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可此時已經八點多,塔臺醫務室的同事早在臺風來臨前,被安排坐最后一班通勤車下班了,所以團委林主任才會給盛遠時打電話,請求醫療幫助,因為就在剛剛,有兩位技術保障室的同事在作業時受了傷,而南程航空在機場的指揮中心是距離塔臺最近的。 盛遠時邊摟著南庭下樓,邊打電話給副駕駛叢林,“告訴我你的位置?!?/br> 叢林立即聽出他語氣的急切,“二樓休息室,醫生正在給……” “我馬上到,除醫生外,”盛遠時冷聲命令:“清場!” 師父有令,叢林絲毫不敢怠慢,南庭和盛遠時到達休息室時,里面只有一位醫生。經過檢查,南庭左額頭上被玻璃碎片劃出一道約兩厘米長的口子,所幸傷口不是特別深,也沒有傷及額骨,但醫生在給她清理傷口時還是說:“可是夠危險的,差一點就劃到眼睛了?!?/br> 等醫生做好傷口的消毒工作,盛遠時從他手上接過紗布,“我來?!比缓箝_始為南庭固定。 明明很疼,南庭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還安慰小心翼翼的他,“不疼?!?/br> 盛遠時抬眸看她,偏沉的目光似是在警告她——閉嘴。 叢林則在看清南庭的臉時說:“是你???” 盛遠時聞言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像是在質疑:怎么身邊的人都認識南庭,唯獨自己,對她一無所知。 南庭在認出叢林竟然是那天在平梯扶手前,跟在盛遠時身后的幾名飛行學員之一,剛想說話,下巴已被盛遠時單手捏住,然后聽見他以命令的口吻說:“別動!” 南庭就沒出聲。 叢林孩子氣地聳肩,識趣地閉嘴,眼睛卻一直在盛遠時和南庭身上轉。 大林在這時舉著南庭的手機進來,“一直響,就給你拿過來了?!?/br> 平時他們上席位時手機都是不帶的,以免工作分心,所以管制上班時,和飛行員一樣,屬于失聯狀態。今天情況特殊,下了席位的管制紛紛開機,急于了解家里的情況。 盛遠時正好把紗布固定好,見大林過來遞手機,他把手從南庭臉上移開,卻沒有起身的意思,岔開長腿坐在她對面,南庭才意識到兩人此時的坐姿是那種自己被他長腿“包圍”的局面。 有些尷尬,卻像貪戀這一刻的相處一樣,無法開口請他動動,于是,南庭保持著在外人看來有點曖昧的姿態不動,伸手把手機接過來。 盛遠時五官敏銳,在她接通的前一秒,瞥到來電顯示是:老桑。 信號很弱,南庭半天才聽清桑桎是在說:“機場那邊怎么樣?你沒事吧?海灣大橋被封了,我要晚點才能到,你在塔臺等我,不要坐通勤車了?!?/br> 海彎大橋被封,意味著唯一的一座連接市區和機場的樞紐在臺風結束前,不會有車輛能往來。南庭沒有想到桑桎竟然要來機場接她下班,還被困在了橋那邊,她語氣略急地說:“我很好,什么事都沒有,今晚要加班,不急著回家,你趕緊往回走,不要在外面?!痹掃€沒說完,電話突然斷了。 南庭立即切換到微信界面,手速很快地編輯了一條信息,確認發送,祈禱這微弱的信號能把消息傳送出去,祈禱桑桎能聽她的話,平安折返回家。 盛遠時把兩個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甚至是她不自覺表現出來的焦急與擔心都盡收眼底,他壓了壓情緒,在克制中起身。 南庭回過神來,手像有自己的意識一樣容易拉住他。 盛遠時身形一頓,感覺到手腕處的涼意,心里沒了聲音。 大林見到這一幕,傻了幾秒,和叢林對視一眼,識趣地帶著醫生悄無聲息地退出了休息室。 盛遠時才回頭看南庭。 南庭仰臉注視他,臉色蒼白,眼神筆直坦蕩。 