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蘇薔連忙解釋道:“公子客氣,其實于伯改變主意與我并無關系?!?/br> 他只當這是她的自謙之言, 卻不知蘇薔的確未曾勸于伯違心救人。 當時,在又與于伯談笑幾句之后,她的確問了他為何不愿對那個眼看便奄奄一息的男子出手相救, 于伯的回答是他從不救該死之人, 這是他行醫的原則。 “他是個江湖殺手,出自一個只認錢不認人且惡名昭彰的門派, 雙手必定沾染過無辜之人的鮮血,想來他殺人的時候怕是不曾給他的刀下人留過一條生路吧?!?/br> 蘇薔甚是驚訝, 也遲疑許久, 不知自己是否該替那人求個情, 畢竟她雖不忍心見死不救, 但他若當真如于伯所言是個曾殘害過無辜的殺手, 的確死不足惜。 還不待她拿定主意, 于伯卻自己改了決定, 因為他做人還有一個原則, 那便是一切看心情, 而行醫遠不如做人重要, 所以行醫的原則自然沒有做人的原則重要。 “老朽已經多日都未曾如此高興了,的確值得賀一賀,那小子命好, 恰趕到這個千載難逢的日子,此乃天意,只希望他能從此痛改前非,以余生來為過去的過錯贖罪吧?!?/br> 云宣在離開前,曾說于伯在見到她后說不定就會同意替劉穎排憂解難,雖然當時他并不知劉穎在愁什么,但果然還是料對了。 雖然終于得償所愿但卻不知何故竟并不開心的劉穎突然嗅了嗅鼻子,皺了皺眉:“這是什么味道?” 經她一提,蘇薔似乎也聞到了一種若有若無的淡然香氣,而且還覺得這種氣味似乎是從自己身上飄來的。 劉穎卻抬起她自己的雙手聞了聞,略有嫌惡地道:“怎么是我手上的味道?好似是一種花香,又有些腥味?!?/br> 花香中混雜著血腥氣,氣味的確詭異,蘇薔頓時明白了:“應該是那人的錦囊留下的的味道?!?/br> 這院子中到處都流轉著草藥的香氣,竟一時間掩下了這種并不算太淡的氣味,沒想到那人的錦囊中的香料竟還有如此奇效,難怪于伯方才在得知云宣買給她的禮物正是她頭上的這一支簪子時還開玩笑似地夸他眼光獨到,買的梅花簪子都自帶梅花香。 劉穎去井邊打水洗手,想洗掉那股味道,但卻不料那香味甚是頑固,無論她如何洗都并未減弱分毫,無奈之下只好放棄,對劉知遠抱怨道:“這香囊的香氣如此濃郁,沒想到他一個大男人竟視若珍寶,還好我方才就將那東西還給他了,若你似他如此這般,我只怕是活不了了?!?/br> 劉知遠安慰她道:“穎妹切莫生氣,想來過幾日自然就淡了?!?/br> 劉穎本就不悅的心情并未見好,只是在目光望向蘇薔時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蘇jiejie,你是喜歡梅花的吧。我方才見你用來放那錦囊的絲帕上繡著梅花,而且你頭上那支簪子的雕花應該也是梅花,可真好看?!?/br> 劉知遠倒是識趣,聽她的語氣里充滿了羨慕,忙問蘇薔道:“蘇姑娘,不知你的簪子是從哪里買的,難得穎妹喜歡,小生也想去買來送她一支?!?/br> 記得云宣當時說這簪子是他從乾州張慶家的點翠坊買來的,蘇薔心想他應該并未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知他們,所以最好還是小心為妙,于是便半真半假地道:“這是云宣買給我的,我并未問他是從何處買的,實在抱歉?!?/br> 剛剛稍有緩和的氣氛在瞬間又陷入了一種難言的尷尬,劉穎臉色極差咬唇不言,似乎之前并不知道她與云宣關系的劉知遠愣了一愣,待反應過來后驚訝地看了看身邊的劉穎,想要開口問些什么,但終究還是不敢在這個時候招惹她,只好不失禮數地轉眸對蘇薔:“原來如此,云公子的眼光果然不錯?!?/br> 覺得他話中有話的劉穎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想要罵他的話。 蘇薔佯作不知其中內情,笑著問劉知遠道:“劉公子待劉meimei如此體貼,不知是她的……” 劉知遠忙答道:“哦,穎妹與小生青梅竹馬,是小生從小便被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子?!?/br> “原來meimei早已名花有主了,”蘇薔盈盈一笑,道,“你們兩人都為了救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而如此盡心盡力,當真是志同道合的大好人,以后的日子定然會幸福圓滿,等兩位成親之時我一定要去討杯喜酒沾沾喜氣?!?