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她怎么也不會想到,那次竟然是最后一次在家中與阿爹相見,甚至還有些不明白為何縣衙里那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叔叔們為何會突然這么兇惡嚇人。 只隔了一日,阿爹頂著暗中受賄包庇兇犯驗尸造假知法犯法的諸多罪名被處以死刑的消息便傳到了家中。 在獄卒大叔的家中求了許久,她與以淚洗面的阿娘才終于在阿爹問斬的前一夜見到了幾乎被嚴刑折磨成廢人的他。 “阿薔,爹是被冤枉的,不要怪我,照顧好你娘,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那是阿爹對她說過的最后一句話,嘶啞而絕望。 她壓抑著哭聲聽話地將同樣瀕臨絕望的阿娘拉回了家中,突然意識到她和阿爹還有那么多話沒說還有那么多事沒做,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阿爹甚至沒有撐到被押赴刑場便在獄中撞墻而死,用僅剩的精力維護了最后一點尊嚴與吶喊。 阿娘以要撞死在縣太爺家門前為要挾保住了阿爹的全尸,不惜砸鍋賣鐵地將阿爹風光大葬。 從阿爹入獄至下葬,不過短短四日。 官府甚至沒有阿爹受賄的證據,僅憑兇犯的一面之詞,阿爹便被定了死罪。 沒有人不懷疑其中的貓膩,但也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阿爹的冤屈。 不僅是因為她深信阿爹的為人,更是因為她親眼見過阿爹為那樁河中女尸案寫下的尸檢文案。 阿爹明明認為那年輕女子先被掐死后又被丟入了河中,但最后縣太爺卻以那女子乃是失足落水以致窒息而死結案。 那時的阿爹沉悶了許久,不久后便向縣衙提出了辭呈。再后來,她偶然聽一個來家中做客的捕快叔叔向阿爹提起那女子的爹娘也是大有來頭,而且已上告至府衙的消息。 所以,她很清楚,阿爹是被栽贓嫁禍的。 那女子既是被人謀殺,兇手亦被抓捕,衙門犯下的冤假錯案總該有人來頂罪。 只是,她沒能像那名女子的爹娘一樣為自己的親人喊冤昭雪。 她沒有找到阿爹親自寫下的驗尸文案,沒有人愿意幫她揭露縣官的罪行,甚至所有人都不相信她一個小孩子會當真跑到州府去翻案。 她自是去了,在阿爹頭七剛過的第一日,揣著熬夜寫好的訴狀,給阿娘留下告別的紙條,將自己折騰成了面目不清的叫花子,抓起裹了幾個饅頭的包袱便出發了。 直到現在,她都還不敢相信自己能活著走到府衙,但無論那半個月再如何艱辛,在旁人眼中都是無足輕重不值一提的。 她的天真與憧憬被毫無憐惜的一頓亂棍打得粉碎,愿意為那冤死女子翻案的州府衙門甚至不許她踏入一步。 絕望之下的她終于明白了阿娘為何要選擇隱忍,在烈日炎炎下哭得撕心裂肺。 原來喊冤也需要機會,無財無權,根本不會有人理會。 匆忙趕來的阿娘氣急敗壞地罵著她,伸手想將她從地上撈起,手卻在碰觸到她那雙枯瘦如柴又污垢層層的小手時頓了一頓,身子顫得厲害。 大街之上,阿娘抱著她失聲痛哭,路上的人來來往往,總會投過來異樣的眼光,冷漠的,嘲諷的,同情的,卻沒有人停下匆忙的腳步。 十二歲那年,透過汗水與淚霧,灼灼日光里,朗朗乾坤下,她似乎看透了人性本薄涼。 她還是跟著阿娘回家了,從此將為阿爹伸冤的念頭安穩地藏進了內心最深處的一個角落,再也沒有與旁人提起過,自此之后陪在阿娘身邊寸步不離。 但原本便體弱多病的阿娘還是因傷心過度積郁成疾,在半年后便去尋了阿爹,將她托付給了姨母。 