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啞妹用手語說:爸媽說今天二哥回來,可能要跟長老們一起吃飯,讓我去齋堂幫幫忙。你見到二哥了嗎,你們剛剛在一起? 問完又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有點羞赧地低了低頭。 “見是見到了,但總覺得不太對勁兒……” 什么意思?啞妹眨巴眼。 “哎,總之一兩句話說不清楚。你這被褥都是曬過干凈的吧?借我用用,在旁邊房間打個地鋪?!?/br> 為什么要打地鋪,你們夫妻不是應該睡一個房間嗎?啞妹更疑惑了。 三夢幫她把東西都搬到了閣樓,為了不讓婆婆聽到,關起門來,也跟她用手語邊比劃邊小聲說:“記得我跟你說過離婚的事嗎?快要離婚的夫婦就不該再住在一個房間里啦!” 啞妹臉上一下布滿憂色:可爸媽都不同意你們離婚呀,你跟二哥提了嗎?他同意離婚嗎? 她先天性失聰,襁褓中就被遺棄在光照寺門口,因為是女孩,不能在廟里做沙彌,圓覺夫婦就收養了她。他們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她的到來填補了這個遺憾。外人習慣叫她啞妹,家里人也當乳名來叫,其實她有名字,圓覺大師取的,叫妙音,其實還是依照宗山這一派系的法號排輩來的,不隨陳氏的俗家姓,既當她是女兒又當她是弟子,跟陳一一樣。 她在這個家里生活了二十年,以她對家人的了解,二哥陳一是不會同意離婚的。 “他五年前也沒說要離婚?!苯Y果為了躲她離家那么久。三夢嘆口氣,這些年她做警察,人間悲喜看得太多,很多合不來的人硬擠在一個屋檐下生活才催生出扭曲的個性、失控的憤怒,她不想變成那樣,也不能讓陳一再離開家了,這個家需要他。 她在客房打好了地鋪,重新洗了個澡出來,已經困得眼皮直打架了。 妙賢的袈、裟還放在旁邊,啞妹 第7章 第七章 光照寺每天早晨五點敲鐘做早課,所以妙賢起得很早,外面天還是墨黑混沌的一片。 三夢掙扎著睜開眼,還沒撐坐起來,已經被他壓回去:“你這么早起來干什么,再睡一會兒?!?/br> “我……今天要回我爸媽家一趟?!?/br> “我知道?!?/br> “你知道?” “嗯,mama跟我說了,我會陪你一起去?!彼坪蹩赐杆膿?,“放心,我做完早課就回來,不會耽誤太多時間。你昨晚累了,多睡一會兒?!?/br> 她用被子蒙著頭,他當然看不到她臉紅。她一個當媽的人了,才第二次過x生活,說起來都怪不好意思的。 妙賢接手住持的工作,圓覺大師終于可以安心養病。董芳陪他去醫院復診,臨走前叮囑三夢一定要把她的乖孫接回來。 陳家上上下下都很尊重她的意思,沒跟妙賢提過兒子的事,等她自己跟他說。 她在路上就醞釀了很久,還是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要不還是等到了地方,看到兒子再跟他說好了。 郝家在城郊開了個不大不小的養雞場,從三夢的爺爺那輩開始一家人就是以此謀生,住也住在里面。這種營生殺孽重,妙賢以前統共沒去過幾次,三夢也知道他不喜歡到她家里來,從沒勉強過他。 “在想什么?我們到了?!?/br> 他此時此刻眼睛里倒是沒有任何厭惡的情緒,還朝她伸手,要牽她下車。 他今天穿了一身深褚色鑲金線的五條袈、裟,嶄新的,沒見過。三夢問:“你這衣服是新做的?” “嗯,今天剛從寺里取回來,這顏色顯得比較莊重。