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謝淵插口道:“老大媳婦帶著許丫頭先下去。府中為妾的規矩,還有其它什么需要交代的,趁早和她說清楚,以后可不是什么嬌客了?!?/br> 也就是說,既然是妾,就照妾的規矩來,既然敢做出這種事,就休要想伯府再給她一絲優待。老太太護著她,他沒法子,又是在眾目睽睽下被撞破□□,此時處置她實在太惹眼,可他心里門兒清,春歸閣如此荒僻,許飛花一個閨閣女子,能撞到那里,絕不是偶然。 丁氏聞言眼睛微亮,恭敬地應下,走到許飛花跟前,溫柔地喊道:“許表妹,請吧?!?/br> 許飛花打了個寒噤,眼淚汪汪地看向許老太太。許老太太嘆了口氣,揮了揮手道:“去吧?!边@丫頭心氣太高,連五郎都看不上,做出這種事來,她也沒臉太護著了。 丁氏帶著許飛花退了出去,謝淵的聲音再次響起:“究竟怎么回事,可以說了吧?”今日之事鬧出來,丟的不僅是謝晟的臉,也是整個謝家的臉。 榮恩堂中一片靜默,謝淵帶著怒火的目光落到謝晟面上:“晟兒,你來說,究竟是怎么回事?”許飛花可是個黃花大閨女,謝晟素來不好這一口,怎么就犯了糊涂,做下這事,叫人抓住了把柄。 謝晟苦笑一聲,面上一派光風霽月:“我無話可說,既然中了別人的招,我認栽?!?/br> 謝淵一怔:“你的意思,是有人算計你?誰要算計你?” 謝晟目光陰沉地掃過謝冕,沒有說話。他越是不說,謝淵越是疑惑,連許老太太都不由多看了謝冕幾眼。 朱弦惱了,站起身來冷著臉道:“你們看五爺做什么?休忘了,許表妹本來是要嫁給五郎的,五爺難道還會上趕著給自己戴綠帽子?” 別人不知道,這家里人誰不知道,許飛花是準備給謝冕做妾的,幸虧沒有傳出去,否則兄占弟妾,謝晟固然要被人戳脊梁骨,謝冕也免不了被恥笑。 這話有理,眾人眼中的疑慮之色都打消了幾分。 一邊的謝冕垂下頭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不過看到念念挺身而出,幫他說話的模樣,他心里還是甜滋滋的。 謝晟的目光掃過朱弦嬌比芙蓉的面容,窈窕婀娜的身段,眼角都有些發紅了,若不是因為她,他怎么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總有一日,總有一日……他心中恨得幾欲滴血,面上卻絲毫不露,依舊一派云淡風輕的模樣,淡淡對謝淵道:“現在追究這個事又有什么意義,我們該做的是如何把這事的影響降到最低?!比绻C實確實是謝冕害的他,就要扯出他意圖對朱弦不軌之事,那就更加難以收拾了,還不如含糊其辭,橫豎能達到他的目的即可。 謝淵不明就里,皺眉道:“都被這么多人撞見了,還怎么降低影響?” 謝晟笑得溫文爾雅:“如果傳出去我是被人陷害的呢?” 謝淵眼睛一亮:這樣子的話,謝晟和謝家的名聲雖然依舊會有所損傷,但性質卻完全不一樣了。 只是這個陷害大兒子的人選……他想到謝晟先前的話,目光落到懶懶散散坐在那兒的小兒子身上,心中一動,隨即詢問地看向坐在旁邊一言不發的老母親。 許老太太手中捻著小葉紫檀的佛珠,飛速地撥動著,見兒子的目光過來,長長嘆了一口氣,闔上了雙目。 這是默認了。謝淵吃了一顆定心丸,轉向小兒子?!拔謇?,”他緩緩開口道,“剛剛的話你也聽到了?” 謝冕仿佛全然看不懂他們打的機鋒,懶洋洋地答道:“聽到了?!?/br> 謝淵神色驟厲:“你因嫉妒陷害兄長,你可知罪?” 謝冕眉梢挑了挑,抬起眼來,靜靜地看向謝淵。謝淵被他看得額角生汗,不由惱羞成怒:“莫非你還不服氣不成?” 謝冕移開目光,驀地一聲嗤笑,淡淡道:“父親說什么便是什么吧?!?/br> 謝淵被他笑得臉上掛不住,勃然道:“這些年,你舉止浪蕩,行為不堪,敗壞家族名聲,我說過什么沒有?你認下這事,也是為從前的過錯彌補一二?!?/br> 謝冕目中嘲弄之意更濃,一時沒有吭聲。 謝淵目光緊緊地盯著他,厲聲逼問道:“你到底答不答應?” 