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傅瑤坦然看著她,“娘娘須知,我和太子殿下本就是一心的?!?/br> 高貴妃啞然看著她,只覺這女子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固執,不易打動。半晌,她輕聲道:“你就這般肯定太子是真切的喜歡你?” 這個問題傅瑤私底下猜想過無數回,可從別人耳里聽到還是頭一遭,心中不免有些怪異。她盡量鎮定的說道:“否則娘娘以為呢?一個出身平庸的女子,若不是太子抬愛,如何能由良娣擢升至太子妃之位?” 她想高貴妃大約有些嫉妒她。論家世,論樣貌,論才華,高貴妃無不做到了女人的極致,如今卻落到這般收場,也難怪她心氣不平了。 高貴妃聽了這句話,忽然咯咯地笑起來。連著幾日水米不進,她的聲音粗嘎嘶啞,聽起來簡直比林中的夜梟還滲人。 傅瑤皺眉看著她,再一次疑心高貴妃是否有些精神不正常。 高貴妃半晌才收住笑,嫵媚的瞥了一眼道:“你怎會這么想,家世不正是你最大的資本么?” “此話何解?” 高貴妃的眼珠滴溜溜一轉,起身繞著她徐行,腌臜的裙擺拂過她鞋面上,“從前我也以為,對一個皇子而言,妻族勢力越大,對他的助益也就越大,可如今我才明白,陛下最忌諱的就是這樣的威脅。我當初犯了多大的蠢,千辛萬苦為元祈求得驃騎將軍孟氏女為妻,不想卻惹得陛下忌憚?;叵肫饋?,恐怕從陛下同意指婚的那刻起,已經將我們母子視作眼中釘rou中刺了?!?/br> 她一雙眼睛銳利的盯著傅瑤,“倒是你那一聲不吭的太子殿下,表面上娶了一個家世平平的女子,顯出他多么淡泊,其實還不是為了讓陛下放心。我也是真蠢,還以為他不爭不搶,被美色沖昏頭呢,其實他對那張龍椅盯得比誰都緊,咱們都被瞞過去罷了?!?/br> 傅瑤覺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咯噔了一下,高貴妃話雖然意在挑撥,卻也正是她的疑惑所在。 她冷著臉道:“你少在這里白費唇舌了,我憑什么要信你?太子若是你說的那種人,只怕早已經妻妾成群了,何必巴巴的為我惹人閑話?” 高貴妃嗤笑一聲,“當皇帝后的三宮六院可不強似許多嗎?他現在哄著你,賺一個癡情的名聲,又得了陛下的青眼,人人還都稱贊你們夫妻伉儷,這樣的美名可不易得。你如今只管做夢好了,等他登了基,還不是會將你一腳踹開?你瞧我不就是榜樣,皇帝從前多喜歡我,如今還不是說殺就殺,男人的情話最信不得,也只有咱們這些蠢女人癡癡的相信罷了?!?/br> 她圍著傅瑤,愈走愈疾,轉陀螺似的,還伸出一只手指著她,格格的笑著,臉上的模樣如癡似狂:“傻子,傻子!咱們都是傻子!” 這一回傅瑤終于相信她瘋了,而且高貴妃身上有一種隱約的臭氣,一種近乎腐敗的氣味,是她所不堪忍受的。 傅瑤起身便向外走去,留下高貴妃一人在殿里獨舞。 秋竹常遠已候了半日,見她出來,兩人急問道:“主子沒出什么事吧?” 傅瑤微微一笑,安撫他們道:“沒有,我安然無恙?!?/br> 她稍稍抬頭,只看見浩渺的藍天,秋風起時,有幽遠的桂花香氣傳來。味道極淡,絕稱不上刺激,可是傅瑤按了按眼眶,仿佛叫那股香氣嗆得鼻酸淚流似的。 秋竹有些擔憂的看著她,“主子你沒事吧?” 傅瑤仍舊報以她一笑,“沒事,殿里太悶了,我站在這里吹會兒風?!?/br> 秋竹也只好由著她。 傅瑤望著莽莽蒼蒼的天色,只覺一顆心又來到草原上,廣闊而居無定所。高貴妃的一席話固然不足以摧傷她,卻是投入湖中的一顆石子,激起她掩藏許久的不安來。 元禎果然喜歡她么?她捫心自問。 