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那夜,石袖陪在許諾身邊,厲姑姑等在西議廳,除了讓許諾相信趙越自殺外,還可以制造不在場證據。但是,那個在石袖屋中假扮趙越自殺的人是誰? 唯一的解釋,是除了她們兩人之外,還有一個幫兇。 依然因此困惑不解的蘇薔看著眼前的白發鬼婆,突然心里一凜,但又覺得不太可能,正要否決自己的猜測時,卻見她緩緩咧嘴一笑。 “小丫頭,你知道嗎,我們剛開始的計劃,遠比這個要完美得多?!?/br> 第26章 浣衣鬼事(十七)始末 將備用鑰匙還回去后, 蘇薔獨自一人坐在北六院的涼亭下,心事重重。 對一個人究竟有多大的恨意,才能讓人甘心承受罪惡心生殺意,甚至連看慣了險惡塵世的白發老人也曾想要參與其中 白發鬼婆說, 她這一生習慣了隱忍與妥協,所以才更能體會被人欺辱的痛苦與無助。也正因如此,她才希望在入土之前, 自己能手刃害群之馬, 不再愧對自己多年來表面上的刻薄與尖酸。 在浣衣局的這些年,她知道自己是趙越唯一不敢欺負的人。一山有惡虎, 哪些人彎腰臣服,哪些人隱忍退縮, 哪些人憤而反抗, 又有哪些人重傷而亡, 她都看在眼中。但她最初的打算本沒有這么復雜, 而是用最簡單直接的手段拉著趙越與她一同離開這個人世。 直到她發現有人先于自己動手。 三個月前, 趙越巡夜時險些被人掐死, 她是目擊者。 差點就背負殺人罪名的人是石袖, 但她沒有得逞的原因, 卻是在趙越昏厥時斷氣前被厲姑姑及時攔下。 厲姑姑勸石袖停手的話只有一句。 她說, 殺一個人很容易, 償命也很簡單,難的是如何扼殺罪惡。 蘇薔明白厲姑姑的意思。 她拜托云宣調查厲姑姑與三年前死去的那四個小宮女之間的關系,得出的結果有一部分如自己所料, 有一部分卻出乎意料。 厲姑姑的確與其中一個叫阿吉的小宮女是近親,她們本是姑侄關系。但因當年不滿被家人送入宮城,厲姑姑自入宮之后再也不與家人有任何聯系,甚至在三年前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親侄女也曾入了宮。而在阿吉自殺的兩年后,心緒漸平的厲姑姑才多年來第一次讓人捎帶了多年來的積蓄回家,卻不想竟被如數退回,這才知道了自己的侄女魂歸浣衣局的事。 沒有人會明白她當時知道那件事的心情吧,雖然那次之后她依然一如往年般再也不與家中聯系,但她一定會因家人的失望與責備而徹夜難眠。 倘若有了自己的保護,阿吉又如何會在十三歲的時候便成了這深宮中的一縷冤魂? 所以,從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經決定要為阿吉報仇了吧,不然怎么會在無端頻頻犯錯后自請調職到最沒有前途的浣衣局? 可顯然厲姑姑并不是沖動莽撞之人,她的報復并不只是殺人泄憤這么簡單。 也正是厲姑姑的那句話,讓暗處的白發鬼婆暫停了動手的打算。 想出讓趙越不堪冤鬼糾纏而選擇自殺的計劃便是她輾轉一夜難眠的結果。 對于憑空突然多出來的這個同伙,厲姑姑和石袖原本是不認可的,但白發鬼婆說,她已經想到了一個絕妙的局,不僅可以讓所有人認為趙越是因作惡多端而死,而且她們三人都可以全身而退。 “老婆子十五歲入宮,如今早已過了天命之年,可曾與我一同入宮的那些人無論得意也罷落魄也好,都已經隨著那些陳年舊事煙消云散了。此生為保住性命我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從不去相信任何人,也不會依附于任何人,但老了老了,卻主動投靠了兩個同伙共謀大事,結果,還被人給騙了……” 白發鬼婆語氣無奈,卻沒有一絲一毫責怪她們的意思。 正是因為不想將她牽扯其中,厲姑姑和石袖采用了她設下的局,卻偏偏又將她瞞住。 她們原本的計劃,是三個人同時行動。 簪子,絲帕,突然出現的阿吉遺物是厲姑姑早就準備好的,目的只是為了讓趙越發瘋癲狂,哪怕只有一時片刻。 時機成熟后,在一個需要宮女巡夜的雨夜中,厲姑姑潛入北二院中,將趙越弄暈后,先將她藏在門后。