我不想讓你爸媽覺得太隨便?!?/br> 見三夢又愣了愣,他催她:“走吧,別讓長輩等我們?!?/br> 他們手牽手走進院子里,三夢看了一圈沒見到父母人影,也沒看到兒子如意,就扯著嗓子喊了兩聲:“爸,媽!” 她本來想掙脫他繞到后面去找人,可妙賢緊緊攥著她的手,像是一刻也不愿意跟她分開似的:“不急,我們在這等一會兒?!?/br> 三夢的mama孫有鳳聽到動靜從后面廚房跑出來,看到小兩口親親熱熱牽手站在一起,樂得合不攏嘴,沾滿油腥的手往圍裙上抹了抹,說:“哎呀,真是陳一回來啦!來來來,進來坐?!?/br> 妙賢跨進屋子里,對這里的一切都感到有點陌生,因為以前也沒來過幾次。桌上果盤里擺滿糖果和獨立包裝的小點心,堆得滿滿的,看來是剛買來為他這個客人準備的。 見丈母娘還在端茶倒水的忙活,他起身接過杯子:“您不用忙,我自己來?!?/br> 三夢連忙把mama拉到一邊,悄聲問:“媽,我爸呢?” “在后頭忙呢,怎么了?” “沒什么,我去幫忙?!彼s緊找個機會脫身,先要找到兒子套好招啊。 孫有鳳不明所以,轉頭招呼妙賢:“先吃點兒點心喝口茶啊,飯菜還有一會兒,別餓著了?!?/br> 妙賢點頭,剝了一顆水果糖放進嘴里,甜膩的蘋果味在舌尖化開,他似乎很喜歡,又拿了一顆草莓味的握在手心。 杯子里泡的茶葉很粗糙,大概也放了很久,苦澀卻沒有香氣,是光照寺的一般僧眾也不會喝的茶。他無知無覺似的喝了兩口,忽然看到有個小腦袋躲在院子的樹后面偷偷看他,時隱時現。 孫有鳳這時也到后面廚房去了,他站起身,又拿了兩塊小餅干幾顆糖果,朝門外走去。 小家伙有意跟他捉迷藏,引著他一直走到養雞廠房那邊去了,才被他捉住。 四五歲的小男孩,穿寬大的跆拳道道服,虎頭虎腦的,臉頰和手臂都rou呼呼的,拎在手里很壓手。 “你是哪來的小胖墩,怎么一個人在這兒?” “我才不胖……你快放開我!” 他手舞足蹈地掙扎,妙賢才放他下來,一撩袍子坐在旁邊的臺階上,問他:“你叫什么名字,一個人跑這兒干什么來了?” 小朋友一點也不怕生,仰著頭問:“那你又叫什么名字?來這干什么?” “我叫妙賢,到這來做客?!彼麛傞_掌心,“吃糖嗎?” 哪個孩子能抗拒糖果的誘惑呢?小家伙剝開糖紙:“我外婆買了好多糖和果凍的,都不給我吃?!?/br> “為什么?” “我在減肥?!?/br> 妙賢笑了:“那也不能吃陌生人給的糖?!?/br> “你才不是陌生人,你是光照寺的大師父?!?/br> “你認識我?” 小家伙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我爺爺也穿這樣的衣服?!?/br> 他家里也有人是僧人?這倒巧了,他又再問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如意,吉祥如意的如意?!?/br> “嗯,真是個好名字,好聽。你爸媽呢?” 如意吃完了一顆糖,把食指放在嘴邊:“噓,千萬別告訴我mama你見過我呀!不然她又要逼我去練笛子啦!” “你會吹笛子?” “嗯,你也會嗎?” 妙賢想了想,搖頭。 如意垂眸:“其實我不喜歡吹笛子,我喜歡跆拳道。我想像mama一樣厲害,長大了也當警察?!?/br> 妙賢心里沒來由的微微一震:“你mama是警察?” “嗯,她可厲害了,那些叔叔伯伯都打不過她?!彼院赖負P起下巴,邊說還邊嘿哈比劃了兩下。 