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荊秀才發覺自己手抖得很厲害,他全身都在發抖。 他是害怕了。 陳輕手指在他掌心親昵地摳了摳:“你……別怕?!?/br> 荊秀嗆咳了一下,差一點就哭出來了,說:“我沒怕?!?/br> “好?!标愝p又摸摸他細長柔美如女兒家的眉毛,輕輕地說,“你很勇敢,一直都很勇敢?!?/br> 小時候,你就敢一個人都不告訴,偷偷摸摸跑下山找父皇,要不是我在路上攔住你,當時就被山里的狼給叼走了。緣分啊,有時候就是那么沒道理可講。 可惜啊,它就要盡了,她已經看到了這條路的終點。應該說,從她答應先皇要幫扶荊秀的時候,也許更早,從她從師父手里接過破雪令的時候,她就該知道結局了。 破雪令主,應亂世之兆,擇明主而隨,江山定,令主亡。 還是不甘心,還是太貪心吶。 心里一聲長嘆,她努力睜大眼睛,逼回了眼底的淚意,同時也把眼前的人銘刻在心里,她對荊秀說:“你以后會更加勇敢?!?/br> “我不要!” 陳輕微微一怔。 荊秀望著她,一字一頓道:“我、不、要!” 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如影隨形的恐懼無處不在,像沉重的陰影裹挾著他,荊秀話都說得語無倫次:“再過一個月就舉行登基大典了,到時候,我會帶你一起上九龍臺祭天,宣布你是楚國的國母,是我荊秀唯一的妻子。我說過,我說過的,將來我若能當上皇帝,便娶你作皇后的。你還記得嗎?” 陳輕笑了,說:“我記得?!?/br> “你答應嗎?”她那時沒有答應,荊秀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問,“此刻,我想娶你為妻,你答應嗎?” “答應?!标愝p仍是笑,笑得那么好看,那么溫柔,眉眼仿佛帶著光。 荊秀還是不安:“你別騙我?!?/br> “不騙你?!标愝p借著他的手臂,將自己上半身支起來,在他唇上落下一個淺淺的吻,整個人都往他懷里縮了一下,“阿秀,這里好冷啊,你背我回屋吧?!?/br> 荊秀撿起一旁的鞋子,蹲著給她穿上,然后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圍在她身上,將她扶起來,趴在自己背上。 “抱緊了,掉下去我可不負責?!?/br> 陳輕手摸在他肩膀上,慢慢往下,環緊了他的脖子。他的肩膀還是那么單薄羸弱,卻又那么堅強,扛得住江山,也護得住她。這副身軀,受過太多傷了,其中最深最重的傷都是她給的。 一定很疼吧?可那些時候她都不在他身邊,也不能在。 外面的局勢她了如指掌,自己必須離開,才能完成最后的使命,也放過他。 她把臉稍微別開,不讓淚水滴在荊秀脖子里。 “我昨日就去看過你的吉服了,也是玄色的,和我的袞袍花紋一樣,尺寸我一會讓裁作過來量,再細細地改,還有一個月呢,不急?!?/br> “好?!?/br>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雖然還是有個別兩個朝臣反對,但是大部分人都認為這是我的家事,他們沒必要干涉,你安心在宮里等著?!?/br> “好?!彼呐纳硐氯说募绨?,荊秀頓住,陳輕方輕聲道,“走慢一點?!?/br> “好,”荊秀望一眼還有不長距離的路,放慢了腳步,他眼睛里瞬時盈滿了淚水,繼續啞聲道:“我想好了,以后這座宮殿就廢棄不用了,你搬到我宮里去住,反正我只有你一個妻子,不會再娶旁的什么人。后宮這片就改成菜園子,花圃,等我下朝回來……” 環住他脖子的那雙手,靜靜地、慢慢地,松開了,有重量失去支撐,壓在他肩膀上。 荊秀深吸了口氣,再忍不住,一滴淚,落進雪地里,哽咽著接上后面的話:“我們就在這里種種地,除除草,你說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近乎死寂的肅穆。 手背倏地一熱,又是一涼,垂目望去,是一滴黑色的血,從他背后、身上滴落、滴落、滴落,凝聚在指尖,滲進雪地里,回首望去,那里不知何時蔓延出星星點點、長長蜿蜒的一條,一直延伸到陳輕方才跌倒的地方。 