謝冕還沒有開口,旁邊一個清脆動聽的聲音響起:“我不答應?!?/br> 眾人愕然看過去,卻是朱弦抬起頭來,朗聲拒絕。 謝淵皺眉:“此乃我父子之事,爾一婦人,休得多言?!?/br> 朱弦站起身來,冷冷道:“五爺是我的夫君,如今伯爺要辱我夫君名聲,還叫我們受害之人不得開口,天下哪有這等蠻不講理之事!”她在一邊聽著,委實肺都要氣炸了。謝淵謝晟怎么能如此無恥,就這樣把罪名推給了她的魚郎,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想必這種事不是一次兩次了,魚郎竟全然一副逆來順受之態。 她怎能容許有人這樣欺侮她的魚郎! 謝淵大怒:“你就是這樣跟長輩說話的嗎?五郎,”他疾言厲色地瞪向謝冕,“你是怎么管你媳婦的?” 謝冕挑了挑眉,也站起身來,伸手握住朱弦的手,對她低眉而笑,面上神情歡喜之至,柔聲而道:“娘子勿惱,氣壞了身子可不合算?!?/br> 謝淵一口氣噎在胸口,差點沒把鼻子都氣歪:“五郎,你!” 謝晟從容勸道:“五弟,頂撞父親可是大不孝,弟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 謝冕又是一聲嗤笑,慢條斯理地道:“娘子不過是維護我罷了,休說根本算不了什么,就算認真計較起來,比起大哥曾經對父親做的那些事又算得了什么?” “你!”謝晟臉色倏變,驚疑不定地看向他。 謝冕似笑非笑地道:“父親氣量寬宏,既然當年連大哥都能原諒,母親也一直好好地活到了現在,娘子言語上小小的得罪又算得了什么?” 這下連謝淵的臉色都變了,吃驚地看著他:“你不是全忘了嗎?” 謝冕垂下眼,神色陰郁,語氣嘲諷:“我若不忘,又豈能活到今日?畢竟父親可是十分‘仁慈’的,長兄也是出了名的‘孝悌’?!?/br> 上座上,許老太太也睜開了眼,震驚地看向他。那時魚郎才幾歲,竟已經有了這樣的心機? 謝淵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心中又是難堪又是憤怒。他急劇地喘了幾口氣,猛地抓起手邊的茶盞扔了過來:“你這個逆子!” 青花瓷的茶盞如流星飛至,恰恰對準謝冕的額頭。朱弦手一動,想要接下,謝冕握住她手,不讓她動,空著的一手伸出,輕輕巧巧地接住茶盞,淡淡笑道:“父親的準頭是越發好了?!?/br> “你……”謝淵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一眼看到墻壁上掛著的裝飾用的寶劍,驀地大步過去,“錚”一聲拔出了劍。 許老太太吃了一驚,失聲道:“你做什么?” “這個逆子,我只恨當初心軟,留下了這個孽種!”謝淵咬牙切齒,執劍向謝冕走去。他看過去,但見幼子一對黑漆漆白分明的鳳眸中含譏帶諷,充滿了嘲弄,只覺頭腦中“嗡”的一聲,怒氣上涌,再也克制不住,猛地一劍向謝冕劈去。 許老太太嚇得魂都沒了,連手中的佛珠都顧不得,站起身向謝淵追去。卻哪來得及。 劍光似雪,寒氣四溢,勢不可擋。恰在這時,門口傳來一聲輕笑聲,一個眾人都十分熟悉的低啞清冷的聲音響起:“妙,真妙,終于讓我等到了這一幕?!?/br> 謝淵的身子猛地一僵,劍光微滯,就見一只手從劍影中奇跡般地穿了進來,伸指一彈。一聲清越的劍吟聲響起,他只覺一股大力從劍脊上傳來,帶動虎口巨震,再握不住寶劍,哐啷墜地。 他顧不得驚奇小兒子竟有如此本事,又驚又怒地看向門口。 門口處,不知何時亭亭而站著一個素服銀釵,烏眉如畫,明眸似水的女子,歲月仿佛格外厚待她,縱然時光流逝,也未帶走她半分美麗,反而因著歲月的沉淀,眼角眉梢越發充滿了動人的韻味。 周夫人! 俞mama在一邊焦急地試圖阻攔她,卻被紅鸞抵在一旁,動彈不得。 謝淵面如鍋底,厲聲問道:“周氏,你來這里做什么?”他明明讓人看好了秋韶院,周氏是怎么出來的? 