盛遠時不說話,等她先開口。 南庭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啞聲,“你怎么來了?” 還需要再確認什么?!在看見她的第一眼,不是就確定了嗎。盛遠時恨自己為什么沒有在半年前聽出她的聲音后,及時來一趟塔臺。更恨自己為什么要那么武斷地認定,她不可能成為管制!盛遠時啊盛遠時,你是從什么開始,連相信奇跡的勇氣都沒有了? 盛遠時微微仰頭,試圖壓抑住胸臆間幾乎要洶涌而出的,他不想外露的那些情緒。許久,他手上一轉,反握住南庭纖細冰涼的手,俯身在她面前蹲下,“你留我,只是為了說這些嗎?” 第11章 相遇分離總有期02 盛遠時微微仰頭,試圖壓抑住胸臆間幾乎要洶涌而出的,他不想外露的那些情緒。許久,他手上一轉,反握住南庭纖細冰涼的手,俯身在她面前蹲下,“你留我,只是為了說這些嗎?” 是啊,旁若無人地,不顧矜持地留下他,只是要說這些嗎? 答案昭然若揭。 可在經歷剛剛那千鈞一發的危險后,南庭迫切地想要知道:他在如此惡劣的天氣里出現在塔臺,是不是為自己?這個答案對她很重要。 盛遠時卻不答,蹲在她面前,用那雙如鷹般銳利的眼睛,無聲地注視她。 那目光似有穿透性,直看進南庭心里,讓她不能敷衍,也找不出敷衍的言語。 空氣中有種平靜又隱忍的較量氣氛,像是誰先開口,誰就輸了。 可南庭不想和他爭輸贏。 她的手無意識地握緊盛遠時的,仿佛是害怕他突然抽手離開,像那天在訓練室里一樣,走得頭也不回。他的背影,挺拔且讓人迷戀,但對南庭而言,是無法言說的痛。 她微微低頭的樣子,儼然失去了在席位上的自信與獨立,連出口的話都顯得底氣不足,盛遠時聽見她輕聲說:“我不是故意的?!?/br> 看似沒頭沒腦,他卻聽懂了,回想那天兩人在模擬機訓練室里劍拔弩張的你來我往,盛遠時沉了沉眸,“不是故意假裝不識?還是,不是故意看我狼狽失態?” 在沒見面的情況下,南庭確實能夠做到假裝不識,一如南程航空首航那天,同事們談論他時那樣,置身事外,似乎他只是個陌生人??僧斔鎸嵉卣驹诿媲?,南庭所有的心理防線,在瞬間,全線潰守。 接到通知,得知這一次的模擬訓練不在空管中心內部進行,而是邀請各航空公司飛行員到場時,南庭以為,和盛遠時的這一場重逢,無可避免。畢竟,作為民航業新勢力的南程,由他領飛??伤缃癫皇且晃黄胀ǖ臋C長,而是高高在上的盛總,配合訓練這種小事,他會親自來嗎? 然后,大林斬釘截鐵地摧毀了她的期待,“中南和南程共派了十二名飛行員到場,由女飛程瀟帶隊?!蹦翘煲娒?,程瀟也是那樣告訴她的??傊?,所有的信息都告訴南庭,盛遠時不會來。是失望的吧,又莫名松了口氣,這樣的舉棋不定,這樣的猶豫不決,這樣的近情情怯,不像她。 盛遠時偏偏還是來了,在考核接近尾聲時,在南庭毫無防備之下。所以,那一刻狼狽失態的,恐怕不止盛遠時一人。只是這些,南庭無從對他說起。 外面的臺風還在持續,呼嘯著拍打著窗戶的玻璃,仿佛下一秒就會沖破阻礙吹刮進來,席卷室內的一切,包括此時此刻內心都無法平靜的一對男女。 終于,盛遠時先松口,“到塔臺多久了?”嗓音沉涼,一語中的。 南庭咬唇,“一年零兩個月?!?/br> 把時間向前推十四個月,恰好是他回國后不久。盛遠時深呼吸,“知道我在中南?” 南庭點頭。 “起落架特情那次,聽出我的聲音了?” “是?!?/br> “非常鎮定,聲音沒有任何的異樣或驚慌?!?/br> “第一次上席位,過于緊張,起初沒聽出是你?!钡嚷牫鰜硎撬?,又因為他正在遭遇起落架放不下來這樣嚴重的特情,南庭不敢有絲毫的分神和懈怠,可天知道,等待他著陸的那短短的幾分鐘里,她擔心到幾近窒息。