剛來的時候,傅瑤有些怕他,應該說對于整個皇宮都存有畏懼,是元禎用自己的一舉一動漸漸令她放下戒備,而傅瑤,也從最初的膽怯拘束到如今可以落落大方的相處,這其中,元禎功不可沒。傅瑤甚至覺得,兩人已經到了相濡以沫的境地。 但是近日這些疑慮重新被勾起來,細思以前種種,元禎對她的態度太奇怪了,這世上哪有人無緣無故便對人好的,就算一見鐘情,那也需要時間加以鞏固,絕沒有一開始便情根深種的道理。傅瑤在接受元禎好意的同時,總是一邊高興一邊畏懼,現在想想還是畏懼多一些,歸根究底,是她不相信自己能擁有真摯的愛情,或者說她不相信這種愛情能是元禎這樣的人給予她的。 大約還是高貴妃的理由更能說得通罷,所謂夫妻之情,本就不是能長久存在的東西,即便起源再真,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變質,倒是裝出來的或許能天長地久。那么,她早早認清楚了也好。 傅瑤望著前路,重重的吐出一口氣,扶著秋竹的手道:“咱們回去吧?!?/br> 這會兒她心底的波瀾已經煙消云散了。即便真是逢場作戲又如何,但既然元禎選定她來演這出戲,而非旁人,就證明她并非毫無價值。作為一個從中漁利的戲子,她合該盡到自己的本職,扮演好這個賢妻良母的角色,這樣,才是皆大歡喜。 天漸漸擦黑了,晚飯早已呈上來,皎皎在昌平處玩鬧了一下午,腹中早已餓得咕嚕咕嚕叫,她趁元禎不注意,想揀一塊燒茄子嘗嘗。 元禎伸筷在她小小的手背上輕敲了一下,板著臉道:“阿爹平時教你的規矩是什么?阿娘還沒回呢,怎么就忍不住了?瞧瞧,篤兒都比你經得住餓——他還比你小好多呢?!?/br> 元篤安安靜靜的挨著元禎坐著,間或朝她瞅上一眼。 皎皎不滿的撅起嘴,朝元篤扮了個鬼臉,沒有得到回應,終忍不住耍起賴來,“阿爹偏心,為什么要我們陪阿娘餓肚子,不是很不公平嗎?我比阿爹阿娘小好多呢,當然不及你們耐餓?!?/br> 她近來越發口齒伶俐起來,詭辯如元禎都常常被她說得噎住。譬如現在,明知她是在無理取鬧,偏偏聽起來還覺得很有道理,元禎只好將臉更板起幾分,“胡鬧,你再吵嚷,阿爹就罰你不許吃飯了?!?/br> 這一招很有用。比起晚些用膳,顯然是餓著肚子更為可怕,皎皎嚇得不敢作聲,只用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用力瞪了他幾下,譴責元禎的不公。 父女倆正僵持不下,可算見到傅瑤主仆踩著門檻進來。皎皎恍如見了救命菩薩般,立刻飛奔撲入她懷中,軟軟的喚道:“阿娘!” 這個時間點撒嬌,可見是被餓的。 傅瑤微微一笑,撫摸著女兒柔軟的頭發,順勢在元禎身旁坐下,道:“殿下,咱們開飯吧?!?/br> “誒?!痹潙艘宦?,便去吩咐小廚房的人將湯熱一熱,還不忘忙里偷閑看傅瑤一眼。 仿佛這輩子永遠看不夠似的。 第128章 矯情 大約為了保留死前的最后一絲骨氣, 高貴妃沒有選擇賜死, 在宦者帶著一條白綾來到之前,她用一把銀剪子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傅瑤聽后只是沉默以對, 人固有一死, 或重于泰山, 或輕于鴻毛,但是高氏的死顯然并不屬于這兩樣, 只是落得一個不尷不尬的境地。別人聽見了,也只會輕輕地哦一聲:“漪瀾殿那位死了嗎?” 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只是高貴妃臨終前的話不能令她不在意,傅瑤抽空便向元禎問道:“高氏抵死不認謀害皇嗣,殿下以為如何?” 元禎有些驚訝的瞥了一眼, “你去看過她?” 