“你若是有本事,自己過來確診。這名傷兵反正也不可能活下來了,回頭請忤作開腹檢驗,看看是你的診斷正確,還是我的診斷正確!” 整個東樓醫館靜的落針可聞,蘇銘還從來沒想到看起來溫婉的師傅發起火來居然能震住一院子的人,頓時敬佩的看著她,只覺得她頭上都閃頭光環。 連暉之前就懷疑這名傷兵是內臟出血,但是卻不能確診。 脾臟破裂而死的癥狀他并不清楚,或者說從醫這么多年,望聞問切都用上,若是內臟有病,有時候也不能確定到底問題出在哪里,只能斷個大概。到底不是打開腹腔,一目了然的看到問題。 而葉芷青很肯定的告訴他,傷者是脾臟破裂導致出血,且明確指出當時脾臟包膜未破,言之鑿鑿,讓他已經信了一大半。 他并未開過人體腹腔,只知人體有五臟,但是脾臟包膜是個什么東西,他還真不知道。 許軍醫被葉芷青一句話給鎮在了那里,其余軍醫聽了葉芷青一堂診斷課,再看連暉慎重的神色,看葉芷青的眼神都有所不同。 軍中多是跌打損傷,斷骨外傷比較多,而連暉擅長的也正是這些,他手底下跟著學出來的軍醫也專攻外傷,對于人體內臟所知甚少。 葉芷青的樣子實在不像是胡說八道。 既然人是沒希望救回來了,葉芷青也懶的在這里接受許軍醫的質疑,向連暉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東樓醫館。 一路之上,蘇銘垂頭跟著,心里很是不好受,到得重傷員的院子,才小小聲向她道歉:“師傅對不起,是我魯莽,不應該把師傅拖過去,平白讓師傅受氣?!?/br> 葉芷青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相比一條人命,被人質疑又算得了什么呢?阿銘,你我年紀相差無幾,你叫我一聲師傅,我推脫不過只能厚臉居之,但是自己尚且醫術淺薄,不見得能教到你多少有用的東西,你且莫以此為傲。醫道一途,最忌自滿驕矜。只因這并非是可以拿來夸耀拼比的職業。你所要面對的是一條人命,稍有不慎就是一條命。對于醫者來說算不得什么,哪個大夫能救了所有人的性命呢?可是一次失誤致人于死地,背后卻是一個家庭。今日的傷者背后,有父有母,也許還有溫柔賢良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盼著父親歸來的孩子,等待他們的是親人死別的噩耗。這就不是一次不起眼的失誤,而是殺人一家了!” 蘇銘從進了醫帳跟著連暉跑腿,心里存的念頭就一直是出人頭地,能夠在東南水軍營里有一席之地,假如能達到連暉的高度,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