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她早就知道他喜愛《楚辭》,所以便以此為借口接近他,并在清和寺的僧人面前制造出她與他關系親昵的假象,好讓旁人誤以為他便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然后,只等著最終能將他推向萬丈深淵的那一日。 在命案發生的前一日,她應該早就潛伏在了歐陽慕的隔壁鄰居家,就連在巷子口賣早點的攤主都說,白日里巷子里向來是人來人往,無人會留意有什么人出入,所以她要躲在那里并不是什么難事。然后,她等著天黑,又等著天色朦朧亮,等時機一到,她便照著計劃飲下了一口醉,或者只是假裝飲毒,然后敲開了歐陽慕的大門,見他出來后引著他到了大街上,在眾目睽睽之下親自將與自己只見過寥寥幾面的他打入無間地獄。 她的相貌本來就與金不離很相像,那日清晨又光亮不強,再加上那一首曾讓她名揚京城的曲子,即便有人認得真正的金不離,一時之間也不會有人分辨出來。 當然,那一夜,躲在歐陽慕鄰居家中的人不止她一個人,至少還有兩個。 一個是真正的金不離,另一個是殺害她的兇手。 待歐陽慕被那個假扮金不離的女子引誘出去后,真正的金不離便被另外一個人趁機帶到了他的家中,然后被活活毒死,所以他的家中所以確確實實是第一命案現場,無懈可擊。 隨后,便是善后了。 蘇薔記得,那日刑部的人只來了三個,一個是穆銘,另外兩個衙役一個挾制著歐陽慕,另外一個負責押運金不離的尸體。 當時,穆銘讓那個衙役去歐陽慕的家中拉來了一輛平板車,然后親自動手與她將她的尸體搬運到了車上,可是卻又發現沒有東西遮蓋尸體,所以又命那個衙役拉著尸體重新返回了歐陽慕的家,而其他人也各自散去。 她記得很清楚,穆銘在那個衙役去歐陽慕的家拉平板車時曾吩咐他要在車上鋪張席子以免車子在路上顛簸而破壞了尸體上的線索,可卻沒有提及讓他也捎帶個東西來遮掩尸體。 是他大意了嗎? 雖然那時她并未起疑心,但如今看來,他不過是借機讓那個衙役拉著尸體重回歐陽慕的家而已。 因為他要將假的金不離的尸體換成真的金不離。 真正的金不離被毒死之后,尸體應該還被藏在歐陽慕的家中,當然,那個殺害她的兇手也是。 也許,那時那個假的金不離是真的已經死了,也許她只是中了其他并不致命的毒而氣息微弱而已,但在她被拉到歐陽慕的院子時,她的任務應該便已經完成了。 雖然那時歐陽慕的院子已經有禁衛軍守著,但那兩人也不過是守在門外而已,而且他們并不會關心里面的事情,所以只要動作小心,在那個殺人兇手的幫忙下,那個衙役是很有可能悄無聲息地將將兩具尸體對換的。 隨后,真正的金不離被拉到了刑部,而假的金不離卻被留在東六街。 若她所猜不錯,歐陽慕與他的鄰居家隔著的那一道墻應該已經被打通了,只是不曾被歐陽慕發現而已,他們也正是借著那道墻來往于那兩座宅子的。 穆銘之所以要勢在必得地以讓人無法拒絕的高價買下那座宅子,不是為了監視歐陽慕和金不離的動向,而是為了將她的死嫁禍給他。 這也能說明了為何她在東六街看到的女子指甲是完好無損的,而在刑部門口于無意間看到的尸體指甲卻破損了幾個原因。 而那個與金不離在同一日也中了一口醉并被毀了容的女子應該便是那個假扮金不離的人,也就是歐陽慕在清和寺認識的金不離。 她終究還是死了,無論是否心甘情愿。 他應該怎么都不會想到,在他于睡夢之中時,有幾個人正在一墻之外謀劃著如何將他送上黃泉路吧,而且其中一個罪魁禍首還是他自認為與自己心有靈犀頗為投緣的紅顏知己吧。 如此一來,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可她仍有些不明白的是,以這種方法殺死金不離,是否太過大費周章了? 