傅瑤微微低眸,“是, 有些事想要問清楚?!?/br> 元禎蹙起眉頭,“抵死不認, 也不一定是真正清白, 或許是心存僥幸也說不定?!?/br> 也只有這個解釋說得通,認與不認都是一死,只有將真相爛在肚子里,她才能保住自己的名譽, 保全安王的聲名。這樣看來, 高貴妃的演技倒是不錯。何況皇帝已經下令風光大葬, 至少面子上不會追究這件事了。 傅瑤于是點點頭,對他的意見表示首肯。 “她還跟你說了些什么?”元禎冷不丁問道。 其實不過是很平常的一句問話, 可是傅瑤心里有鬼,差點以為自己泄露了心事,遂匆忙搖頭,“沒什么?!?/br> 元禎露出溫煦的笑意,“那就好,我怕她對你意圖不軌?!?/br> 傅瑤這一生見過的男子不多,元禎可謂是其中笑意最明朗的一個,但面對這樣燦爛的笑容,她心底卻有一種模糊的悲涼之感:假作真時真亦假。高氏的話即便是挑撥,她心中的疑影卻揮不去了。 說她矯情也罷,但一個女人一生能任性得幾回?她寧愿現在將心腸冷下來,省得自己一頭情熱,卻如飛蛾撲火焚盡自身。 傅瑤打起精神問道:“安王那邊情形如何了?” “仍昏迷未醒?!痹澱f道。 元祈的病勢如此沉重,眼看著要步上他母親的后塵,但即便這樣,成德帝也未有一日親往探視,只囑咐了太醫好生照料。由此見得高貴妃的話也不無道理,都說最毒婦人心,其實比之男人的心狠,還是遠遠不及?;实鄄恢箽缌烁呒?,也間接毀滅了這個兒子,盡管在他看來是不成才的,當不得大用。 安王殿下的葬禮就這樣風風光光辦下去了,盡管未曾留下后嗣,但這也不成問題,以后從宗族里挑一個過繼就是了。只是他府中那些侍妾們未免有身世悲涼之嘆,安王英年早逝,可她們尚且年輕,這樣如花似玉的年紀,難道就得孤苦伶仃過一生嗎? 陳氏進宮的時候也道:“你三嬸瞧著琳丫頭實在可憐,有心讓她另覓歸宿,只不好開口,思前想后,還是讓我來求你?!?/br> 傅瑤微微一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有今日后悔的時候,三嬸當時為何定要將琳妹嫁到王府呢?” 陳氏嘆道:“你三嬸眼皮淺,又喜歡慪氣,可是七丫頭也實在無辜,畢竟姐妹一場,你看在情分上,能幫還是幫點吧?!?/br> 陳氏就是心腸軟,以往三夫人也沒怎么對她客氣,可是瞧著傅琳的遭遇,陳氏還是忍不住可憐起這孩子的處境來。 傅瑤自己倒不是心狠,只是一向懶得管閑事,但陳氏既然提出了,且傅琳年紀輕輕,讓她守寡終老也實在為難,傅瑤于是應了下來。 只是這樣的事并無先例可循,俗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更何況是嫁進皇家,一只腳踏進去便收不回來。雖說安王早逝,傅琳也未曾生下一男半女,但女子改嫁說出去總是難聽。 傅瑤思前想后,命人請安王妃進宮來。 她本以為得費一番唇舌,誰料孟扶男的性子比她想象中更為爽直,開門見山道:“此事不勞太子妃細說,妾身早就有意將府中姬妾放出,免得耽擱她們終身?!?/br> 孟扶男遍身縞素,頭戴白絹,面容雖有些疲倦,看來并非悲傷所致,只是cao持忙碌而已。當初高貴妃硬求來這一樁婚事,想必孟扶男心中也不怎么甘愿。換了傅瑤處在她的位置,或許還得高呼萬歲,慶幸自己終于解脫了。 當然這種情緒是不能表露出來,裝也得裝得難受一點。傅瑤恰到好處的垂下眼眸,聲音里的驚訝卻還是泄露出來,“王妃早就有此打算了么?只是這么一來,于王妃的名聲怕不好聽?!?/br> 孟扶男身為安王正室,自然是要守著的,且安王已去,王府里便是以她為大,她要將那些姬妾侍婢留下來,旁人也不敢有什么怨言。