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那幾個人拿著棍子在他頭上一陣亂敲,明先生手里緊緊握著阿芝的手,眼前一黑。 醒來后,明先生發現自己被丟到黑壓壓的船艙里。 慶幸地是,他的阿芝就在他身邊。 三天后,明先生被帶到更大的船上,背部被烙上記號,一個象征著“海奴”的記號。 小畫眉,我們曾經一起看過一部由bbc攝制的“海奴”的紀錄片,當時,米其林大廚正在給我們烹飪龍蝦。 小畫眉,還記得嗎,紀錄片以極為煽情的開場白告知喜歡頂級海鮮的食客們,你們盤子里的山珍海味有可能都來自于“海奴?!?/br> 海奴,統稱為海的奴隸。 海奴:一旦在后背被烙上記號,就意味著你之前的姓氏家庭和你毫無關系,你將終身在海上勞作,不知年月。 船只需要維修或者兜賣海鮮時,海奴們會被送到小島去,這個小島永遠沒有靠岸的船只。 生病喪失勞動力時海奴們就被留在小島自生自滅,好了就回船上,死了就堆成一堆白骨,白骨堆插上以樹木拼接的十字架,一條生命就此消完,沒人知道他來自哪里,姓甚名誰。 在這些人沒變成海奴之前,他們也許是律師,也許是教師,也許是誰家的寶貝兒子,誰家女兒的心上人。 現在,怕是要添上兩樣,是誰的外公,是誰的……母親。 小畫眉,故事還得繼續下去。 云上云下,潮來潮往,也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個日日夜夜。 明先生眼看著阿芝一天天長大,眼看著阿芝出落得越來越標志,雜草般的發型,滿臉的泥垢都要掩飾她俏美的模樣,也許,下一趟,船主就會把燒得通紅的鐵鉗烙在阿芝背上。 那時,怕是阿芝女孩的身份要瞞不住,到那時…… 抱著“當真那時到來時,他就抱著阿芝雙雙墜落深?!钡哪铑^明先生一邊提心吊膽,一邊尋找機會逃脫。 終于,機會來了,船上混進來一名外國記者。 在那名外國記者的幫助下,明先生九死一生,帶著阿芝離開那個煉獄。 小畫眉,到這里,你以為故事就結束了嗎?以為從此以后這父女兩就過上幸福的日子嗎? 遠沒有。 生活中還有一樣,叫做貧窮。 回到岸上的明先生生病了,一種需要大量金錢維持生命的病癥,阿芝從街上看自己的男人目光里明白到一個道理,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 為了爸爸的病,她只能出賣美麗了。 歌舞廳的老板請認為阿芝臉蛋漂亮是漂亮,但身材太單薄,他請來了營養師,他相信不出一個月阿芝就能賣出好價錢,他把阿芝的照片貼在歌舞廳門口,照片引來自稱來自吉隆坡的男人。 吉隆坡的男人對阿芝很好,他不僅安排爸爸住進醫院還給阿芝請了老師。 半年后,在男人的指示下,阿芝出現在名字叫阿稔的青年面前,阿稔被阿芝的美麗和溫柔所吸引。 小畫眉,接下來故事的結局你猜到了吧? 阿芝的全名叫明可芝。 只是,那個越南男人講的故事和爺爺講的故事有些落差。 爺爺講的那個故事明可芝是為了錢才和爸爸在一起的,而越南男人講的故事是開始明可芝是因為錢和爸爸在一起的,可后來她真正愛上爸爸,真心實意想和爸爸生活在一起。 小畫眉,現在談論哪個版本的故事是真,哪個版本的故事是假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 因為明可芝死了,明先生也死了。 明先生是什么時候死的越南男人沒有告知日期。 但明可芝的死亡時間為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一日凌晨三點,走得很平靜,房間井井有條,床頭處放著一個雙肩包,和雙肩包放在一起的還有給自己心理醫生的一封信。 此時此刻,那個雙肩包就放在他面前。 “那是你mama讓我一定要交到你手上的,它是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理由?!痹侥夏腥巳缡钦f著。 越南男人還告訴他,他自作主張在包里多放了一樣東西。 當著他的面,越南男人深情親吻著包帶,自言自語著:阿芝,現在,你可以好好看看他了。 小畫眉,老實說,越南男人當時的行為有點嚇人。 死了的人,要怎么去好好看活著的人。 對了,小畫眉。 故事還有一個尾聲。 