在姨母家的半年里,她極盡乖巧,卻終究明白姨母身為妾室已然不易,長久收留自己只能使她的困境愈加艱辛,而自己不愿唯一的親人受此煎熬,所以自愿來到了琉璃別宮。 這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身不自由卻能讓人心中暢快,有時甚至能教人忘卻前塵煩憂,所以她從未后悔自己的選擇。但過去的終究還是存在著,她又何嘗不知,倘若一世被困于此,阿爹便再無沉冤昭雪的那日。 若大周皇帝當真將琉璃別宮視為冷宮,怕是自己會在這座山城中孤老終生。但沒想到,出乎意料地,三皇子突然親臨琉璃,縱然只是來取書,卻也是希望。 可是,他曾對自己起了殺心,偶遇不過是一場突然的劫。 縱然自己隨機應變,但她能逃過昨晚生死劫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他最后收了殺心。若是他有必須殺了自己的理由,再見一次,未必會手下留情。 思及此,她暗暗蹙眉,仔細將昨晚的事又回憶了一遍,卻依然沒有新的發現。 “阿薔阿薔!” 突然,織寧清脆的聲音隨著蹬蹬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見到她時幾乎是撲上來的。 順手將粘在自己身上的她扶正,蘇薔看著喘著粗氣的她哭笑不得:“你是來約我一同投胎的嗎,還是以為一驚一乍能驅鬼僻邪?” 織寧笑得厲害:“泉姨說這兩日我的活都被她們給占了,所以給我兩天時間休沐呢?!?/br> 她并不意外,手下忙著整理著書架上的書卷:“怎么,現在你不認為許諾她說的有道理了?” “一直以來都是阿薔最有道理,簡直就是泉姨嘴里的饞蟲,她許諾算得了什么!”織寧吐了吐舌頭,換了一臉諂笑,“她口口聲聲說你信口胡言,阻止別人進屋睡覺,偏偏卻自己尋了個借口躲回了屋里逃了責罰,真是沒臉沒皮?!?/br> “她們信她卻不信我,總是有自己道理的?!睂⒁化B書先放在她懷中,蘇薔笑她,“不過,這嘴里的饞蟲是怎么回事,難道你嘴里還是個蟲窩不成?” 織寧擰了眉毛,呸呸兩聲:“阿薔就會欺負織寧讀書少,總會胡說八道,這兩天我非得纏到你煩?!?/br> 向來是說到做到的性格,織寧果然整整寸步不離地跟了她兩日,如同她的影子。 只不過是個愛嘮叨又貪吃的影子,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聞著書香吞了紙頁。 好不容易挨過了膽戰心驚的兩天,到了第三日,織寧又重新回了膳房當值,蘇薔原本以為終于可以清凈下來,沒想到剛過午時她又跑了過來,臉上堆滿了歡喜。 “阿薔阿薔,宮里來人啦,好像也是個大人物,”將她手中的書奪下來放回桌子上,織寧拉著她便要下樓,“泉姨說讓大家在靜居集合,有消息要公布呢,可能是從明天起就有rou吃了呢?!?/br> 第3章 絕處逢生(三)意外 靜居前院的議事廳,數十宮女分列在堂中,總掌事泉姨坐在首座,神情凝重。 她隱隱中察覺到有些不對,應該遠不是宮中來了貴人這么簡單,但站在身邊的織寧仍目光熾熱無所顧忌地看著不遠處端坐的泉姨,像是盯著一碗冒著騰騰熱氣的紅燒rou。 “今日清晨,京都宮城送來一個病人,陪來的還有一位太醫,但并無宮女侍奉,現在暫時被安置在竹苑,”泉姨語氣肅然沉重,開口問道,“你們可有人自愿過去?” 無人回答,許是因有些意外,大家都沉默不言。 “我知道你們在想些什么,既然琉璃來了貴客,我也不會對你們有任何隱瞞?!庇沂謸沃鍪终玖似饋?,語氣緩了幾分,“其實,我并未見過那位貴客,而且將他送來的人也對他的身份諱莫如深絕口不提,只說他已病重,需靜養,除了服侍他的宮女除外,在養病期間不得他人擅入竹苑。