他們謀劃得如此精妙,從那個知悉歐陽慕愛好的女子,到真真切切發生過命案的歐陽慕家,牽扯的不止是一兩個人,耗費的也不只是一兩天。 即便向家和穆銘知道金不離是睿王府的人,也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他們向家如今是睿王和太子不可或缺的憑仗,以后還是睿王的姻親,只要他們向睿王開口,悄無聲息地讓她消失在向桓的面前也不是不無可能。 也許,這件事的背后還藏著她猜不透的原因,他們還另有所圖吧, 無論如何,猜透這一點后,只要有輕衣司幫忙,歐陽慕應該能沉冤得雪了。 只是,在得知此案真正的幕后主使與向家有關后,睿王真的還會將真正的殺人兇手交給他嗎? 而且,她抬頭看了一眼被烏云遮住大半的彎月,心中不由又生了幾分不安來。 還有,不過是一兩句話而已,向妃明明可以直接命人帶給她,卻偏要將她召到了自己宮中,而她又恰好碰到了相貌極為相似很容易被人弄混的阿芙和阿蓉,難道一切真的是巧合嗎? 若是向妃有意要提點她,可又實在蹊蹺,畢竟眾人皆知穆銘與向家關系匪淺,而他這么做也定然是為了保全向桓的名聲,難道她就不怕真相被查清后會連累他們向家嗎? 或者,向家只不過表面上與穆銘休戚相關,其實早已不和,所以才要借著這次機會除掉他? 抑或,是她想錯了,今晚在晚霞宮的一切,不過真的是個巧合而已? 雖然案子已經解決了,但她卻依然無法放松身心,只是癡癡地盯著高空上的那一輪被擋了大半的月亮發呆。 “是誰在那里?” 突然,她聽到一個男子的呵斥聲,猛然回了神,這才發現有一隊巡夜的羽林軍正好從這里經過。 原來已經到了宵禁的時候嗎? 她慌忙起身,自報了家門,好在他們似乎也認得她,并未怎么為難她,只是命她快些趕回明鏡局。 蘇薔道了謝,目送他們離開后也抬腳向明鏡局的方向而去,但剛走了沒有多遠,便聽身后似乎再有腳步聲,只好停下來轉身去瞧。 夜色朦朧中,似乎有個男子的身影若隱若現,讓人瞧得不太分明。 她心下一緊,鼓起勇氣將手中的宮燈向前遞了遞,問道:“閣下是哪位,跟著我做什么?” 片刻后,那人緩緩開口:“夜深路不好走,不如兩人同行?!?/br> 蘇薔猛然一愣:“是你?” 她對這個聲音還有印象,因為在碎雪樓外,正是這個聲音對她道“跟我走”這三個字。 “是我?!蹦侨讼蚯傲藥撞?,讓她看清了自己,“好久不見?!?/br> 他此時已經換上了輕衣衛的衣裳,此番出現在這里,應該是與羽林軍一同巡夜的,蘇薔沒想到剛得了他當上輕衣司副都統的消息便在宮城中遇到了他,仍有些不可思議,雖然明知是多此一問,卻還是想要尋求確認一般問道:“你真的做了輕衣衛?” “看來你已經得了消息了?!彼⑷灰恍?,表露的卻不是仕途順利的志得意滿,而是重逢故人的些許歡喜,“沒想到我在這里的第一日便碰上了你,你我倒是有緣?!?/br> 蘇薔不知要與他說些什么,便告辭道:“恭賀,不過我現在要趕回明鏡局,否則今夜只怕是回不去了……” 他打斷了她的話,語氣流露著毋庸置疑的意味:“我送你?!?/br> “你不是還要當值嗎?”蘇薔微微蹙了蹙眉,斬釘截鐵地拒絕道,“再說,我也無需你送?!?/br> “熟悉地形也是我的職責,既然你不愿我送,那便帶我認一認去明鏡局的路吧?!彼穆曇綦m輕,但聽起來卻渾然有力,“以后一得空,我便會去那里看你的?!?/br> 蘇薔被他最后的那一句話弄得哭笑不得:“這里是宮城,又不是劉家莊,豈是你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的?看在上次你救過我的情分上,我還是要勸誡閣下兩句,無論你在江湖中曾過得有過么順心隨意,到了這里最好謹言慎行,否則無論你武功再高本事再大,只怕也逃不過一個死字?!?