由白發鬼婆假扮趙越,佯作自殺時被與石袖一同巡夜的目擊者看到,然后石袖催促目擊者去東議廳稟告厲姑姑,而她借著去查看趙越情況的由頭在她們回來之前與白發鬼婆一起將趙越移到屋內的門口處,用刀將她刺殺,制造她自殺而亡的假象,最后掩護婆婆在混亂中離開。 如此一來,她們三個人都能扮演好各自的角色,一個是好心陪人巡夜的朋友,一個是平時便會四處亂逛的怪人,還有一個能在關鍵時刻力纜狂瀾的掌事。 在那個計劃中,不需要目擊證人清醒又糊涂,更沒有偽裝的現場,所要做的只是需要對白發婆婆的衣裝打扮進行整理。她們甚至準備好了足夠能將白發染成青絲的墨,也想好了眾人群涌而來圍觀時如何讓白發鬼婆隱藏與脫身。 的確,倘若這樣的一個局能夠付諸實踐,是很難挑出破綻的吧,有誰能想到殺一個人會動用了三個毫無關聯的人的力量。 而且,愈簡單的局便最不容易被破解。 但她們完善的細節并沒有派上用場,因為厲姑姑和石袖最終還是沒有將鬼婆牽扯其中。 如此一來,她們便只剩下了兩個人,那其中一個必須分飾兩角。 所以,她們改變了計劃中的細節。 這次,石袖只能作為目擊者出現,但厲姑姑除了要擔起掌事姑姑的職責之外,還要負責假扮趙越自殺。 但因為無法確保能在被人發現之前布置好現場,她們只能選擇先將趙越殺害后偽裝被目擊現場,可如果這樣做,更多的問題也便因此而生。 她們需要一個大雨磅礴的夜,讓人心煩意亂,讓人視線模糊,讓人難于行走。 她們需要的目擊者不能太清醒,不能太大膽,也不能太聰明。一個喝醉了酒,剛入宮又不熟悉浣衣局布局的宮女是最佳人選。 她們需要調出北九院與南九院來偽裝現場,桌椅,燭臺,尤其是最為顯眼的那一副虎山圖。 當然,蘇薔曾懷疑厲姑姑如何假扮為趙越佯作自殺后又能出現在西議廳,可一旦發現原本無法辦到的事情只有這一個結果時,就會想盡辦法找到突破口。 只要當時石袖在情急之下拉著許諾向西議廳的相反方向跑去,厲姑姑想來會有足夠的時間悄悄地從地上爬起然后跑回西議廳。 不過,石袖必須在許諾起疑之前主動承認自己跑錯了方向,然后再轉頭與她向西議廳而去。 人總會下意識地逃避自己所畏懼的一幕,那時許諾經過南九院時恐怕不會再去看一眼,即便看了,那匆匆一瞥下見到的也不過是與北九院一樣的尸體偽裝罷了。 南院的宮女說,厲姑姑為了阻止她們去北院圍觀,在南院從東向西又從西向東來回巡視了兩趟。但實際上,石袖帶著早已暈頭轉向的許諾走后,厲姑姑從西議廳重新回到了南院,迅速地將南九院的一切恢復原狀,滅了燈,鎖了門,然后以警告為名驚醒了從南十院到南一院的宮女。她不是從東向西又從西向東走了一個來回,而是直接從西議廳回到了東議廳而已。 雖然這個殺人迷局布置得并非精妙,但卻也不容易被人發現破綻。 只要無法破解許諾親眼所見的謎團,就沒有充分的證據說明趙越不是自殺,更不可能將兇手繩之以法。 “現在你已經知道了所有真相,打算怎么做?” 蘇薔想起白發婆婆向她解釋事情始末后的第一句話,心里不由得一緊。 雖然已經將真相查得一清二楚,但她的心情卻依舊沉重。 她的確不知道該怎么做,但既然已經知道了真相,便不可能假裝一無所知。 不遠處開始隱隱傳來時喧囂聲與腳步聲,應該是她們用過晚膳回來了,也不知道許諾究竟什么時候才會被放回來。 重重地嘆了一聲,她站起身,剛走出涼亭,腳下卻是一頓。 有個人影不知何時站在了不遠處,竟然是一天不見蹤影的厲姑姑。 在昏暗燈光下看不清神情,但厲姑姑的聲音依舊冷靜淡漠:“我想和你談談?!?/br> 蘇薔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又意識到她可能看不清,開口說了聲“好”。 讓她想不到的是,厲姑姑選擇的地點,竟然還是北十院。 白發鬼婆開了門,如往常般冷著臉,甚至對她的施禮也視若無睹,轉身坐在榻上,顧自忙著手中的剪紙,似乎沒有要打擾她們的意思,好像來的人談的話都不會與她有關。 看來厲姑姑在找她之前已經來北十院一趟了。 她還是坐在不久前剛離開的椅子上,忍不住看了一眼對面的厲姑姑。 唯一的油燈被鬼婆拿到了床頭,門口的光線愈加淡弱,但依舊能看得出厲姑姑的臉色透著難掩的疲倦。 