妙賢不喜歡小孩,也不討厭,很中性的感覺,但這個孩子不知是不是長得太可愛,圓滾滾的,有點像他小時候,讓他有種天然的親近感,不自覺地就想跟他多聊兩句。 三夢跟她mama說話的聲音由遠及近,如意也聽到了,跳起來就跑,還不忘回頭悄聲交代:“別說你見過我??!” 那小臉上豐富的表情……真是個可愛的小家伙。 … 郝家的飯桌上,六菜一湯,幾乎沒有素菜,連湯都是老母雞燉的,放了點筍尖香菇而已。 只有個番茄炒蛋算是半素,還是三夢進廚房去幫忙時硬加的。 “你只能將就下了?!彼仓^皮小聲對他說,“我家沒什么素菜?!?/br> “沒關系,這樣就挺好?!彼舆^丈母娘舀來的小碗湯,問三夢,“你爸爸呢?” 孫有鳳說:“噢,他啊,他還在廚房收拾呢,你們別管他,先吃先吃!” 妙賢站起來:“那我去看看有沒有什么能幫忙的!” “哎!”母女倆同時攔住他。三夢說:“我爸就喜歡自己忙,我給他留了菜,你別管了,先吃吧?!?/br> 他氣定神閑,就是不動筷子:“哪有只顧自己吃飯,讓長輩忙碌的道理。爸爸不來,那我就去幫忙?!?/br> 三夢攔不住,只好跟著站起來。她沒找到兒子,老媽支支吾吾說是跆拳道課的時間改了還沒回來,其實她心里有數,那小家伙就是跟她鬧別扭,想著法兒的偷懶。老爸呢,是憋著一口氣,對這女婿一百個不滿意,張羅好飯菜就不肯露面了,省得見了人忍不住吐槽傷了和氣。 妙賢像是挺了解老丈人的,也不怕尷尬,山不來就他,他便去就山。 還沒走到門口,郝大通進來了,手里還拎著瓶酒,瞥了女婿一眼:“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我不是來了嘛!” 他把酒瓶往桌上砰的一放:“喝酒?” 妙賢沒答話,三夢搶著說:“爸,他不能喝酒?!?/br> 舍戒之后,就算rou可以吃,酒戒卻還是要守的。 郝大通哼了一聲,悶頭給自己倒酒。 妙賢也重新拿起筷子吃菜,三夢驚訝地發現他居然沒嫌棄碗里堆成小山的rou和魚。 他也發覺三夢時不時盯著他看,于是用膝蓋在桌下蹭她。 她連忙端起碗大口扒飯。 幾杯老酒下肚,郝大通臉色漲紅,問妙賢:“你這次回來待多久?” “沒有期限,回來就沒再打算走?!?/br> “哼,你最好是說話算話。要是再像上回那樣一走五六年,我饒不了你?!?/br> 妙賢看了三夢一眼:“嗯,我知道?!?/br> “我們三夢的青春都讓你給耽誤了,要是知道你會離開家,我當年說什么也不會讓她嫁過去……”郝大通酒勁兒上來,情緒越發不受控制,說著說著聲音都哽咽了。 這不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婚姻,嫁給僧人本來就有些不倫不類,多少都要受清規戒律的限制,要承受世人奇異的目光,但什么都耐不住女兒自己喜歡,那么熱烈地追求,人人都知道她喜歡宗山陳家的老二。恰巧那時候養雞場因為禽流感必須全面撲殺活雞,損失慘重,差點經營不下去,宗山竟然在這時施以援手,幫他們度過難關。 郝大通頓時有種賣了女兒的感覺,再加上陳一進山清修留下三夢一個人,日子過得并不能算是幸福,他心里別提有多內疚。 宗山光照寺雖然已有百年歷史,但跟一般的名山寶剎不同,最初山上什么都沒有,只有墳墓。那是一個游方僧人途經這里,看到被戰爭□□過的城鎮尸橫遍野,本著慈悲心腸撿骨壘起的墳,越壘越多,后來才建了寺廟,守護這些亡混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