幸好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否則她不確定自己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 那天走出塔臺后,南庭獨自坐在機場南側的瞭望臺上,看向跑道的方向,很久。暮色暗淡,殘陽如血,女孩子單薄的身影,在與天地相接的機場面前,顯得那么渺小,孤單。 之后很多天,南庭都沒有勇氣走上頂層指揮塔,只要回想那一天的經歷,就心有余悸。發覺她的逃避,應子銘甚至有些后悔,認為不該讓她太早拿起話筒。 算是給南庭做心理疏導吧,應子銘帶她去了終端近進管制室,在那個封閉的,四面沒有窗戶的房間里,讓她親身感受近進管制如何在有條不紊之中,爭分奪秒地為每一架飛機護航。 當近進管制室接到電話,得知一架載有急癥病人的飛機平安著陸,且病人脫離危險后,他們臉上洋溢的笑容和眼底涌起的淚意,讓南庭意識到,管制員除了擔負著飛行安全那一份沉甸甸的責任,還有對生命的敬畏。 她對應子銘說:“師父,我要再試試?!?/br> 那眼眸中的堅定,讓應子銘如釋重負,他語重心長地說:“要想成為一名真正優秀的管制官,小南,你還會經歷很多,還要承受很多?!?/br> 當時的南庭并不是很懂應子銘的意思,直到她開始一次又一次地經歷特情??伤倪@些轉變,盛遠時不得而知,“我也聽著像你,但我怎么都沒想到你會成為管制?!?/br> 他去往最遙遠的地方尋找,而她,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旁。 盛遠時松開她的手,改而捏住她下巴,逼她抬頭看著自己,一字一句:“做了管制,到了g市,都不讓我知道?” 南庭想過無數種和他重逢的場景,唯獨沒有眼前這一幕,面對他的質問,她不知如何作答,只在他眼中看到小小的自己,脆弱到無能為力。 盛遠時保持著和她對視的姿態許久,這是記憶里,唯一一次他仰望在自己面前瘦瘦小小的她,而額頭包著紗布的小姑娘也沒有了昔日高傲囂張的氣焰,顯得那么地嬌小柔弱。 何必咄咄逼人?久別重逢,她又安然無恙,不是應該高興的嗎?是啊,該高興的,卻笑不出來。但終究心軟了,盛遠時把捏在南庭下巴上的手移到她臉頰上,然后是額頭,怕碰疼了她,一點力道都不敢用,輕輕地撫摸,最后,他的手落在她發頂,像是在確認,面前的她,是真實存在的,可就在他準備再說點,或是再做點什么的時候,南庭的手機再次響起,來電顯示依然是:老桑。 顯然是那位手機有了信號,因為擔心她,才又打來。 忽然之間,什么溫情的話都說不出來了。盛遠時眼神微涼地住了口,收了手,留下一句:“好好想想,你該道歉的,是哪件事?!逼鹕?。 南庭抬頭,視線里只剩下他高大的背影,以及白色機長制服上似是被玻璃碎片造成的幾個破口,和那上面刺目驚心的斑斑血跡。 他受傷了?南庭驚呼:“七哥!” 盛遠時停頓了一下,也只是說:“你應該不缺,送你回家的人?!?/br> 這……南庭追到門口,他已經走到了樓梯拐角處。她又折返回窗前,很快地,盛遠時的身影出現在塔臺樓下,他就那樣迎著狂風暴雨走向那輛白色陸虎,后面的叢林小跑著才勉強追上他。 身后有腳步聲響起,緊接著,應子銘匆忙而來,他關切地問:“小南,還好嗎?” 其實不太好,無論是先前的驚嚇,還是和盛遠時不算愉快的對話,以及發現他受傷后的自責與擔心,都讓南庭身心俱疲??稍搧淼囊呀泚砹?,尤其這場重逢,她又期待已久。所以,盡管額頭上包著紗布的樣子有點可憐和滑稽,南庭還是笑著答:“特別好?!?/br> 必須要特別好的狀態,才有勇氣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切。