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故意強調才藝,也是為了淡化家世清白的分量,突出歌姬身份。 曲無衣冷冷淡淡的抬眸,“我只彈琵琶?!?/br> 傅瑤本是好語相問,不想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氣氛一時有些僵硬。昌寧仿佛成了這歌姬的代言人,從旁道:“術業有專攻,曲姑娘這樣的大家,自是不會求多求濫,只精一門即可?!?/br> 多大臉,就敢自稱大家了,傅瑤有些不信。 曲無衣捕捉到這一絲隱約的蔑視,仿佛起了氣似的,登時席地坐下,抓起肩上的琵琶便撫弄起來。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傅瑤起先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可是漸漸聽去,只覺那琵琶聲如涓涓流水般,細流無聲的沁入人肺腑肌理,雖是在暑熱炎天,卻如身處寒泉之中,通體莫不暢快。 如此看來,這位曲大家竟是有真功底的。傅瑤自己對樂理所識不多,可是元禎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熏陶,對這些自是最懂欣賞,但見他微微闔目,和著曲無衣琵琶的節奏,用手掌輕輕的打起拍子。 傅瑤驀然起了一絲警覺。這位曲姑娘不帶絲毫的風塵氣息,也并不像外邊女子穿著暴露,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但惟因如此,她才是與眾不同的。 淡極始知花更艷,能夠脫穎而出本就是一種本事。 昌寧卻露出滿意的微笑,她相信自己的眼光,這份禮物的確挑選的不錯。 她信目往艙外望去,但見周淑妃站在船頭,輕輕沖她點了點下巴。 昌寧見兩人正聽樂聲入迷,便悄悄溜出去,命船娘駛到那邊御駕。 周淑妃一見她便斥問道:“你叫的什么人來,引她到太子船上做什么?” 昌寧滿不在乎的道:“我不過怕太子無聊,給他找個解悶的人罷了?!?/br> 周淑妃警告她道:“別做多余的事,萬一再捅出簍子,當心我依舊送你回去?!?/br> 昌寧則是恨恨的瞧著她,她這位母妃當著人多么溫柔體貼,可對她從來沒有好臉色,她還是她母親嗎? 昌寧冷冷的偏過頭,“娘娘不去陪伴圣駕,何苦來管我?” 周淑妃看著她,嘆了一聲道:“昌寧,你是否仍為當年的事怨我?” 怨嗎,自然是怨的。當初為了躲避遠嫁,潦草的將她嫁給陳宏那個庸夫,往后再也抬不起頭。尤其是到北蕃去了一趟之后,見到江誠如過得那般滋潤,昌寧更是覺得臟腑里生了一排小小的利齒,由里而外嚙咬著她的身體。 這會子她倒忘了自己當初的主意也是不愿嫁,只記得婚后如何不諧,陳宏那個倒霉短命的,害她做了寡婦被人恥笑,若非如此,她何至于現在百般謀劃。 昌寧草草屈了屈身,“不敢,娘娘一向最會籠絡人心的,誰人敢責怪您?” 周淑妃臉色一變,待要認真教訓她幾句,里頭皇帝偏又呼喚起來,只好匆匆道:“我不管你怎么看我的,總之少在外頭惹麻煩,若皇帝或太子認真動了怒,連我也保不了你?!?/br> 說著仍舊躬身進去。 昌寧只是輕蔑的看著她的背影,半點沒將母親的吩咐放在心上。周淑妃的道理她實在已經聽膩了,口口聲聲為她著想,行動卻絲毫沒落到實處。指望別人是不成的,終究還是得靠自己才成。 昌寧定了定神,想起自己未曾帶來的女兒。她可不會像周淑妃那樣忍辱負重,只會讓自己人受委屈,從小她就要給翹兒最好的生活,更要為她將今后的路子鋪好,這樣才能永遠幸福榮耀下去。 太子妃算什么,不過是個乏味淺薄的女人,遲早會被更好的取而代之?;蕦O更不成問題,天下又不是只有她一個會生孩子,扶持一個自己的上去,將來這婚事還不是任她拿捏嗎? 昌寧這般想著,乘船回去時,卻發現曲無衣已不在其中。 傅瑤看著她發愣的俏臉,柔聲道:“曲姑娘一曲已畢,身子也乏了,我命人送她回去好生安歇?!?/br> 昌寧下意識的看了元禎一眼,那樣出眾的美人,他居然舍得送她回去,她這弟弟還是男人嗎? 元禎干咳了一聲,“皇姐若覺得不夠盡興,再去請她就是了,只是孤現下也乏了,就不叨擾皇姐了?!?/br> 其實是讓昌寧別來煩他。昌寧豈會聽不出這層意思,恨恨的轉身離去,臨走還不忘瞪傅瑤一眼:不消說,又是她挑唆的,天底下怎會有這樣嫉妒好吃醋的女人? 