他像是一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跪了下來,膝蓋深深地埋進雪里,身后的人跟著倒下,荊秀才反應過來似的,驚恐地轉身接住她,陳輕嘴角有黑色的血跡,已經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荊秀近乎漠然地望著懷里的人,好像忽然不認識了這個和他糾纏了半輩子的人似的,躺在這里一動不動的人怎么會是她呢?他茫然而有些無措地心想,不會是她的。 他就這么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眼睛里的淚熬干,眼珠也熬紅了。 天上又下起了雪,寒風涌起,陳輕的嘴唇已經完全白了,手腳僵硬。 荊秀抬起頭,雪花落進眼睛,喉嚨里這才發出一聲短促的、不成形的嗚咽,只這一聲后,他再次張嘴,已經沒有聲音了,只是手指用力地攥緊了陳輕冰涼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霎時間,淚如雨下。 原來人心真正悲痛到了極處,是發不出聲音的。 …… “卡,”秦翰林在監視器后面哭得稀里嘩啦,再次堅定了回頭要給編劇周一聞寄一箱刀片的想法,抹把眼淚做了一個深呼吸,才高聲喊道,“過!” 劇組所有人都沒動,一個個哭成了淚人,有人的抱人,沒人的抱包。 監視器里,陸飲冰還抱著夏以桐,夏以桐睜開眼,滿臉的眼淚,冰涼涼的,大部分是陸飲冰哭的,一小部分是她自己的,她用手給她擦了擦:“別哭了陸老師,我沒死呢?!?/br> 陸飲冰破涕為笑,拉起她的手,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 攝影師把這段也錄了下來,當作以后的花絮。 “恭喜夏老師!順利殺青!” 劇組工作人員、制片組和導演組的人紛紛上來和夏以桐握手擁抱,感謝她六個月以來全心全意的拍攝,夏以桐剛才演戲哭了一場,現在又哭了一場。 女孩兒們更是從頭到尾眼淚就沒停過。 夏以桐一一謝過大家,并送上準備的禮物,到秦翰林這兒,秦翰林男兒淚也彈了一點兒出來,慣例不正經:“沒什么說的,以后繼續努力,發達了可別忘了我,不然我就去你家門口哭?!?/br> 夏以桐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秦翰林拍拍她的肩,聲音沉下:“從一個導演的角度來看,你是一個真正的演員,別看輕自己,踏踏實實地走好每一步,總有你大放光彩的一天?!?/br> 夏以桐認真地點點頭。 終于輪到了陸飲冰,陸飲冰在一邊站著,看著她一個一個抱過去,還得說兩句話,說不吃醋是不可能的,已經隱隱有了要發作的征兆。 沒有比這種時候更理所當然的了,夏以桐走過去,順理成章,傾盡全身的力量給了陸飲冰一個大大的擁抱。 陸飲冰渾身炸起一半的毛服帖地順下來,回抱住了她。 兩人擁抱了三秒鐘,分開。 陸飲冰說:“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夏以桐說:“準備電視劇的宣傳?!?/br> 陸飲冰問:“多久?” 夏以桐實話實說:“要看安排,大概會持續到年后?!?/br> 陸飲冰重新抱住她,在她頸窩里深吸了一口屬于夏以桐的氣息。 “恭喜殺青,京城見?!?/br> 第135章 夏以桐殺青了,但是陸飲冰還沒有,作為這部電影的一番,她還有兩場戲沒拍,一場是登基,一場則是數年后她在一個同樣的大雪天,聽見身后一聲松雪墜地,猝然回頭的一幕。 后一場是她最后一場,因著天氣,一并提前了,中午道具組、劇務組,還有導演組,甚至制片組,匆匆扒了兩口飯,聯手把場景布置好了,因為提前殺青,所以夏以桐在進入宣傳期前,有三天的空檔,留下來幫忙,陸飲冰那句“京城見”倒是說早了一些。 今天的感覺很對秦翰林胃口,陸飲冰直接一鏡過,連精雕細琢都不必。 第二天的《登基大典》一幕,換了拍攝地點,布置繁瑣,群演請來數百人,站滿了片場,搖臂、航拍,能用得都用上了,力圖把場面拍得震撼大氣。 當天下午四點,天色將暗未暗時,隨著秦翰林最后一句“過?!?