/br> 那人靜靜地聽著,待她說完后才淡然開口:“嗯,你說的有理,不如我們在路上說吧,明鏡局離這里也不近,不是嗎?” 她郁悶,不愿再和他說一句話,轉頭便走,腳步匆忙。 他在身后不徐不疾地道:“我知道你在查一件案子,我恰好聽說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大概和你的那件案子有關,若是你有興趣要聽一聽,還是等一等我吧?!?/br> 蘇薔雖然腳下未停,但卻還是因好奇而放慢了腳步。 幾步之后,他便已經與她并肩而立:“看來,能讓你愿意認真聽我說話并不容易?!?/br> 第156章 美人傾城(二十二)偶遇 夜色已深, 幾乎不見在宮城中走動的宮人,那人堅持陪著她一路往明鏡局的方向而去,兩人并肩而行,雖說是讓她帶路, 但他似乎十分清楚他們要走哪一條路。 原本蘇薔以為他之前聲稱自己不熟悉宮城是在撒謊,但在仔細觀察之后才發現每每在岔路口時他總會比自己要慢上半步,顯然是在那時摸清了自己所選擇的方向。 但他放慢的速度并不明顯, 而且反應極快又無一失算, 所以無聲無息中,他觀察入微的本事實在讓人驚嘆。 “那個被人人稱頌的穆先生其實知法犯法以公謀私, 整件事的幕后主使便是他?!彼穆曇綦m然低沉,但在靜謐夜中著實清晰, “方才我見你似若有所悟, 應該對這個結果并不驚訝吧?!?/br> “向桓前一段時日曾心神不寧, 身在太學而不思進取, 反而每日神思恍惚似心事重重, 課業耽擱了不少, 有人說他是因一女子之故, 而且向東英也因此與他起過幾次爭執, 這件事你應該也聽說過?!币娝徊谎? 他又繼續道:“但你應該會認為向家與此事脫不了干系, 因為向桓畢竟是向家的人,向家為了不讓那個原本前途無量的后人為青樓女子蠱惑而誤了前程,于暗中穆銘以權謀私實屬正常, 可其實,這件事與向家并沒有什么關系,” 他的最后一句話,讓她著實有些吃驚。 即便穆銘與向桓有師徒之情、又與向家有往日交情,也不至于犯著殺人償命的重罪為一個與自己沒什么關系的后生掃平道路。 “故而,雖說向家想除掉金不離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但真正動手的人卻是穆銘,你可知為何?”并未有意要等她的答案,他似乎篤定她不知其中內情,自問自答道,“因為向桓姐弟二人的親生父親不是他向家的族人,而是穆銘?!?/br> 蘇薔驚訝得腳下一頓,側頭脫口反問道:“你說什么?” “穆銘在跟隨向東灼從軍前曾在故鄉有一發妻,并育有一兒一女,但已多年無人見過他們,據說是他們在多年前的一場瘟疫中喪失了性命,但其實,莫名其妙死去的只是他的妻子而已,而他的那一雙兒女卻以向家族人之后之名被送到了向家撫養?!蹦侨说哪_步也頓了下來,看向她道,“至于為何穆銘會愿意與自己的兒女骨rou分離不得相認,雖然我尚未查到原因,但應該也沒什么奇怪的,畢竟他跟隨向家那么多年,為他們做過的齷齪事定然不少,可謂狼狽為jian,向家為了讓他忠心不二,以他的孩子為質也是正常的。不過,向桓姐弟當時還小,這些事情他們并不知道,時至今日,他們都還以為他們的確是向家宗親的后代?!?/br> 他的話中雖然并無實證,但蘇薔卻是信了,尤其是當他提到向家以穆銘的孩子為質是為了讓他一直對自己忠心不二時。 當年將云宣的父親卷入其中的南羅舊案應該也與穆銘脫不了干系吧,他知道向家太多的秘密,而且又是當年向家軍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向家自然不敢輕易動他,但為了讓他不敢生有異心,的確很有可能將其軟肋握在手中,讓他不敢妄動。 