傅瑤靜默的看她離去,心里默默地想,其實她替元禎擔了不少仇恨值,譬如這位曲姑娘,也不是她做主放走的。 當然不管怎樣,昌寧都會將這筆賬算在她頭上就是了。 兩人對坐著飲酒,傅瑤于一室寂靜中開口道:“殿下適才何不將曲姑娘多留些時候?她的確技藝卓然?!?/br> 元禎適才聽得那樣入神,可不像是裝出來的,證明曲無衣確有真才實學。傅瑤心底雖有些反酸做醋,但僅僅聽幾支曲子而已,她也不會為這個和元禎過不去。 這樣弄倒好像元禎為她失掉了自己的享樂似的。 元禎淡淡一笑,“曲好,人也好,但也僅此而已罷了?!?/br> 他執起手上的金杯遞到傅瑤唇邊,“來,嘗嘗新釀的荷葉酒?!?/br> 所謂荷葉酒也不過是用尋常的稻米釀的酒,沾了一點荷葉的清香而已。勝在酒味頗淡,不容易醉人。其實正宗該用荷葉卷成酒杯來喝才是,只是礙于皇室之子的體面,連這一點小小的情趣也不能享有。 傅瑤就著他的手腕飲下,覺得姿勢有些別扭,幾乎是順勢仰躺在元禎懷中。元禎則是溫柔的撥弄她鬢邊的發絲,如同撥弄琵琶上的絲弦。 莫非她這不通樂理的女子,比那色藝雙絕的歌姬還讓元禎著迷嗎?傅瑤本該欣喜的,但卻莫名的有些惴惴起來。 聽說越是平靜的海面,越容易掀起驚濤駭浪,那么她的驚濤駭浪會在何處? 西湖的夜景又與白天不同,點點繁星映在湖面,交相輝映,如同在天地間交織出一張巨大的珠簾,又有那知情識趣的船娘,從船上放下花燈隨水飄零,點點螢火飄蕩其中,實在是美不勝收。 比起白日的繁華喧嚷,夜晚的西湖更多了一分溫柔恬靜之美。 夜晚的人也比白天少了許多,皇帝出行并不喜驚動,是以并未大肆炫示自己的身份,但是附近機靈的人家莫不提前得了消息,早早地避開,不敢打擾圣駕?,F在仍泛舟湖上的,除了膽大妄為的,下剩的該是不知底里的。 傅瑤飲多了酒,懶蛇般靠在船舷上,星眼微餳,覺得這西湖果真熱鬧到不堪,說是醉生夢死也不為過。 元禎望著滿天星河,卻是沉默的道:“倘若你我能終老于此該有多好?!?/br> 傅瑤輕輕笑著,用一根蔥白玉指點著他,“殿下除非不做太子,那樣你我就流離失所了,咱們該拿什么謀生呢?我是什么都不會的,殿下就……” 她帶些微醉睨著他,覺得以元禎的資質,做個小倌或許也不錯,指不定還能大紅呢;再不然,只好去當個落魄琴師,在青樓里談幾支曲兒,只是這么一來,他們跟那位曲姑娘就得主客易勢了。 元禎見她笑容蕩漾,情知她轉著什么不好的念頭,便掐著她的腰身,略帶威脅性的道:“又在心里編排些什么,還不從實招來?” 豈知他掐的那一下正在點上,傅瑤腰間的癢rou本就敏感,何況衣裳還穿的薄,忍不住格格的笑將起來,一面軟語求饒不止。 兩人正鬧得起勁,不遠處一艘畫舫冉冉駛過,船頭幾個年輕公子聞見歡聲笑語,忍不住將目光投來。 傅瑤低語道:“放手,別讓人看笑話?!?/br> 一面理了理衣裳,裝出看夜景的自在模樣,那些人只好無聊的收回視線。豈知仍有一個盯著她不放,傅瑤下意識瞪回去,正對上秦爽愕然且尷尬的笑臉。 怎么哪兒都有他? 傅瑤還未從驚訝中恢復過來,元禎湊近她耳畔,下巴隔著衣衫重重磕在她肩上,“阿瑤,怎么不和老朋友打聲招呼?” 這回他的聲音可真成冷冰冰的了。 第132章 談心 傅瑤不知天底下怎會有這樣巧合的事, 明明秦爽同她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 偏偏好幾回都能正好碰上,好像有一只上天的手在無形cao控一般。 或許一切真是天意, 怪只怪她承擔了這副身體, 也改變了原有的因緣。傅瑤于此際, 倒模模糊糊升起信命的沖動。 元禎說的自是氣話,傅瑤不可能當他的面同秦爽笑語喧闐的, 只好悶不做聲,惟愿秦爽知情識趣,盡快將畫舫駛走,權當沒瞧見這邊。 但不知是元禎的目光穿透力太強, 還是秦爽為人太知規矩,他竟放下小舟, 撐著篙向這邊駛來。 傅瑤只好眼睜睜的看著。 秦爽到了近前,抱拳施禮道:“拜見太子殿下?!?/br> 元禎那會兒神色冷淡異常, 這會子反倒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笑意來, 落在傅瑤眼中卻越發惴惴。 秦爽見他往那艘畫舫望了一眼,以為是責怪那些同伴不來見禮,忙道:“太子殿下勿怪,他們吃醉了酒, 恐怕驚擾了殿下, 故臣不敢令他們前來?!?