故事尾聲:阿芝患有產后抑郁癥,怕傷害到孩子,她才忍痛把那個孩子留在那座貼有“風流病”標簽的城市,兩年過去了,她的產后抑郁癥非但沒有痊愈而且越發嚴重,在絕望中阿芝想到孩子的爺爺,于是,阿芝把自己徹徹底底變成為了錢,可以視感情為玩物,可以拋棄親情的女人。 故事到了這里真真正正結束。 結束了。 小畫眉,你有沒有在認真聽這個故事,沒有也不要緊。 反正…… 阿稔死了,阿芝也死了。 是啊,都是死了。 再去評價這段故事的真偽似乎已毫無意義。 小畫眉,這是一個很費勁的故事。 故事講完,講故事的人也精疲力盡了。 今晚的海風讓人感覺到極度不舒服,他得回去,回到自己房間去,洗個熱水澡,再喝杯酒,一覺醒來,這段故事被束之高閣。 呼出一口氣,連嘉澍站了起來,腳毫不猶豫越過那只雙肩包。 堤岸兩邊都是海。 十二月,季候風肆虐的時節,十極以上的海風足以把行走在堤岸上的人吹得搖搖欲墜,連嘉澍不得不放慢腳步。 走了一段,回看。 那只雙肩包孤零零躺在堤岸上,海風把它吹得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會掉落到海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頓了頓,回頭,彎腰,撿起雙肩包,墊了墊,有點重。 他的司機還等在那里,直挺挺的,像雕像,想了想,連嘉澍打消了回家的念頭。 連嘉澍示意他的司機離開,還是一動也不動,于是,連嘉澍朝他做出你再不走的話我就解雇你。 日本人開車離開了。 海灣隨處可見背包客和晚飯后的游客,提著雙肩包連嘉澍和一張張臉孔擦肩而過,他似乎還沒從那個費勁的故事中緩過勁來。 再走走,再吹吹海風精神應該會好點,不遠處,是連家的私人海灘,他也許可以到那里待一會,這里人太多,當地人還好,最不能忍受的是外來游客,吵死了,聊天吵打電話也吵。 走在前往連家私人沙灘的人行道上,不時間有機車從身邊呼嘯而過,這個時間點執勤警察少,這片海灣公路就成了飛車黨的天下。 下一輛迎面而來的是紅色機車,機車幾乎貼著連嘉澍耳畔呼嘯而過,手一麻,回過神來,手里已經空空如也。 在轟鳴的機車噪音聲中,連嘉澍跟隨著紅色機車車尾狂奔。 那只雙肩包已經到了飛車黨手中,一得手,那伙人就迫不及待打開雙肩包。 這一晚,海灣的風比任何時候來得大,一疊疊紙張從雙肩包裂口像雪花片一樣飛出,最后,包里就只剩下一個瓷器,它起來很像是用來裝骨灰的。 打開瓷器,粉末狀的東西從瓷器壺口飄出,在燈光下,像一縷青煙。 風里,傳來了男聲的怪叫聲:“真晦氣——” 腳在路面狂奔著:不,不,不能,不行! 瓷器被拋向天空。 腳在路面狂奔著,連嘉澍聽到自己在風里大聲叫喊的聲音:我要殺了你們,我發誓我要殺了你們??! 和他聲音一起從風里傳來的,還有瓷器破碎的聲響。 砰—— 在那個瞬間,一顆心似乎被硬生生掰成兩半。 “阿芝,現在,你可以好好看看他了?!痹侥夏腥松钋橛H吻著背包肩帶,喃喃自語著。 在男人深情的喃喃自語聲中,無數粉末幻化成輕煙從他頭頂上飛過,舉手,它們從他指縫穿過。 展開的手指呈現出曲卷狀,就盼著,就期盼著。 mama,mama。 合上手掌,小心翼翼打開。 手掌里什么也沒有。 真的是什么也沒有。 呆站在那里。 有什么在他腳底下發出了瑟瑟的聲響,低頭,連嘉澍看到被踩在腳底下的剪報,撿起,他在剪報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和演出照片。 照片里,當年,他還年幼。 如果不是這張照片,他都忘了曾經有過這么一個瞬間。 “那是你mama讓我一定要交到你手上的,它是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理由?!痹侥夏腥苏f。 現在,他知道背包里放的都是什么了。 又有一輛車從他身邊駛過。 車輪從掉落在路面的瓷器上壓過。 小畫眉,你曾經說過,我是一個倒霉的孩子。 不,不是的,還有更倒霉的人。 比連嘉澍更加倒霉的人叫做明可芝。 那個叫做明可芝的女人從一出生到死去的那瞬間都是倒霉的。 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