所以,那人身份來歷我不明,病癥是重是輕我不知,此行是福是禍我也不敢斷言,你們還是自己斟酌吧?!?/br> 眾人面面相覷,原以為琉璃這次一定是好運臨門,卻沒想到會遇到這檔子事。 “行了,若有人愿意主動過去,半個時辰內給我答復,倘若半個時辰后無人來請命,我也只能隨意指人了?!币娝腥私允沁t疑,泉姨輕嘆一聲,一揮手,示意她們退下,“先散了吧?!?/br> 眾人告退魚貫而出,只片刻間,廳中便只剩下蘇薔與泉姨兩人。 她尚未開口,泉姨卻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抬手阻止她道:“你不必擔心無人自愿,雖然此行前途未卜,可雖然那病人來歷不明,能送來琉璃別宮養病的定然也是皇親貴族,這一點她們都能想到,自然有人不會白白浪費這個良機,她們當中沒有幾人能比你想得更深,但這個世上有誰不懂得患難見真情的道理,不惜一切也想飛上枝頭的更是大有人在?!?/br> “如此最好,我只是不希望泉姨為難?!蔽⑽⒁活D,她有些憂慮道,“可若是那人是皇親貴族,怎會不隨身帶些侍女仆人,而且只有一位太醫服侍?這件事只怕不僅是生病靜養這么簡單,也不知對琉璃而言究竟是福是禍?!?/br> “聽說皇上龍體每況愈下,朝廷后宮皆是暗流涌動,希望此事與奪嫡之爭并無關聯?!蹦_步沉重,泉姨走到門口,望著滿院稚嫩的青翠,嘆聲道,“琉璃安靜了十三年,只愿這個春天不是終點?!?/br> 清風徐來,鳥聲婉轉,到處都是一片春意盎然。 但有人的地方,寒冬就會隨時襲來,寒意刺骨得猝不及防。 在意料之中的,還未等蘇薔出門,果然已有人轉了回來。 是一向大膽又細心的許諾。 當仁不讓地,許諾在當天便開始收拾東西,以她為人高調張揚的個性,消息很快便在靜居傳開,其他應對稍晚或沒有挺身而出的人再后悔也是無用了,即便有人后悔有人嫉妒也有人等著瞧熱鬧,但在黃昏時候,許諾便已進了竹苑。 將窗子半開,清風攜著月光流瀉入內,蘇薔摸索著上了床,對悶著氣還沒有睡著的織寧勸道:“阿寧睡覺好不好,竹苑也沒有rou的,若是你去了,怕是受的苦有增無減?!?/br> 織寧半信半疑,掀了被子便下來爬上了她的床,窩在錦被里側著頭問她:“為什么?”她知道織寧雖心思單純卻性子倔強,若不讓她死心怕是自己今夜是難眠了。 “竹苑里住的人的確出身不凡,但京都遠在六百里之外,藥物齊全又醫者眾多,而且比琉璃還要適合靜養的地方枚不勝舉,怎會特地將他送到位處窮鄉僻壤的這里來?”向一旁挪了挪身子,她也側過頭,對織寧耐心解釋道,“能說得通的原因,要么是他失勢無權沒人在乎,要么便是病入膏肓無藥可醫,所以,竹苑八成也沒有你想吃的紅燒rou。而且,倘若你照顧不當,說不定還會承擔各種責罰,到時候可是殺頭的大罪……” 窗外的一聲女子低呼打斷了她的話,繼而是驚慌失措愈來愈遠的跑步聲。 “誰?” 織寧動作利落,翻過她便下床跑到了窗邊,撐著窗臺順勢就要跳出去。 蘇薔被她的陣勢嚇了一跳,好在翻窗子也是有一定難度,給了她充足的時間將織寧給攔了下來。 “她是往前院去的,還拿著包袱,一定是許諾從竹苑回來取東西的。她沒偷沒搶,你抓到她又有什么用,更何況,”指了指旁邊的門,蘇薔無奈道,“走那里更快些啊?!?/br> 織寧瞬間沒了斗志,但剛坐回床上就又跳了起來:“呀,那她剛才都偷聽到了,豈不是會反悔?” “她又不是你,不會我說什么就信什么,”將她拽進了被窩,蘇薔打了個哈欠,“再說,你當泉姨好欺負嗎,她反悔又能有什么用?!?/br> 織寧想了想,覺得也有些道理,又絮叨了幾句便安心入睡,卻不知身邊的蘇薔卻亦在憂心此事。 