/br> 劉穎依然沉默不語,劉知遠憨實一笑:“蘇姑娘過獎了,不過舉手之勞而已,是穎妹她心地善良,不愿見死不救,所以才找小生幫忙的?!?/br>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直到兩三刻鐘后蘇薔依著于伯的吩咐去燒熱水,一直在生悶氣的劉穎也未再與他們二人說一句話。 蘇薔端著熱水進去的時候,躺在床榻上的那個男子雖然依然=舊昏迷著,但臉色已經不再那么蒼白呼吸也勻稱了許多。 滿頭大汗的于伯接過她手中的臉帕本要自己為那人擦汗,但蘇薔見他實在疲憊,便主動提出要幫他片刻,于伯也不與她客氣,告訴她只需為他反復擦額頭即可,然后自己出門去打水洗臉了。 離得近了,將他臉上的污垢與血跡都擦干凈后,聞到從他身上傳來陣陣淡雅梅香的蘇薔才有機會仔細看清那人的相貌。 他的膚色比云宣的還要黑些,似乎經常要受到風吹雨打的摧殘,但濃眉之下的睫毛很長很密,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整體看起來不僅不難看而且好像還透著幾分唯男子才獨有的英氣。 于伯說他是個定然殘害過無辜之人的冷血殺手,可老老實實地躺在床榻上的他卻一直眉目緊鎖地微微顫動,似乎只是一個在做噩夢的可憐孩童。 蘇薔不停地重復著打濕臉帕與擦拭他的額頭這兩個動作,如此反復了數十次之后,當她拿著又一次濕透的臉帕去擦他的額頭時,眸光卻驀地對上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 他不知何時竟于悄無聲息間醒來了,在她愣怔的瞬間一直緊緊地盯著她,看似毫無溫暖的眸底深處似乎藏著一種難以言明的情愫。 蘇薔十分意外,只當他此時的反應是因還未完全清醒過來,一時之間也不知要與他說些什么,但卻還記得于伯的吩咐,又將手中的臉帕覆在了他的額頭上。 那男子倒是鎮定,一聲不吭地隨著她擺弄,只是目光仍緊隨著她而動。 直到聽到了身后于伯進來的動靜,蘇薔才放下手中的臉帕站起身讓到了一旁:“于伯,他醒了?!?/br> 于伯并不意外,走過去低眼看著他,問道:“你如今雖撿回了一條性命,但老朽若要你死也不過是吹一口氣的功夫,倘若你愿意答應老朽的兩個條件,我便繼續救你,否則你還是繼續走你的黃泉路吧?!?/br> 男子面無表情的將目光從蘇薔身上轉移到了于伯的臉上,眸中已恢復一片波瀾不驚的平靜,似乎并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也未打算探尋,仿若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般。 于伯并不著急,只耐心等著他的回復。 就在蘇薔就要懷疑他是否能聽得見的時候,他竟微微點了點頭。 于伯也不與他廢話,道:“第一,你從此之后離開七煞,再也不涉江湖紛爭,也不再枉殺無辜?!?/br> 他的動作雖慢,卻幾乎是毫不遲疑地又一點頭。 于伯繼續道:“第二,老朽從從不救不該救之人,今日雖為了我的這個世侄女破了例,但你往日的罪過卻不可不還,所以老朽要毀了你的一條胳膊,不過你且放心,往后你不過是不能再用那條胳膊拿劍而已,吃個飯穿個衣還是無需旁人來伺候的。再說,老朽瞧你兩只手都會用劍,所以即便少了一只應該也不會斷了你的生計,如何?” 雖然一直遠離傳聞中的江湖,在生死面前,即便斷了兩條胳膊也算不了什么,但蘇薔卻仍覺得要答應于伯的這個條件并不容易,畢竟左膀右臂少了哪一個都會讓自己大受挫折。 但她沒想到那人只是稍一遲疑便又無聲地點了點頭。 于伯很滿意他的干脆利落,側頭對蘇薔道:“小丫頭,讓外面的明日再過來看他?!?/br> 蘇薔應下,但在她將于伯的意思轉告給劉穎和劉知遠后,劉穎并不同意回去:“還是讓我們留在這里吧,本來已經給于伯和jiejie添了麻煩,我們怎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了?再說,那位公子受傷太重,說不定于伯還會需要人手,我和知遠雖然不懂醫術,但留在這里在危急之時還能打個下手?!?/br> 本在猶豫中的劉知遠聽她如此說,只好附和說自己也愿留下來。 第122章 萍水相逢(六)爭吵 臨近暮晚的時候, 劉知遠的爹娘突然火急火燎地趕來了,院子里登時一片熱鬧。 “老子早就對你這個小兔崽子說過,以后不得和這個掃把星在一起,你偏是不聽, 難道當真要等她將我和你娘都克死了你才能死心嗎! ” “知遠啊,你不是已經答應過娘以后不再和她往來了嗎,怎么我和你爹不過是去鎮上買了頭牛的功夫, 你就又被她給勾走了魂兒, 竟連書都不讀了,還陪著她在這里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丟人現眼, 娘可真是要被你給氣死了!” “爹,娘, 穎妹她不是什么掃把星, 而是知遠的未婚妻子, 這樁婚事本就是你們定下的, 雖然穎妹的父母已經不在人世, 但這婚約不可隨意反悔, 否則豈非小人行徑?” “呸, 婚姻大事向來父母做主, 如今她連父母都死了, 你的婚事便是老子我說了算!你這個兔崽子, 老子成日里供你吃供你穿,你給老子讀的什么書……” 一直在一旁面無表情的劉穎旁觀著他們一家人你推我搡,見院子外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后, 唇角浮現出一絲冷笑,突然便上前將劉知遠擋在了自己的身后,冷哼一聲后抬眼問劉父道:“三伯,你哪來的錢去買的牛???” 劉父神色一變,怒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看是用我爹娘的救命錢買的吧?!彼哪樕想m然掛著笑意,但眸子里的恨意卻足以使與她四目相對的劉父心驚膽戰,“當年你去我家借錢,承諾半年便還,我爹不問緣由便毫不遲疑地把攢了多年的錢全借都給了你,連欠條都不曾讓你打??山Y果呢?兩年都過去了,你卻分毫不提還錢的事,我爹念著與你家的交情也不與你計較??珊髞砦业锿瑫r病重,為了治病,不多久便花光了家里所有積蓄,我爹才在萬般無奈之下讓我去你家討錢,可你是如何做的?你不僅不認賬,還將我給趕了出去!你們說我是害死爹娘的掃把星嗎?不,在我看來,你們才是害死我爹娘真正的兇手!” 她的聲音本就清脆,此時說到激動之處更是字字擲地有聲,惹得前來圍觀的人在震驚之下議論紛紛,使剛剛平靜不多時的院子又陷入了一陣嘈雜之中。 喧鬧聲傳至屋內,忽明忽滅的燭光之下,蘇薔正候在一旁隨時準備為于伯幫忙,聽到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時本想出去瞧瞧,卻被于伯的一句話給攔了下來:“他們自家的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家了,不要平白惹了晦氣?!?/br> 那時,院子里的劉父已經臉色煞白,氣得胡子亂抖,指著劉穎的鼻子罵道:“你這個死丫頭,竟敢當著這么多鄰里鄉親的面胡說八道!老子何曾去你家借過錢,你給老子把話說清楚!” “我方才已經說得一清二楚了,那時我不過才八九歲,你知道我爹娘纏綿病榻起不來,所以欺我年幼,以為我不能將你如何,厚顏無恥地將我爹娘的救命錢給昧了下來,結果害得我爹娘因沒錢治病第二天就都走了!當初我還小,你們威脅我說如果我敢將這件事說出來你們便去砸了我家,還說會取消我與知遠的婚約,以往我念著咱們兩家曾經的交情,也為了不讓知遠為難,所以一直都將這件事壓在心底,但今日你們口口聲聲罵我掃把星,還硬要拆散我與知遠,我實在……”劉穎言及此,已然潸然淚下,哽咽著將滿含淚水的眸子轉向了身邊已然一臉茫然又不知所措的劉知遠,“知遠,如今我說出了你爹娘曾經做下的丑事,他們想來是再也不會容下我了,你向來忠孝,我不愿你為難,你我的婚約從此之后還是一筆勾銷吧……” 她哭得梨花帶雨甚是可憐,劉知遠不由心疼,又惱怒爹娘做過的糊涂事,也顧不得他們此時的心情,連忙將她攬在懷中輕聲安慰:“我真是該死,竟不知穎妹受過這么多委屈,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丟下你一人的……” 劉父聽了,怒不可遏,抄起旁邊的掃帚便要動手:“老子今日不打死你這個滿口胡言的死丫頭往后就不姓劉!” 去攔他的劉母被他一把給推到了地上,干脆不再起來只扯著嗓子放聲大哭,那些原本因于伯之前的那句話而不敢進來的左鄰右舍見事情鬧得越來越大,也顧不得太多,忙一個個地跑過來勸架。 “算了算了,你一大把年紀了,何必與一個小丫頭計較?” “這丫頭也是個可憐人,沒爹疼沒娘愛的一個人長這么大,就算你不想你家知遠娶她,那也不能總是咒人家是個掃帚星不是!” “對對,也沒人說你欠錢不還,你的為人大家還不清楚嗎?