/br> 元禎點了點頭, 徑自拱身鉆回船艙里,好像人不是他叫來的一般。 秦爽尷尬的站在原地, 不知如何是好,他再沒眼色,也知道太子殿下動了真氣,盡管不知道這股氣從何處來。 傅瑤也和他同樣尷尬,如果可以的話,她才真想找個借口先溜呢,誰知元禎自顧自躲起來了,把自己的老婆和一個外人留在這兒——倒好像她和秦爽有什么知心話,特意給他們騰出空間似的。 元禎或許存心較勁,有心給自己戴一頂綠帽子,可是傅瑤身正不怕影子斜,萬不能給人落了話柄。 她打起精神笑道:“秦公子怎么也到西湖來了?余杭同京城隔著幾千里地呢!” 秦爽這個鋸了嘴的葫蘆也終于找到了開口,有些拘謹的道:“是周四郎他們幾個起的主意,說是……在我成親之前,要好好出來游玩一遭,以后就不見得有這樣機會了,這幾日正好在西湖落腳?!?/br> 秦爽說出這番話很有些赧然,他追求了傅瑤許久,心意未曾稍有轉移,如今說變就變,恐怕難以服人。他甚至私心猜想著,對方說不定也有些吃味,畢竟哪個女子不希望別人憧憬仰慕自己?恨不得所有的追求者都為自己終身不娶。 然而傅瑤只是好奇問道:“你已經定親了?是花燈節上你那位表妹?” 秦爽點了點頭,“正是?!币娝樕蠞M是喜悅,顯見得心思光明磊落,對自己未曾做過他想,心下倒有些黯然。 傅瑤倒真覺得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雖說她對秦爽根本無意,可若秦爽遲遲不肯娶親,感覺上倒像由她造成一般,還引得元禎猜想他倆的關系。如今這位秦公子總算肯成家立業,兩下里從此各不相干,傅瑤也能省心多了。 所以她這聲恭喜說出來是真心實意的。 秦爽卻仿佛有些悵惘,付出多年的癡心,一下子說舍就舍,總還是有些舍不得?;蛘哒f,并非舍不得眼前的這個女子,而僅僅是可憐深愛多年的自身罷了。 他盯著傅瑤看了片刻,躊躇問道:“太子妃仿佛清減了不少,是身子抱恙么?” “暑天胃口不佳,人難免消瘦些?!备惮幟銖姶鸬?。 她看得出,秦爽在變相的問她過得好不好,她很感激他這份體貼心意,但要誠實的回答顯然是不可能的。傅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消瘦,她只知道她所擔的心事,只有元禎能給她解答——而她是不敢直接去問元禎的。 兩人站在晚風中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秦爽仍舊乘那葉小舟離去,傅瑤也轉身返回船艙里。 元禎正盤膝坐在小幾前,執著酒壺自斟自飲,一向白如玉的臉上竟透出微微血色,難得的顯出醉態。 傅瑤暗暗納罕,元禎酒量甚好,一向是不容易吃醉的。每次赴宴,別人醉醺醺的倒在地上,他尚且鎮定自若的總攬全局,私底下就更不會多飲了。 傅瑤將那只酒壺提過來,將殘酒倒入荷花池里,涓滴不剩,笑道:“殿下怎么自己躲著飲酒起來了,也不見客?!?/br> 元禎瞟了她一眼,“你如何這樣早就進來了?久別重逢,孤以為你們當有許多話說?!?/br> 這句話聽起來倒像是吃醋,不過也沒準是男子的獨占欲作祟。傅瑤淺淺笑道:“殿下這話何意?傅秦兩家走得雖近,可我與他不過泛泛爾,就算殿下不計較,我也得避嫌呢?!?/br> 元禎哼了一聲,仍舊執起那只空壺,努力搖了兩三下,只有幾滴殘滴,連杯底都蓋不滿,盡數落在手背上。 堂堂的太子殿下竟然直接伸舌去舔手背上的殘酒,如同一只貓兒舐弄自己的爪子。 傅瑤忙拉住他,“誒,殿下也不怕腌臜!” 她相信元禎真是醉了,否則豈會這樣不講究。但不得不說,元禎這副醉態還有幾分可愛——當然前提是人長得好看。 傅瑤覺得心里也被撓了一下,癢癢的,上前攙起元禎道:“我扶殿下進去洗把臉吧?!?/br> 元禎一言不發由著她侍弄,神情乖覺得像個嬰兒。直到傅瑤換了兩三盤涼水,他乜斜的眼睛才睜大來,神智也恢復了往日的清明。 傅瑤一邊用毛巾擦去他臉上的水漬,一邊絮絮道:“殿下可知么,秦公子就要娶親了,您說,咱們要不要隨份子?” 元禎本就醉得不深,眼下更清醒了幾分,定定的看著她道:“你同我說這些做什么?” 傅瑤被噎了一下,她能說讓他放心么,豈不更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無心也變作有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