謝冕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當時為了盡早得知朱弦的下落,幫了周夫人一把,讓她得以離開秋韶院,沒想到她倒是好本事,到這個時候還沒被人發現。此時出現在這里,也不知她究竟想要做什么事。 周夫人掩口一笑,儀態萬千:“伯爺謬矣,我是這個府的伯夫人,來這里不是理所應當?”她對著謝晟眨了眨眼,嫣然道,“你說是嗎,晟兒?對了,我還沒恭喜你,新得一房美妾?!?/br> 謝晟臉色慘白,目光仿佛定住般,怔怔地看著她,囁喏道:“阿壽……”這一瞬間,他仿佛又變成了當年稚嫩的少年郎。 這一下子,謝淵的臉不僅發黑,還開始發綠了,哆嗦著嘴,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道:“晟兒,你當初是怎么答應我的?” 許老太太見實在不像樣,親自上前關上門,看了眼留在堂內的謝冕夫婦,卻不好趕人了,只得搖頭嘆息,默念“冤孽”。 謝晟失魂落魄地道:“我當年答應父親不見阿壽,父親便會保下她的性命。這些年,兒子并沒有踏入秋韶院一步?!?/br> 謝淵恨道:“那今日……” 謝晟道:“今日是阿壽來見我,非我所愿?!?/br> 周夫人含笑道:“是啊,十四年了。我可是天天都念著伯爺和晟兒呢。想著你們每日在人前扮演著父慈子孝,委實辛苦?!彼龅叵蚯白吡藘刹?,挨近謝晟,附到他耳邊輕輕道,“好晟兒,你喜不喜歡母親幫你找的妾室?” 謝晟臉色大變,隨即蒼白如紙,猛地一把攥住她單薄的肩,失聲道:“阿壽,你!為什么?”你非要毀了我才開心嗎?這后一句話他卻沒有勇氣再問出來了。 周夫人垂下眼,聲音低若蚊蚋:“因為……我恨啊,我在秋韶院中受苦,你卻在外面依紅偎翠,快活不已。我恨得心都在痛,我再不做些什么,只怕你就要把我全忘了?!彼髅髟谡f著狠毒的話,卻偏偏神情似嗔似怨,聲音低啞柔靡,分外動人心弦。 謝晟聽得心都碎了,熱血上涌,長久以來的冷靜自持全都拋之不要,一把摟住她道:“不是的,不是的,阿壽,她們又怎比得上你一個指頭,我的心里只有你一個……” 謝淵再也看不下去了,一聲怒喝:“孽畜,放手!”撿起剛剛掉落的寶劍一劍刺向背對著他的長子。 被謝晟摟在懷中的周夫人卻忽然抬起頭來,對著他詭異地一笑。謝淵心里一跳,還未反應過來,周夫人猛地將謝晟一把推開,迎向了他的寶劍。 第91章 弒父 謝淵瞪大了眼睛, 想要收手,卻已來不及。劍光如虹,直直刺入周夫人的胸口,她美麗的臉色頓時閃過痛苦之色, 抓住胸口的劍, 緩緩倒下。 謝淵大驚失色, 沖上去要接住周夫人,卻有一股大力忽然涌來,將他推開。謝晟渾身都在顫抖,慘白著臉將周夫人抱入懷中, 顫聲問道:“阿壽,你這是為什么?”父親那一劍原本是對著他的, 她為什么要替他受這一劍? 周夫人的面上已經全無血色,努力勾起唇角,現出一絲笑來:“我也不想的,不知怎的就推開了你, 明明晟兒這么可惡,死了最好?!彼利惖捻幸黄悦?,似嗔似怨,卻又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謝晟心中大慟,這些年來本已冷若冰霜的心現出一條裂縫, 淚水瞬間盈滿眼眶。他擁著她,半跪在地上:“是我不好,害苦了你?!?/br> 周夫人努力抬了抬手, 卻無力抬高,謝晟忙將她越來越冷的手抓到手中,貼上自己的面頰,感覺到她軟弱無力的指腹正在溫柔地擦拭著自己的淚痕。 她輕輕道:“晟兒,別難過了,我早就是該死之人,當年是你保下了我,現在我為你抵一命也是應該?!?/br> 謝晟心中越來越慌,止住她道:“你胡說什么,你本不該死!都是他……”他霍地扭頭看向謝淵,目中恨意滔滔,令人心驚。 謝淵駭然后退了一步,隨即反應過來,心中大怒,喝道:“孽子,你快快放下壽娘!” 謝晟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恍若未聞,回頭看向周夫人,目中瞬間柔情萬千,聲音輕若春風,仿佛怕驚動她般:“阿壽,你再忍忍,我帶你去看大夫,你一定會好的?!?