再說,就算是真的又能怎么樣,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又沒人與你計較!” …… 在大家的你推我擋與你一言我一語中,劉父手中的掃帚還不曾落到劉穎身上一下,自己卻先氣得暈厥了過去。 在母親近乎哀求的目光中,劉知遠終于無可奈何地松開了劉穎,又戀戀不舍地安撫了她幾句后才與抬著他父親的一眾人回去了。 院子里又恢復了一片寧靜,若非劉穎的低聲哭泣還隱隱能聽得見,便似是方才什么都未曾發生一般。 但無論外面有什么動靜,躺在帷幔之后床上的那個重傷之人始終一言不發,于伯的手時不時從里面探了出來,將一只又一只雪花狀的銳利暗器丟進了床頭邊的水盆中,蘇薔見上面的血跡不一會兒功夫便將那一盆清水染得血紅,心中不由對他生了幾分惻隱之心。 堪堪受了這么多暗器,又要忍受著已入骨rou的那些銳器一個個被強行取出來,他應該承受著旁人所不能的諸多痛苦吧,可他卻又從始至終都不曾發出一絲聲響,如此定力與耐力實在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最后,于伯要為他清洗遍布全身的傷口,她將換好水的水盆端進去后已經不便再進去了,便留在院子里與劉穎說話。 那時劉穎臉上的淚痕還未完全消失,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許是那時的她太過脆弱,自相識后便將蘇薔看作情敵相待的她竟也平心氣和地受了她的勸慰:“多謝jiejie關心,我沒事,已經習慣了?!?/br> 一句“已經習慣了”,似乎包含著許多無法言表的無奈與辛酸。 雖然十分欣賞她為了救一個陌生人而盡心盡力的善良,但因著一早便發覺她對云宣另有所圖,蘇薔并不是很喜歡她,可經過方才那一場鬧騰,她對劉穎的看法又有一些改觀了。 因為她自己最清楚,一個自小便必須自力更生的孤兒無論看起來有多么堅強,也會有趁著黑夜無人時抱著自己失聲痛哭的時候。 更何況,倘若她方才所言都是真的,她的身世也未免太可憐了些。 “jiejie今日剛來劉家村便聽到了這番笑話,我實在慚愧,”夜幕漸漸來臨,將她們兩人籠罩在了暮色中,劉穎的神色不明,語氣極輕,“讓jiejie見笑了?!?/br> 蘇薔心下輕嘆一聲,以真心勸她道:“我瞧著劉公子對meimei一片癡心,想來他以后定然會對你極好的?!?/br> “是嗎?”劉穎的聲音中聽不出任何情感,十分平靜,“可這個世上只有自己才最可靠,不是嗎?” 蘇薔無言以對,默然半晌后才道:“自己固然最為可靠,可其他人也并非便不可信?!?/br> 劉穎不置是否,一直到于伯讓她們進去,都未曾再說一句話。 那人已又陷入了昏睡中,依于伯所言,他傷得太重,雖然外傷已無大礙,但內傷卻在一時半會兒之間難以痊愈,可若是他能熬過今夜,那便不會有性命之憂了。 劉穎主動提出要守在他身邊照顧,于伯也便同意了。 天色已晚,云宣卻仍不見蹤影,蘇薔依著兩人約定的時辰靜靜地等在院子里,不多時后果然見西南的夜空有三只燃起的孔明燈緩緩升起,在陰沉的夜幕之下十分顯眼,雖然看起來離這里極遠,但卻清晰可見。 那是她與他約定的信號,倘若他在此時燃起三只孔明燈,那便說明他一切平安,但卻無法前去接她。 即便如此,她也放心許多,稍備了些飯菜與于伯劉穎一同用過后便去西屋歇息了。 第二日一大早,劉穎便去喚醒了于伯,說那人已經醒了。 她一夜未眠,加上之前又哭過,精神并不太好,神色極為疲憊,但在聽于伯說他已無大礙后臉上浮現的歡喜卻是無比真誠的。 不過多久,劉知遠便也來了,他似乎也是一夜未睡,在見到劉穎時決口不提昨日的事,仿若什么事情都未曾發生一般關心了她幾句,然后依著她的吩咐將那個已經蘇醒的病人從于伯家中背回了她的家里。 有村民經過,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指指點點,似乎在看一出極好笑的戲折子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在這個放在古代似乎很浪漫的節日里,祝各位小可愛們元宵節快樂! 第123章 萍水相逢(七)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