但她這么一放,旁人或許反倒疑心她悍妒不能容人,夫君一走,便急著發落眼中釘rou中刺。 孟扶男抿了一口清茶,淺淺笑道:“流言而已,何足畏懼?!?/br> 傅瑤頗為敬佩的看著她,若非太子與安王勢不兩立,她與孟扶男或許能成為很好的一雙妯娌。 出于一種詭異的同理心作祟,傅瑤勸道:“王妃也別太難過了,往后日子還長,莫傷心壞了身子?!?/br> “傷心?”孟扶男詫異地看著她,忽然撲哧一下,“我為何要傷心?” 她可真敢說。 傅瑤忙命宮人掩上房門,免得這股喜色被人瞧見,惹來閑言碎語。 她臉上免不了有幾分尷尬,“這樣的話,王妃還是別胡說罷?!?/br> 孟扶男搖頭道:“并沒有哄你,我與安王本就了無情分。自從成婚以來,我與安王甚至未曾圓房過?!?/br> “安王怎敢如此冷落你?”傅瑤大吃一驚。驃騎將軍的女兒,那可不是誰都能高攀得起的,何況高貴妃為此出了多少力,元祈這樣不是讓高氏的心血前功盡棄么? “不是他冷落我,是我不讓他沾身子?!泵戏瞿猩裆珡娜莸恼f道,“我清清白白一個女兒家,何必讓這種人玷污了去?!?/br> 這話說的傅瑤都不好接下去了,盡管也是事實。但是安王剛剛過身,說死人的壞話總歸不敬,這位安王妃也算得不畏世俗的奇女子。 孟扶男將那盞清茶一飲而盡,起身告辭,“妾身府中還有事,就不打擾娘娘了?!?/br> 傅瑤送她至連廊下,孟扶男扶著柱子,有些憂悒的回頭一笑,“自然,太子妃與我是不同的,太子殿下是好男兒,也請您多心疼他才是?!?/br> 她裹上披風,施施然而去。 傅瑤站在原地,倒呆立了片刻,孟扶男說這話是何意,莫非她對元禎有意不成?但幾時見她與元禎接觸過?孟扶男雖然落落大方,卻也恪守閨范,輕易不怎么出門,可是聽她方才的意思,似乎她比傅瑤還要了解元禎許多。 傅瑤心中陡然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既納悶,又有些酸酸的。 她返回宮殿,正要喚秋竹將消息遞回家中去,卻不見秋竹人影。 叫小香來,小香噘著嘴道:“主子您不知道,秋竹這些天往御前跑得可勤了,莫說您時常見不到她,連我見一面都難呢?!?/br> 傅瑤詫道:“這是為何?” 秋竹一向本分,總不至于生了魚躍龍門之心,想去勾引皇帝吧。 “還不是因為常遠在御前當差,把她的魂都勾去了?!毙∠銘崙嵅黄降恼f,“也沒見那常遠有什么好的,長得五大三粗,又不知體貼,也就秋竹傻才把他當個寶?!?/br> 傅瑤很能理解她這種心理,一道玩的要好的小姊妹,哪一個萌動了春心,其他人定會代為挑挑揀揀一番,如同家中的父母兄弟一般關切,也是她倆感情好才會如此。 當然小香也有一定程度的羨慕嫉妒恨,哪個愿意成日看到別人卿卿我我呢,那不是存心虐狗嗎? 傅瑤就沒想到自己和元禎平日的恩愛舉動也很招人恨,只溫和的笑道:“好了,別管她了,橫豎她沒耽擱差事就行?!?/br> 其實她對這雙小情侶也有幾分羨慕,誠如小香所說,常遠是個一根筋的莽漢,但他至少是容易讀懂的,有什么心事光從外在的情緒就能瞧出來??墒窍裨澾@樣的人,你想要弄懂他,簡直比讀完一本牛津大字典還困難。 傅瑤又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再這么嘆息下去,很快就要進入更年期了。 結果還是另遣了一個小宮人回傅家,告訴她們安王妃愿意放人的消息。傅瑤的仁義就只能盡到這兒了,后續愛怎么著,都是三夫人她們的事,傅瑤就懶得去cao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