/br> 《破雪》全劇,2016年7月7日至2017年1月9日,歷經整整半年,正式宣告殺青。 戲一殺青大家伙便跟車前往酒店,這場殺青宴準備得盛大豪華,主要演員和導演、主制片人一桌,制片人、投資商另一桌,其他人各自按照部門落座,或者關系好的,勾肩搭背隨便坐哪兒,愛哪兒哪兒,今天不講規矩。各式珍饈佳肴陸續上桌,色香味俱全,聞著就讓人口舌生津。 陸飲冰和夏以桐回賓館拿行李,推遲了一些時間到場,她們都是晚班飛機,只不過一個飛京城,一個飛h省省會。 秦翰林今天可以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愛情事業再次雙豐收。每天只能看著行走的狗糧的他,終于在殺青宴上和總制片兼出品人詹總聚首,可以說是非常地興奮了。 一見她倆遠遠地走過來,秦翰林就站了起來,喊“這兒這兒?!比缓罄餮b革履的詹總也站了起來,生怕她倆看不似的。 陸飲冰和夏以桐的位置挨在一起,依次落座。 對了,圈內大名鼎鼎的劊子手編劇周一聞也來了,神龍再見首不見尾,該出場的時候還是應邀露了個臉。周一聞比夏以桐想象得要年輕很多,大概只有三十歲,或者不到?寸頭,相貌平平,不戴眼鏡,襯衣是灰色的,椅背上搭著一件同色的大衣,看著就是一個很低調的人。 要不是陸飲冰和周一聞打招呼,夏以桐根本沒發現他,只當是哪個制片人的家屬了。 周一聞在編劇圈成名至少有十年了,往前推算一下,他創作出第一部 大火的劇本時才二十來歲,更早或許還有,沒被人發現罷了,夏以桐不由暗自咋舌,感慨圈子里真是臥虎藏龍。她若是沒有機緣巧合進這個劇組,也結識不了這桌上這么多業界大牛。 也跟著恭敬地喊了一聲:“周大編?!?/br> 周一聞淡淡點頭:“嗯?!?/br> 對她和對陸飲冰的態度都一樣,疏離。 夏以桐心道:看得出來是能寫出來這樣劇本的人。 秦翰林大半輩子熱衷于拆臺,當即洪聲道:“我說老周,你別裝了,昨兒晚上我把錄制的片段發給你看的時候,是誰哭得要抽抽過去了,還破口大罵一年前的自己怎么會寫出這種劇本的?”他學周一聞講話,“要不是我是編劇嚶,我鐵定給自己寄一箱刀片?!?/br> 周一聞眼角立時抽了抽。 全桌人都在低頭憋笑,有關系近一點的,更是直接開懷大笑,其中就包括秦翰林的愛人詹總。詹總多年來風度不減,笑起來還是那么迷人。 秦翰林被自家老公晃了眼睛,冷靜轉頭對周一聞道:“你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我有證據的,你昨天發給我的聊天記錄還有語音我全保存了?!?/br> 周一聞咬牙道:“閉嘴!” 秦翰林:“好的,我閉嘴了?!鞭D頭就對老公哭唧唧,“你看他兇我?!?/br> “不哭?!闭部偱牧伺乃谋?,站起來,舉起酒杯,看向周一聞,笑道,“林不懂事,我代他賠罪,先干為敬?!?/br> 周一聞很給面子的也干了,牽牽嘴角:“沒事,誰不知道他這尿性?!?/br> 秦翰林抱著詹總的胳膊,眼睛環視著全桌人,下巴都快高過頭頂了,看我老公帥吧,寵我吧,酒量好吧,你們沒有吧,嫉妒吧,嫉妒也不給你們,哼。 眾人紛紛表示不吃他這狗糧并且朝他扔了一個白眼,甚至還有點想打人。 陸飲冰和夏以桐對視一眼,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同樣的羨慕。明目張膽地秀同性愛人,這個圈子里,沒有幾對能像他們這樣自由了。 一開始大家還有些拘泥,不消十分鐘,該客套的客套完了,酒熱正酣,一桌子人什么制片、導演、演員的,吃得亂七八糟喝得亂七八糟也聊得亂七八糟,詹總作為總制片兼出品人只是在一開始發表了一下對于演職及工作人員的感謝,辛苦大家,以后有機會繼續精誠合作,畢竟誰都知道他做電影產業是為什么。秦翰林話癆,一喝酒話更多了,詹總喂給他的菜都沒時間張嘴吃,人更是隨和,有其他桌的人拉他過去合影,笑瞇瞇地就去了,去之前大叫了一聲:“周一聞,你先別跑,我還有禮物送給你!” 周一聞邁出去一半的腳非但沒有收回來,另一只腳更是咻的出去,屁股連帶著離開了座椅,提起衣服就要跑。 “詹談,攔住他!” 詹總動作極快,長手長腳兩步趕上,把周一聞給懟了回去,笑面虎一樣:“給我個面子啊,周大編,好歹把飯吃完了再走?!?/br>