若是如此,那倒是能解釋為何向妃今晚有意提點她了,向家應該是知道真相的,她應該是擔心向家會被牽扯進來,所以才想將穆銘推出去,畢竟任誰猜度,這件事也與向家脫不了干系。 但事情也許還沒有這么簡單,更有甚者,這是個除掉穆銘并讓他走得心甘情愿的大好機會。 只要穆銘死了,那許多秘密便可以隨著他深埋于地下,一旦太子登基,那作為有功之臣,向家的前途將會錦繡無邊。 自古都是鳥獸盡良弓藏,向家只是不愿做藏弓的那雙手罷了,他們過了河之后想讓橋自己坍塌,不留下他們向家動手的的任何痕跡。 所以,怕是向桓和金不離的事情中,多少也有幾分是向家渲染的吧。 蘇薔抬眼看了看在昏黃燈光下淡然自若的那人,問道:“這些你是怎么查到的?” 向家在朝中的政敵也不算少,既然這件事并不為人知,那便說明向家將其護得周全,并不容易被查到。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只要狠下心,也沒有推不倒的墻?!彼纳袂樵频L輕,眸光卻深邃而神秘,“無論是在高墻之內的丞相府,還是大內宮城?!?/br> 雖然他看起來似乎只是在說一個極為淺顯的道理,但不知為何,她卻心下一凜,仿佛他已經在悄無聲息中看透了自己的所有秘密。 從上次相遇到這次偶然重逢,他沒有問自己為何會在那里出現又究竟是何人,這本就很奇怪。 他似乎早就知道了她不僅是明鏡局的宮女,而且還是東宮一黨,甚至于,他還極有可能知道自己與云宣的關系。 而在劉家村一別后,她一直以為他仍會繼續浪跡江湖,根本不會與朝堂扯上分毫關系。 但如今,他不僅依著他自己的努力成為逸王所倚重的人,而且還成為輕衣司除了云宣外最為位高權重的輕衣衛,無論這兩點中的哪一點,都是許多人很可能傾其一生都無法達成的。 可她除了他的身份來歷之外,幾乎對他一無所知。 “你瞧著我做什么?”他見她看著自己在出神,而且許久都不曾移開目光,原本鎮定自若的眸底一時間竟流露出幾分不知所措來,抬起微握的手掩著嘴干咳了一聲,“難道是因為我查到了你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便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雖然她并沒有這個意思,但他顯然已經確定她的確深有此意,所以臉頰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紅了一紅,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罷了。 沒想到一直以來都神秘莫測的眼前人雖然人高馬大,但竟然也會流露出如此姿態,蘇薔一時語噎,轉過了眸光,立刻抬腳繼續向前,只當沒有聽到他方才的話:“閣下說這些話可有證據?” 他跟了上去,語氣篤定:“你之前從不拿正眼看我,但方才卻盯著我瞧了好半晌,還不算證據?” 她無言半晌:“我是說,閣下說向桓姐弟是穆銘的親生骨rou,可有證據?” 誤解了她意思的那人恍悟:“哦,原來你是問這個。原來有個人證,不過現在沒有了?!?/br> 她順口問道:“為何?” 他簡短而利落地答道:“死了?!?/br> 蘇薔一驚,本想問他是怎么回事,但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路不同而不相為謀,他們各為其主,雖然他看起來并不像會欺騙她,但他說的話,她不能全聽,更不能全信。 有時候,聽得多了反而會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