反正,就算結局沒有特別好也沒關系,總不至于比從前失去他更糟。 嗯,真的真的,特別好。南庭緩緩笑起。 一個多小時的瘋狂過后,不僅機坪滿目瘡痍,辦公區和航站樓里也是一片狼藉,甚至是中心兩路市電都中斷了供應,空管中心立即開啟災后重建模式,各個部門的人員迅速投入到了救援搶險的工作中去,兵分幾路,搶修線路,清理積水,恢復設備的運行運轉,同時進行檢測,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讓涉及飛行保障的每個環節恢復到正常水平。 深夜,g市機場逐漸恢復了航班起降。由于臺風后加班機增多,第二天,管制波道一直處于繁忙的狀態,而包括南庭在內的,前一晚值了大夜班的管制們沒一個人離開塔臺,累了就在休息室里瞇一會兒,醒了就去管制大廳,協助值班的同事做些協調的工作,以確保飛行安全。 截止到南庭下班時,她已經連續工作了三十多個小時,桑桎更是在機場等了她很久,就怕她因外傷和勞累引發高燒。 雨停了,但沒有出太陽。南庭走出塔臺時,下意識看向停車場,沒有一輛白色的車,更沒有那個想見的人。她低頭笑了,笑自己癡心妄想。 回去的路上,桑桎始終默不作聲,目不斜視的樣子像是專注于路狀,但南庭知道,他在生氣,氣她先是隱瞞失眠,后又加班受傷。她想了想說:“我心里再清楚不過,作為一名菜鳥級管制,自己能做的非常有限,可在整個塔臺都處于極度繁忙的狀態,對我傾囊相授的師父,指導幫助過我的師兄們都在堅守的情況下,我實在走不開,哪怕只是為他們泡一杯咖啡,買一份快餐,我也覺得有意義的?!?/br> 或許,團委林主任就此次臺風事件,在發宣傳稿時會說:“管制是在用生命守護自己的事業和職責”,但其實管制根本不會去考慮那些偉大和高尚的字眼,他們只是想:千萬別出錯,千萬別出事。如同南庭總是對著航空器默念“起落安妥”一樣,唯此一愿。 因為南庭選擇了管制職業,桑桎很清楚:只要天上有飛機,他們就不會離開??擅鎸δ贤サ膫?,他還是忍不住說:“從前我只覺得管制在工作上的失誤會造成風險,這次臺風,讓我意識到空管還有生命上的危險。所以,盡管我沒有立場勸你改行,但你必須答應我,以生命安全為第一考量。你不用辯駁,你額頭上的傷就是最好的證明。再有下次,南庭,我不管你是不是要和我絕交,我一定有辦法讓空管中心辭退你?!?/br> 他確實有這樣的本事,但他一直用近乎縱容的方式尊重和支持著她的選擇。甚至是現在,只要她稍稍服個軟,他就會緩和下來,不與她計較。 未免桑桎擔心,南庭故作輕松地說:“我是上班不是賣命,當然會好好保重自己,再說了,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好多計劃沒實現,哪能傻得拿生命冒險?!?/br> 桑桎也不冷著臉了,饒有興致地問她:“很多事是什么事?” 南庭不會和他說,有些事是和盛遠時有關,她只避重就輕地說:“例如養睡不著?!?/br> 桑桎聞言就笑了,“睡不著我可以替你養,有空還是先想想破相了怎么辦吧?!?/br> 南庭似乎這才想起額頭上還有傷,她伸手摸了摸紗布,無所謂地說:“破相的話,只能用內在美彌補了,除此之外,我實在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br> 她明明是句玩笑,沒有走心的,桑桎卻像聽出了什么話外音一樣,再次沉默。 作者有話要說: ◆ 你們千萬別說:對手戲太少了,愉快不起來。 誰讓塔臺是那么嚴肅的地方,也不適合……你們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