許諾的性格她是清楚的,既然會察覺到此事會危及性命,一定會想辦法抽身而出,這次怕是又給泉姨惹了麻煩。 不出所料地,在第五天暮晚,去竹苑送飯的膳房阿嶺在守衛打開門鎖后,發現了昏倒在院中的許諾。 那時,連從京城來的太醫都已經離開竹苑兩天了,許諾在與那人獨處了兩日之后突然受了風寒,高燒不退。 靜居中人心惶惶,圍在許諾房門口低聲議論。 有人說那人果然病得厲害,竟然只兩日便將許諾給連累了;有人說許諾定然是在竹苑受了欺負實在受不住了,所以才想辦法將自己給折騰病了;也有人說那人得的說不定是瘟疫,否則怎地會被孤獨一人送來琉璃養病,而且連那太醫都跑了…… 眾說紛紜,卻無人再有勇氣主動去請纓替代許諾。 蘇薔自知闖了禍,默默地收拾了東西,在織寧發現之前獨自去見了泉姨。 “你要去竹苑?”剛從外面回來的泉姨雖有些驚訝,卻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不行,你該是最清楚其中風險,這件事可遠不是照顧一個病人這么簡單?!?/br> “所以我才不能讓泉姨去冒險?!彼首鬏p松,無所謂地笑了笑,“就當報恩咯,難道你還指望著我能以身相許?” “就會滿口胡言,”看她已經察覺到自己的安排,泉姨的底氣似是弱了些,“我對你從無恩可講,哪里用得著你報恩,趕緊回去,否則我治你違逆之罪?!?/br> “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織寧也一定察覺到我不見了,泉姨你也知道織寧的脾氣,恐怕這個時候我去竹苑的消息已經在靜居傳開了,若我這個時候回去,好像對安撫人心沒什么好處吧?”她決定軟硬兼施,循循善誘,“泉姨你還不清楚我的保命本事,更何況,就算我出了事,不是還有疼我的泉姨來庇護?但是若泉姨出了什么事,琉璃中可再能力纜狂瀾之人?!?/br> “沒想到我掌管琉璃這么多年,能為我排憂解難的唯有你這個黃毛丫頭?!比讨浪囊庖褯Q,也不再多勸,有些感慨,語重心長地道,“竹苑現在戒備森嚴,除了膳房的人,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人都不能輕易靠近,你去了之后一定要萬事小心,隨機應變,但若是有意外,切記保命為重,其他都不是要緊的?!?/br> 第4章 絕處逢生(四)斷藥 已經來竹苑兩天,一切風平浪靜。 那個太醫雖然走了,卻將帶來的草藥都留在了竹苑后院的一間柴房里,而且被分門別類地放在挨著后墻擺放的幾只竹筐中,都在藥方之上。 按照藥方,她需要每日煎藥三次,然后喂給那個一直昏迷不醒的人,其余的時間倒是清閑。 那人住在前院的東廂,年歲看著不大,應是二十左右,雖臉色蒼白不見一絲血色,卻也能看得出眉目清朗,只是衣著打扮皆是樸素簡單,普通得讓人尋不到可猜測他來歷身份的絲毫蛛絲馬跡。 為方便照顧,她在后院熬藥,住在前院的西廂,而前院竹林密布,青翠欲滴,點點春意由眼入心,讓人不由得神清氣爽。 竹林繞著一個不大的池塘,池水還結冰未融,只是卻破了一個洞,但并非是池水因春暖化開,而顯然是有人故意用硬物將其鑿開。 想來應該是許諾因為反悔,所以將池中的冰鑿開,然后將身子浸在冷水中,好讓自己在短時間內迅速感染上風寒,而她用的工具,便是被遺棄在竹林中的那把生了銹的斧頭,所以那個被砸開的冰洞周圍還殘存著些許銹跡。 為了脫身,許諾甚至不惜自傷身體,倒也是費了些心思,畢竟現在春寒料峭,那池水也是寒意刺骨,看來是那晚將她說給織寧的話給放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