看來明鏡局此次的偵查遠比上次要嚴厲得多。 不知為何,她明明已經知道厲姑姑亦是兇手之一,竟然還對她心生擔憂。 “石袖還是年輕,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否則幾個月前不待我阻止趙越便沒命了?!彼剖遣辉冈俟諒澞ń?,厲姑姑直截了當地道,“當年一個與她情同姐妹的宮女暴病而亡,她原本以為只是一場意外,后來才知道那個宮女之所以突然病發,是因為趙越故意刁難的緣故。石袖雖然想報仇,但這次她并未動手,只是協助于我而已,殺死趙越的是我,假扮趙越自殺的也是我,都與她無關?!?/br> 蘇薔默然片刻,問道:“姑姑想做什么?” “殺人償命,我愿承擔一切責罰,”厲姑姑決然開口,竟帶著幾分懇求,“幫我救下她?!?/br> 第27章 浣衣鬼事(十八)物證 對于惡人, 太多的人會堅持人心很軟會被善良感化,依賴規矩法條對罪惡的懲罰,期待老天開眼報應循環。 但現實總歸是殘酷的,有時候善良只會放縱罪惡, 法條對權勢不過形同虛設,而老天也從未睜眼而是選擇沉默。軟弱善良的人會因隱忍退讓墮入深淵,作惡多端的人卻坐享其成春風得意。良心發現不過是一個可悲的笑話, 因果報應也不過是最無助的期冀罷了。 世人永遠不知道, 有些人會將自己的貪欲與罪惡放縱到什么程度,就像同樣無法想象有些人一味的軟弱退讓究竟能受到多大多重的傷。 那一年, 縣令會因冰冷的白銀草菅人命,府衙會因無利可圖而袖手旁觀。 那一年, 趙越會因一己之快肆意地欺凌弱小, 周圍的人會只是為了附和她而坐地起哄。 他們的雙手都未曾沾染過鮮血, 卻已經作惡多端。 但那些以正義之名報仇雪恨的人, 又何嘗無辜? 更何況, 誰人無過, 倘若這個世間私刑肆虐, 這人世該多么惡毒的地獄。 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無論作惡的人, 還是奪走惡人生命的人。 許諾一夜未歸, 蘇薔也一夜未眠。 不知何時,石凳上的紗燈滅了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她透著黑夜, 一瞬不瞬地盯著對面的石凳上放著的小小的錦囊,仿若有時的看穿并不需要光明。 厲姑姑的話不停地在腦海中浮現,她已經在掙扎與混沌中煎熬了很久。 耳邊陸續傳來鐵鎖被打開的聲音,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南北各院打開院門的時辰。 她似是如夢初醒般猛然坐起,兩三步過去抓起了那個錦囊,毫不遲疑地向院門而去。 經過東議廳時,她看到了不知是剛起還是已經等了一夜的厲姑姑。 她扶著門框,提著宮燈,疲憊地與平日里雷厲風行的掌事姑姑判若兩人,宛若鬼魅一般,目光茫然而空洞,但眸光在觸到蘇薔的那一剎那驀地亮了一亮。 將目光悄然從她手中的錦囊移開,厲姑姑走到東門前,默然開了門,側讓到了一旁。 將錦囊緊攥在手中,蘇薔只覺心跳如麻,低著頭便要出去。 但在她已經跨出一步時,還是聽到厲姑姑沉聲開口:“天還黑,帶著燈吧?!?/br> 蘇薔的腳下只是頓了一頓,沒有回頭:“如果看得太清,我怕自己會后悔?!?/br> 緩緩收回了將宮燈遞出去的手,厲姑姑不再堅持,目送著她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眸光幾番沉浮,但終究化成了一潭平靜。 蘇薔走得很快,因為這是一條她第一次嘗試的路,因為天總會在悄無聲息中透出了光,也因為她害怕一時遲疑后自己會后悔會退縮。 這條路很遠,也很偏僻,偶爾碰到的宮人也行色匆匆,讓人會突然有種獨行江湖的錯覺。 她努力克制著自己不再去猶豫與遲疑,腳下愈來愈快,像個急于歸鄉的游子一般。 天泛白時,她微喘著氣,站在了一座大門緊閉的宮苑前,借著晨曦的光抬頭看著牌匾上鏗鏘有力的三個大字。 明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