/br> 周夫人艱難地搖了搖頭,呼吸越來越微弱,一對明若秋水的眼眸中光芒也漸漸淡去。她的目光落到謝晟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她的繼子,這個她親自選中,悉心引誘的復仇工具,雖然心黑如墨,虛偽無恥,可待她總還殘留了幾分真情實意,她縱然連死都是在算計他,可到底還是感覺到了幾分可惜??上?,要是一切沒有開始,也許每個人都可以有更好的人生。若是一切都沒開始——但……說什么都遲了,既然已經墮落,那就大家一起下地獄吧。 恍惚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桂花樹下與她依依惜別的清雅少年,看到了那具漫天白幡中的空棺,她的裴郎,死得尸骨無存,這些人又憑什么好好地活下去? 她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氣若游絲地道:“晟兒,我要走了,你別難過?!?/br> 謝晟從來沉靜從容的面上現出慌亂之色:“不,不會的,你會好的?!?/br> “傻孩子,”她笑,生命力一點一滴地流逝,“人總是要死的,不過早一些晚一些罷了,何必強求?!?/br> 謝晟心痛如絞,淚水如珠,一滴一滴地滾落,落到懷中女子逐漸失去生氣的面頰上。 在一邊目睹兩人郎情妾意的謝淵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孽障,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壽娘的身份!” 謝晟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我看是父親忘了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事?!?/br> 謝淵一滯,仿佛想起了什么,臉色閃過恐慌之色:“別忘了,我是你的父親,事情敗露我縱然會獲罪,你也……” 謝晟厭惡地打斷他的話:“我自然不會揭發父親,可父親也休要來干涉我和阿壽,否則魚死網破,兒也在所不惜?!?/br> 謝淵氣勢弱了下去:“壽娘總是你的母親,你們這樣像什么樣子!在手,總要幫她先找個大夫看看?!?/br> 謝晟猛地抬起頭來,從來溫和含笑的眼眸中射出兇狠的光來:“父親!”他的聲音仿佛淬了冰般,冰冷徹骨,“你親手刺了她一劍,現在又假惺惺地做什么呢?” 謝淵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卻仿佛顧忌著什么,竟然忍了下去。 謝晟低頭看向懷中的女子,周夫人卻沒有看他,緩緩轉動著目光,似乎在尋找著什么,隨后目光落定在謝冕身上。 “魚郎……”她張了張嘴,發出無聲的呼喊。 謝冕雙拳緊握,垂下眼,避開了她的目光。他在此前周夫人被謝晟抓住肩膀時就冷著臉別開了眼,等到察覺動靜不對時,謝淵手中的長劍已經洞穿了周夫人,而謝晟也將周夫人搶到了懷中。他那時神色驟變,欲要上前,卻終是硬生生地止住腳步,鳳眸幽深,一言不發。 朱弦在他身邊,看著這一出鬧劇,知他心里必定不好受,伸手反握住他,安撫地捏了捏他的手心。他低頭看向妻子,神色柔和下來。還好,不管遇到了什么,有她在身邊陪著他。 周夫人心中唏噓:這個孩子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骨血,從出生起就沒有受到過她的一絲關愛,甚至差點死在她手上,現在這樣視她如無物,自是理所當然。一切皆是注定,她……沒什么好遺憾的。只是,她總是對不起他了,他既然生在謝家,做了那個人的兒子,也休想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